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伍封又到宮中去拜見晉定公,令晉定公十分高興,閑聊了半天,伍封從宮中

出來,坐在府中,想去趙府找趙飛羽說話,轉念一想,趙飛羽婚期已近,想來家中有

許多事,又要將她帶出去,雖然趙氏父子願意,但有些不合人情。這麽想著,忽覺十

分煩悶,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到城外去走走。”

楚月兒道:“夫君,這絳都附近的風景好處我們都去過了,今天要去哪裏?”

伍封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裏好些。”命人將田力叫來細問。

田力道:“絳都西南百餘裏處有一山,名曰稷王山。此山甚幽。聞說這山上有神

人,龍伯若要看景散心,這稷王山應該不錯。”

伍封好奇道:“稷王山的神人是何模樣?”

田力笑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也沒有人見過。不過前幾日小人到城中買雄

黃時,聽人說這些日子稷王山上的確有神人,在雲中時隱時現。”

伍封訝然道:“有這種事?那就不可不去瞧瞧了。”

楚月兒道:“百裏之地,是否太遠了些?”

伍封道:“馬車速行,不到兩個時辰,也不算太遠。不過燕兒今天就不用去了,

她要當新娘子了,隨我們跑去老遠,別人還以為我拐了她走!”

伍封讓平啟、圉公陽、庖丁刀守府,又讓四燕女陪田燕兒說話,自己帶了楚月兒、

田力、鮑興夫婦、商壺和三十鐵勇乘車出城,一路向西南疾馳。

有田力同行,路上便多了一個極好的向導,田力一路指點著周圍的景致,說些晉

人的傳聞奇事,眾人甚感興趣,便不覺得無聊。

果然不到兩個時辰,黃昏時眾人便到了稷王山之下,伍封見這山與晉地其它的山

不同,山上除了部分鬆樹之外,更多的是青竹,竹林中水聲潺潺,顯得十分幽靜。

山下有數十名晉卒守住上山的小徑,伍封愕然道:“此處怎有士卒守護?”

鮑興上前,與晉卒說了幾句話,一個兵尉模樣的小軍官飛跑上來向伍封叩頭,道:

“小人等專職守山,未認出龍伯來,龍伯恕罪。”

伍封讓他起身,問道:“此山並非兵家要地,為何會讓你帶士卒守衛?”

兵尉道:“這山上有神,名曰稷王。常有俗夫愚婦上山,這些天傳有神人出現,

上山的人更多。稷王山隻有這一徑可上,八少爺便派小人等守住上山之徑,不許人毀

了山中清靜,驚攪了神人。”

楚月兒大為好奇,問道:“那神人你見過麽?是甚模樣?”

兵尉道:“小人沒有見過,不僅是小人,上過山的人都沒有見過,神人之跡,小

人怎見得著?”

伍封笑道:“既然無人見過,你們又怎知道山上有神人?”

兵尉道:“山上的確有神人,每到夜時,山上便有歌聲傳下來,雖然聽不真切,

但荒山野地,怎會有人半夜唱歌?必是神人無疑。”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若要上山看看,是否可以呢?”

兵尉笑道:“這稷王山是趙氏的邑地,別人不能上去。龍伯卻是無妨。何況小人

等守了多日,也想知道神人是何樣子,龍伯也是神人,想來可以見到這稷王之神。”

伍封心道:“好端端地我怎又成了神人?”與楚月兒相視一笑,道:“既然無恤兄

怕人毀了這山上的清靜,我們這麽多人上山隻怕不好,我和月兒上山去瞧瞧,田兄與

小興兒將車上的酒肴拿出來,與這些士卒飲酒說話,等我們下山。”

兵尉忙道:“小人們奉了八少爺之令守山,不敢飲酒。”

伍封道:“無恤兄軍令甚嚴,我也不好壞了他的軍令。這樣好了,你們不飲酒,

用些蔬果菜肴總是可以的吧?”

