聽到明燭兩個字的時候, 離朱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呆滯之中。
他想過這個可能性,可又覺得太過離奇。
那個隻存在於上古時代的名字在傳說中已經羽化千年了,可就算如此, 她在這個時代也留下了堪稱驚才絕豔的餘響。
如今的世界,各族之間時有爭鬥,可無論哪一族都有著一大批敬佩明燭的人,感念於她用超乎時代的遠見和膽識,將一千年後的他們引入複蘇時代之中。
可那個人……又怎麽可能會真的出現在他麵前呢?
此時此刻, 離朱不知該驚訝於仙網上那些荒誕謬論都是真的, 明燭是真的還活著這件事,還是該驚訝於明燭不僅活著,還一直就在他們身邊。
而且……和他想象中偉岸高華的明燭前輩不太一樣。
她甚至會搶親。
還搶錯了人!
離朱的思緒很離譜地飄遠了, 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那一樁烏龍的搶親事件起因是明燭受他小師妹的委托來救掌門師叔的弟子。
他那個素昧謀麵的小師妹似乎和明燭前輩關係很好的樣子。
離朱盯著明燭看了許久,眼神在震驚和明悟之中不斷轉換,久到玄尊都已經不耐煩, 拍了一下他的頭, 他才回過神來, 對上明燭含笑的雙眼,離朱囁嚅了下, 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匆忙行禮道:“晚輩離朱,見過明燭前輩。”
任平生迅速忽略了他二師兄的身份,一袖拂過一道柔和的力度, 將離朱托起來,轉頭不客氣地對玄尊道:“說到底不過是你打賭輸給了玄苓而言, 你口中的舊債, 得是我想認, 它才能算是債,我若不認呢?”
玄尊卻肯定道:“你不會不認,你不是那樣的人。”
任平生盯著玄尊看了片刻,低笑道:“你怎麽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信任我。”
玄尊白她一眼。
任平生隨手將麵具擱在一旁,重新又坐下,這次卻是認真道:“那我便再說一次,你口中的舊債,我認,但不能是這個認法。”
她盯著玄尊,一字一句道:“還不夠。”
用你的舊債來抵一枚乾坤造化丹,遠遠不夠。
能重塑龍骨的東西,又怎麽會是凡品。
玄尊卻一副了然的表情,攤手道:“老規矩,做個交易,但我這的家底,你一千年前就清楚,應該沒什麽你明燭瞧得上的東西。”
任平生不緊不慢道:“還真有。”
言罷,目光一瞬不移地看著玄尊,有些意味深長。
玄尊眸光沉凝一瞬,很快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麽,繼而沉聲道:“明燭,今時不同往日,你口味竟還是這麽大?”
任平生卻笑道:“沒往外麵去過的人就別說什麽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們玄鳥一族的天賦神通可以讓你看到一些你未曾見過的東西,卻不代表你了解了如今這個時代。
玄暝,現在是你們求我辦事,這個交易做不做全在你,我可沒有強買強賣的習慣。”
她喝下最後一口茶,將茶盞放在桌上,碰撞出一聲脆響,驚起離朱心中一絲微微的異樣。
“我在此境之中還會停留一段時間,你若考慮好了,來找我便是。”任平生淡聲道,“你知道怎麽聯係我。”
言罷,她真的沒有一絲要停留的意思,再度走到了門口。
這次,邀雪根本攔不住她,她隻是靠近,邀雪都感覺自己被密不透風的強大靈壓製壓得完全喘不上氣,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這種可怕卻讓人完全生不起反抗念頭的感覺也不知持續了多久,似乎很短,又好像很長,但在邀雪苦苦堅持之時,終於有一刻,感覺自己稍微輕鬆了些。
背後傳來沉悶的聲音,是玄尊在遲疑。
“你要做什麽?”
玄尊極力掩飾,但聲音還是透露出一絲急切:“還是和從前一樣嗎?”