兵尉點了點頭,與鐵勇席地圍坐,伍封見商壺無甚所謂,田力和鮑興夫婦卻滿臉

失望之色,知道他們也想上山看看神人的模樣,小聲對他們道:“我便不大相信這山

上真有神人,先與月兒上去瞧瞧,說不好是俗人誤傳。若真有神人,我再喚你們上山。”

田力等人隻好留在山下,伍封向兵尉問明了上山之徑,比楚月兒步行上山。

這條山徑頗窄,彎彎曲曲向山林之中延伸,兩旁竹林之中蟬鳴雀唱,細水淙淙,

陽光由葉間灑落,映在地上如同滿地的金片,周圍之景幽然而雅致。

伍封與楚月兒循著山徑一直到了山頂,卻未見神人之影。

山頂上鬆竹相間,鬱鬱蔥蔥,清幽得十分迷人。伍封站在山頂下看,想起一事來,

道:“這山上若真有神人,怎會住在山徑上讓人隨意瞧?定是躲在山林深處,我們一

路沿路上來,自然是見不到了。”

楚月兒道:“我見那片竹林中十分繁茂,若我是那神人,必定選在那林中長住,

不如去瞧瞧。”

二人看準了方向,向林深處走過去,越走越覺得漸漸茂密,甚為昏暗,連日頭也

看不真切,隻是一路摸過去。

伍封一路辨著方向,笑道:“看來我們的目力也大有長進,如此昏暗的林中也能

視物,隻怕快及得上招兄的夜眼了。”

楚月兒道:“月兒在海裏細心看時,其實也能看到數尺外的東西,隻是不大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眼前開始變得明亮起來,林木漸稀,猛地裏眼前一亮,豁

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小片平地。

這平地三麵被密林圍繞,一麵卻是山壁。地上滿是淺草,有一道小溪在旁邊流過,

林周處盡是些奇花異草,斑斕眩目。

楚月兒指著山壁道:“夫君,那兒有個山洞。”興衝衝向山洞跑過去,這丫頭膽量

既大,好奇心又重,忽見這地方有個山洞,便尋思洞中恐怕真有神人,忙跑過去瞧瞧。

伍封忙道:“小心,這山洞中說不定……”,一路追過去,忽覺身後風聲疾響,仿

佛有人閃過一般,伍封吃了一驚,衝出數步,回頭看時,卻不見任何人影。

伍封心道:“莫非我聽錯了?”見楚月兒已經入了山洞,連忙追上去,誰知道才

走出幾步,又聽耳邊風響,眼角似乎瞥到一條白影在身旁閃過,回頭看時又不見蹤影。

伍封大驚,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事情,心道:“天下間哪有身法這麽快的人?”

他緩緩拔出劍來,手中捏著尺餘長的劍柄,才覺手心已沁出滿把冷汗。

他怕楚月兒遇險,叫道:“月兒,快出來!”凝神覺察,隻覺四周涼風習習,似乎

連葉落之聲也聽得見,卻並不見有人或神在附近的跡象。

便在這時,忽然耳邊又一聲輕微的破風之聲,這聲音與先兩次不同,伍封與人交

手無數次,這種聲音最為熟悉不過,正是高手出劍的風聲!

伍封隻覺一縷寒意向背上襲來,其速快得驚人,不及回身,猛地向前竄出去,長

劍由前向後順手撩起,隻聽“叮”的一聲,長劍碰到一物,似乎是口長劍,他雖是隨

手出劍,劍上的勁力卻甚大,可雙劍相觸,劍上的力量卻如同擊在空處,手上有毫不

著力之感。驚駭之下,便覺對方的劍彈了起來,又向背上刺過來。

對方出劍之快是伍封平生僅見,他連回頭的時間也沒有,隻能向前急竄,重劍隨

手在身後揮動。平時他與人才交手都憑眼所觀,用心指臂來運使劍法,此刻卻隻能全

憑感覺,隻聽“叮叮叮”數聲,雙劍連交九次,對方的劍便同附在背上一般,仍然向

他刺來。

伍封此刻已知道遇上了一生中從未遇過的劍術高手,對方用劍之妙,更勝過顏不

疑數倍。他心念一動:“這人是董梧還是支離益?”

此刻他已經竄到了林邊,對方的劍尖仍在背後,他無暇轉身,心思忽動,左臂振

處,袖中的龍爪向上彈出去,勾在一棵粗竹之上。他劍往後刺之時,腳尖卻向竹根處

踩下去,左手龍爪下拉,這根粗竹立時彎了下來,伍封腳點在竹上,以龍爪的鐵鏈吊

著受力,身子忽地平躺在離地二處高下之處,仰頭便看見了身後這位劍術驚人的高手。

這人衣衫襤褸,披頭散亂的白發在飛中揚動。伍封還未看清這人的麵容,適才刺

出的這一劍又被這人擋住。

這人讚道:“好!”手微微一側,長劍順著“天照”重劍的劍脊披落下來。重劍有

粗圓的劍格護手,倒不虞這一劍能傷到了手。不過這人雖然未將伍封的劍格開,卻憑

這一劍披落,將伍封劍上勁力化開,轉到了另一方去。

伍封見這人的膂力遠遠比不上自己,卻能輕輕鬆鬆將自己劍上的勁力化開,其運

劍之妙比自己強得多了。

眼見這人出劍奇快,自己雖然平躺在空處,這人劍尖上撩,仍然是簡簡單單一劍

向自己背上刺來。

伍封喝了一聲,腳急彈開,如彎弓般的粗竹猛地彈起,其力甚大,帶著伍封向天

上射出。伍封左腕上扣著龍爪的細鐵鏈子,飛到盡處時也隻是離地數丈,但他卻感覺

仿佛如在雲中,借臍息之妙化解此竹彈射之力,在空中飛一般地以竹為中心轉了個圈,

長劍帶著一圈森森的寒光,向這人攔腰斬下。

這人又讚道:“好!”他也不躲閃,隻是一劍向竹上劈去,“喳”的一聲,粗竹斷

為兩截,幸好伍封已將竹射之力化為橫旋,不過這竹一斷,伍封劍上的力道便微微失

準,重劍隻是從這人身邊掃了過去,圈起一道電光。

這人哈哈大笑,縮身退開,伍封左手輕抖,龍爪彈入袖中。此刻他已與這人對麵

站著,大喝一聲,長劍劈麵而下。

隻聽“錚錚”劍鳴,這人隨手揮灑,一連格開了伍封七劍,雖然他的勁力比伍封

差得甚遠,卻能借運劍之妙化解劍上的巨力,一個力大,一個劍快,二人頃刻間交手

了三十餘招,不分勝負。

伍封心中越發駭異,這樣高明的對手可從未見過,不過這三十餘招下來,也看出

這人劍下處處留了手,並非想殺他,否則以他奇快的劍術,至少可以尋隙還擊,斷不

會隻守不攻。

這時,便聽楚月兒道:“師父!”

伍封吃了一驚,連忙止住了劍。

楚月兒搶了過來,撲倒這老者懷中,笑道:“師父,你怎在這裏?”

伍封插劍入鞘,搔頭道:“原來是接輿師父,晚輩可認不出來,多有得罪。”

接輿扔下了劍,向伍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封兒名震天下,是我想試試你的

劍術。”

伍封心道:“接輿師父的劍術如此高明,勝過月兒十倍。”他滿臉慚愧之色,道:

“晚輩隻當自己的劍術已經勉強能與天下下高手一爭短長,誰知在師父麵前,竟然如

此狼狽。”

楚月兒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人臉皮頗厚,居然也叫起師父來。”

接輿哈哈大笑,道:“其實封兒的劍術相當高明,隻不過還有些地方未能領悟,

再有十年功夫,恐怕我在封兒劍下十招也使不出來。我雖授月兒劍藝,卻未曾正式收

她為徒,封兒叫我什麽也不相幹。”

伍封擦汗道:“這稷王山之神原來就是師父,這真是意想不到。”

接輿笑道:“神是人,人是神,無人就無神,無神也無人,何須區分?我到這稷

王山,隻是覓個葬身之地,誰知道人會說我是稷王山之神?”