任平生深深回看他一眼,鄭重許諾道:“始終如一。”
一霎電光火石,玄尊眼前閃過千年前她的臨行前的眼神,和如今所見一般無二。
他們這群人,流浪了一千年,最終又回到這片土地上。
而她捱過了一千年,最終從生死關闖到這裏。
時間太久了,玄尊以為自己已經放棄了,既然他們能夠僥幸活下來,就算是在虛空之中遊**又如何呢,好歹他們活著。
可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等了這麽些年之後,他再度看到這雙眼時,心口還是有什麽東西被點燃了。
原來他其實還沒有放棄。
時間似乎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好。”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成交。”
任平生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溫聲道:“成交。”
一張符緩緩漂浮到玄尊麵前,玄尊垂眸看了一會兒,將符籙收起,反手擲出一個東西,精準地扔進了任平生手心。
那速度太快,離朱甚至沒看清他們交換了什麽,任平生就已經將它收了起來。
在離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玄尊在他後背猛地一推,他踉蹌一下,直接竄到了任平生麵前。
“這小鬼就先交給你了。”
任平生無奈道:“我答應你的交換條件,可沒答應幫你養孩子啊,聽說鳳凰很難養的。”
玄尊這時卻甩手道:“我管你,總之人你得收下。”
看著明顯還有點懵的離朱,任平生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走吧小鳳凰,你被賣給我了。”
……
他們兩人在羽族的湖心小樓中待了半天的時間,餘下的其他人類也就在星湖旁小憩了半天,任平生過去的時候,看到隊伍中明顯少了一些人,衛晉源帶著滄州和昇州一群人已經消失了,定州皇朝的禁衛軍也不見蹤影,,隻餘下雲州以天衍為首的幾大宗門的隊伍以及一群海族還留在原地等待他們。
見他們出來,雲近月先迎了上去,天衍不便暴露和妖族的關係,雲近月便對任平生問道:“如何,此處主人找你們所為何事?”
她是對著任平生在說,但其實是想問自己師弟的情況。
任平生寬慰道:“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不用擔心。”
離朱其實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畢竟他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突然就被賣給了別人,於是對著師姐和餘下一眾妖族關切的眼神,隻能回以沉默,和一句幹巴巴地:“我也是。”
任平生將離朱推到妖族那頭,讓他自己去解釋要暫時跟在自己身邊行動,來之前特地叮囑了一句:“不要透露我的身份。”
離朱聽到這句哄小孩兒似的話,開始在內心自我質疑,我有這麽傻嗎?這種事我哪敢說。
況且他就算說了,也得有人信啊。
想歸這麽想,他衝著妖族打了個手勢,避到一旁,開始輕聲叮囑些什麽。
任平生便問道:“其他人呢?”
雲近月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妖族不願給我們借道,哪怕留我們在此小憩半日,也還是要從妖域繞行,他們說不便在妖族打擾太久,便告辭先行去探路了。”
任平生低笑一聲。
哪裏是去探路,這遺跡之中處處是珍寶,先到這先得,他們分明是去搶占先機了。
正說著話,一個修長的身影唰的一下竄到任平生麵前,迅速占領了距離她最近的那個位置。
帝休戴著麵具,麵容和表情看不真切,但從他的語氣中,任平生都能感受到他興奮和隱約邀功的意思,任平生有種錯覺,似乎看到他背後有尾巴在搖。
帝休輕聲道:“我拿到了。”
語氣輕而急切,麵具的縫隙間能窺到他亮晶晶的眼。
他身形高大,一下擠在雲近月和任平生中間,寬厚的肩背擋住了雲近月的視線,越過寬大飄逸的廣袖,從袖底將什麽東西無聲無息地塞到了任平生手裏。
這東西一進入到任平生手中,就化作一個印記落在了手背上,任平生摩挲了下右手手背略微有些凸起的花瓣印記,衝帝休笑得雙眼如彎月。
她捏了捏帝休的指尖,真心實意地誇讚道:“做得很好。”
……
半日後,邀雪匆匆登上湖心小樓,聽見玄尊用那熟悉的提不起精神的腔調問道:“他們走了?”