楚月兒扶他坐下來,道:“月兒見到洞中的擺設,便知師父在這裏,隻是一眼沒

看到的功夫,師父便與夫君動上了手。”

接輿道:“封兒是你的夫婿,我不看看他的劍術,怎能放心讓他與董梧交手?”

伍封和楚月兒大吃一驚。

接輿道:“封兒殺了朱平漫、市南宜僚、計然三人,董梧早就勃然大怒,前些時

他解散了董門,聲稱‘與龍伯不共戴天’,我便知道他會來找封兒,是以先找上門去,

與他比試劍術。”

楚月兒驚道:“師父與董梧比過劍術?”

接輿道:“我雖然未正式收你為徒,但你叫我為師父,我向來當你是自己女兒,

封兒是你的夫君,我怎能讓人傷了他?”

伍封與楚月兒甚是感動,伍封笑道:“想來董梧不是師父的對手,否則師父怎會

在這裏?”

接輿搖了搖頭,他解開衣襟,伍封和楚月兒見他胸口上有一道尺餘長的創口,看

創口上的紅肉,便是愈合不久。

伍封驚道:“這是,這是被董梧所傷?”

接輿點頭道:“董梧的劍術比我高明許多,幸好我的輕身本事遠勝過他,才能逃

了出來。本來我是想趁天年盡前替你們除一大敵,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傷了心脈。

眼下外傷雖愈,內傷卻是一天比一天重,也沒有幾天日子了。”

楚月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接輿道:“人總有死,月兒也不必哭。”

伍封垂淚道:“師父放心,晚輩必定殺了董梧為師父報仇。”

接輿點頭道:“再過三年,封兒或可比董梧一戰,五年之後便能殺得了董梧,可

惜董梧不會等你這麽久,他連董門都解散了,可見他殺你的決心。何況董梧之後,還

有個天下第一高手支離益,就算你逃得過董梧之手,也避不開支離益的神劍。”

楚月兒哭得更是厲害,既為接輿傷心,又為伍封擔心。

伍封心中凜然,點頭道:“我們殺了董梧的兒子,他自然會不顧一切來報仇。既

來之則安之,董梧若來戰我,我便盡力與他一戰。打不過便走,大不了數年之後再找

他算帳便是。我才不會為了意氣之爭而與他硬碰硬送死。”

接輿嗬嗬笑道:“這就是封兒與眾不同之處,你人有機變,劍法也能靈動。我這

些天在稷王山養傷之時,想起了當年向師父老子學藝之時的事。老子未教過我劍法,

卻教過我劍術妙理,後來我得令尊相授的伍氏劍訣,才能自創劍法。”

他頓了頓,道:“封兒,我問你,見敵之動,你會如何?”

伍封道:“自然是一劍使出,就算不能料敵之先,至少也能格擋。”

接輿道:“若敵人的劍法比你快呢?”

伍封想了想,道:“那便改用守勢,要不然就以攻代守,求個兩敗俱傷,敵人若

無拚死之心,必會退避,我便有機可乘。”

接輿搖頭道:“當年老子問我時,我也是這麽說,老子卻不住地搖頭。其實這是

賭命而非比劍,非劍術之道。敵人的劍快,難道你不能更快麽?”

伍封愕然道:“晚輩自覺劍法已經夠快了,從未見人有師父般的劍快,晚輩便不

知道還能如何更快。”

接輿道:“我的劍術不及董梧快,何況我心脈已傷,劍上力道不足,更不如董梧。

大凡人之用劍,眼見敵動,立時映入心裏,由心指臂,由臂運劍,這叫作反應。封兒,

你拔出劍來指著我。”

伍封拔出了劍平指,接輿緩緩站起身,從地上拾了一片竹葉,放在劍尖上麵左側

一寸處,道:“我將竹葉放下時,你能否用劍接住?”輕輕鬆手,伍封手腕微抖,將

劍尖移過去,誰知劍尖接了個空,竹葉飄落地上。

伍封和楚月兒都大為訝然,心忖這落葉並不甚快,何以接不到?伍封連試三次,

僅最後一次劍尖碰到了竹葉,竹葉被劍上勁力所擊,變得粉碎。

接輿歎了口氣,道:“當年老子也是這麽做,我根本連竹葉也碰不到,封兒的劍

尖能擊到竹葉,已經是極快了,勝過我年輕之時。”

他緩緩坐了下來,道:“若是竹葉由上而落,大有餘暇,一劍斬過去,自能調整

劍的方位角度,可將竹葉斬開,但竹葉離劍尖寸許,落葉不過是瞬間功夫,運劍的本

事便體現出來了。四十年前我離開師父老子時,老子便這麽做,我以為是因我不習吐

納的緣故,是以偷學吐納,結果一事無成。二十年前再見老子,老子問我:‘劍由何

發?’我說:‘常人發乎臂,高手發乎心。’自以為劍術中最奧妙的道理已是如此,結

果老子仍然搖頭,道:‘有心之劍,怎敵無心之劍?’”

伍封眼中一亮,心有所悟,將劍插入鞘中。

接輿道:“你們看見葉落,眼傳入心,心指揮手,手再揮劍,這過程雖在一瞬之

間,卻也慢了這一瞬。若想勝過董梧,便要勝在這一瞬之間。”

伍封道:“師父是說,眼見敵動,臂便出招,千招萬招都不從心中而過?”

接輿眼露讚許之色,點頭道:“先前我從你背後出劍,你隨手而揮,那九劍運劍

之速還勝過與我麵對麵時,便是不由心之故。”

伍封慚愧道:“其實我隻不過下意識揮劍而已。”

楚月兒道:“月兒明白了,是否高手的劍術便在‘下意識’三個字上?”

接輿笑道:“譬如你們行走之時,忽然摔倒,便會下意識用手支撐,免得碰傷了

口麵。如果你們摔倒時想一想:‘我用手撐好些,還是用肩承地好些?’你們若這麽

想時,肯定會摔個鼻青臉腫。”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一眼,便覺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嶄新的天地。他二人的武技劍術

和吐納功夫多是自悟,向來無人指點,聽接輿這麽一說,隻覺受益匪淺。

接輿道:“無論何種劍術武技,真正的厲害之處,無非是‘快、準、狠’三個字。

‘準’即出劍的方位角度,你們練劍多年,‘準’字還做得到;‘狠’指的是劍上的勁

力,你們習吐納已經到臍息境界,‘狠’字也還過得去。”

伍封和楚月兒一起點頭,他們所習的空手格擊,也是“快”、“準”、“狠”三訣,

因此一聽則悟。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到了臍息之境,還不算吐納有成麽?”

接輿搖頭道:“我雖練不成吐納,卻向老子仔細詢問過,吐納有‘龜息’、‘蛇隱’、

‘龍蜇’三境,都可謂道。你們初習吐納,入門之後,呼吸自成,是為‘龜息’,以

細密之息調動全身氣血,去舊換新,氣、血、髓為之一變,全靠天賦所就,與習練之

時日毫不相幹。‘龜息’一成,便能駐顏,你們日後的模樣怕是不能變老了。這‘龜

息’是第一境,其實也是最難的一境。封兒得王子慶忌之遺法,月兒是跟我學的,我

的吐納是學之於柳下惠,所以你們一開始用的都是王子慶忌傳給柳下惠的,那一種五

呼一吸的法子,皆因王子慶忌是五呼一吸。”

伍封點了點頭。

接輿道:“然而這吐納是因人而異,又因天賦所限,如果你們無此天賦,便練不

了吐納,有此天賦,也未必與王子慶忌相同。月兒七呼一吸方成吐納,封兒呢?”