邀雪:“回玄尊,所有外來者都已經走了,看方向,他們分了三波,分別向著東、西、北三個方向前進。”
“哦?”玄尊語氣一下玩味起來,“真有人膽子這麽大,敢往北邊那群老怪那闖?”
邀雪語氣有些微妙:“方才檢視庫房時,發現丟了一張全境地圖,是那位親手所畫,標注了境中各處的寶藏、靈器、礦脈和靈田等資源,應該是……”
玄尊發出一聲語義不明的低笑。
邀雪到現在還是隻敢用“那位”來代指剛才見到的那位前輩。
礙於玄尊的態度,不好喚尊稱,卻也不敢直呼其名,仿佛從她口中直呼明燭二字都是一種冒犯。
但邀雪覺得,看那位前輩溫聲笑語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像是明燭。
傳說中的明燭。
其實明燭最為強盛的時候,她年紀還好很小,但對這個名字依舊敬佩不已。
她所聽聞的明燭,是個學貫古今,精通多門道法,孤高勇毅,強大而張揚的人。
邀雪曾經在玄尊那裏聽說過很多個關於明燭的故事。
其中就有關於明燭二字的來曆。
聽聞那是明燭突破拜星月的時候。
她修行之路一向順風順水,似有天助,就連突破號稱第一道天塹的拜星月也如此輕鬆寫意,符意散盡,寫盡真實與虛妄。
玄尊說明燭前輩性子一向驕矜張揚,早年得罪了不少人。
她在上古五聖之中雖然修為境界一向最高,可多年都沒有什麽過人的戰績,總讓人以為硯青劍君才是他們之中戰力最強的。
那日硯青劍君遠在幾州之外,一些舊怨新仇齊齊湧來,那些敵人聽聞她要破境,都想趁著突破之際這個虛弱時刻要她命。
聽聞那日足有十三個拜星月,二十四個望海潮。
合圍一個正在突破拜星月的人。
他們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的。
可隨後,便是水墨畫卷無聲展開,自成一片天地,將所有敵人所有攻擊全都籠罩其中。
所有想要她命的人,都成了她的符中火,畫中人。
那是個雨夜,淒風苦雨愁煞人,無星無月,黯淡得沒有一絲光亮。
可那一夜,一道符火直入九霄。
符火是淺金色的,仿佛初生的日,裹挾著明亮的尾焰呼嘯而來,宛若茫茫長夜中一道長明燭火。
是為明燭。
自那之後,那位前輩一戰成名,明燭便也成為了她的尊號。
在玄尊口中描述得那麽張揚恣意的一個人,如今終於得見,卻是如此溫潤和煦的模樣。
她很幹淨,很平和,完全不像邀雪認知中的強者,大能。
好像哪怕修行多年,站在了這個世界的頂端,她依舊隻當自己是個普通凡人。
邀雪很難想象這些年那位前輩經曆了些什麽。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卻突然發現玄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輕聲自語道:“總算是讓我扳回一城。”
邀雪不明所以。
玄尊卻不再解釋,兀自得意了一會兒後,開始覺得不對勁。
“她那人,心眼多得跟篩子似的,難道會忘了這個?”
想到這裏,玄尊立刻坐直身體,連忙問道:“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幾個人。”
邀雪一下被問蒙了:“有…好多人啊。”
玄尊沉聲道:“不,是跟她走的最近的幾個。”
邀雪回憶了下:“應該是四個人吧。”
“剛才她在我這裏談事情的時候,那四個人在做什麽,你知道嗎?”
邀雪不好意思地輕聲道:“回玄尊,我當時也一直在這裏。”
玄尊臉色一變,立刻身影一閃,出現在了妖域禁地。
那裏依舊是很多的樹根盤根錯節在一起,茂密的叢林之中沒有妖,隻是有一個又一個的陣法封印起來,像是為了保護什麽東西。
玄尊快步走到陣中間,看到陣法完好無損時,先是鬆了口氣,而後眉心微蹙,拂袖朝著陣正中間的地方揮去,地麵應聲而裂,露出一塊巨大的凹陷。
裏麵空空如也。
玄尊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咬牙切齒道:“明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