伍封道:“晚輩是九呼一吸。”

接輿點頭道:“若無吐納天賦,這種數呼一吸之法,隻要持續十幾次,便會頭暈

腦脹,強行練下去,不僅習之無成,還會傷腦,我便是如此。”

伍封道:“後來我們自然而然變成了臍息,呼吸與初學時不同,是何道理?”

接輿道:“此之謂得道。道這東西是不可言傳的,道同,道又不同。同者是道,

不同者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道。譬如封兒九呼一吸是封兒的道,月兒七呼一

吸是月兒的道,道同而人不同,因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你們能不自禁的調息,我

便不能,數十年苦練,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道,即是毫無道根。”

伍封道:“這是否說,道隻能自悟而不可言傳,便是因為道雖為一,但因人而有

萬千,硬生生以言相傳反會失道?”

楚月兒道:“數呼一吸隻是法,用此法相試,無道根者便有法也不得道,平道根

者用此法便可自悟其道,有了道便可棄法,是不是這麽領會?”

接輿嗬嗬笑道:“你們果然有道根,便是這樣子。唉,師父老子見了你們必定歡

喜,他老人家活了百餘歲,也隻找到兩個王子慶忌和柳下惠能夠五呼一吸的人,封兒

的九呼一吸和月兒的七呼一吸都勝過了他。”

伍封愕然道:“這有區別麽?”

接輿道:“當然有區別。九呼一吸勝過七呼一吸,七呼一吸又勝過五呼一吸。柳

下惠數十年下來,仍不能臍息,這與他的天賦有關。”

楚月兒問道:“師父,臍息屬於哪一境的吐納?”

接輿道:“一旦能臍息,便是‘蛇隱’一境,到此境之時,身形靈動,氣力與日

俱增,且感覺極為敏捷,此時氣血已經與外隔離,周身上下成為天然渾沌之狀,毒入

體內自解,邪惡之物自然相避。此時,道已經臻入化境。”

伍封道:“怪不得我中了毒,卻能自行化解,蛇兒見了我們也避到一邊去,原來

如此。”

接輿道:“最高明的道是‘龍蟄’。到了‘龍蟄’之時,道便到了神境。”

伍封問道:“師父,如何才能到‘龍蜇’神境?聽說臍息之後,是以毛孔呼吸,

但如何去做呢?”

接輿笑道:“封兒又忘了,道隻能意會不可言傳,何況我連‘龜息’都不會,怎

知道‘龍蜇’?你們若到了‘龍蜇’神境,自然也不怕董梧,連支離益也不用怎麽怕

了。”

楚月兒道:“支離益和董梧如此厲害,他們也懂得道麽?”

接輿笑道:“他們怎懂得道?天地有正邪,正即是道,邪即是魔,支離益所悟的

便是魔。”

伍封點頭道:“我看天地有魔和道,人心也有魔和道。”

接輿道:“封兒果然聰明。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能長久,卻比不上魔的

狂暴。支離益從邪徑入手,能另辟奇門用於劍道之上,厲害之處,恐怕非我們所能想

象。這次我到代國,見董門之人為支離益四下尋覓毒蛇,我捉了一人來詢問,原來支

益益要找一種兩頭蛇。”

楚月兒驚道:“兩頭蛇?楚人傳說這兩頭蛇是不吉之物,見者必死。”

接輿道:“當年楚國有個孫叔敖,少年時與母隱居夢澤,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

有一條兩頭蛇,心想自己見此蛇必死無疑,又怕日後有其他人見到,也會因此而死,

便揮鋤殺蛇,深埋田岸。其母說他一念之善,天必相佑。後來楚莊王派人相請,拜為

令尹,執楚國之政。可見這兩頭蛇未必真是見者必死。”

伍封問道:“師父,支離益要兩頭蛇幹什麽?”

接輿搖頭道:“這個連那些董門弟子也不知道,他們隻知道這兩頭蛇十分靈異,

且無毒性,其他我也問不出來。”

伍封想起顏不疑的“蛻龍術”來,道:“顏不疑用毒蛇和少女之血摧練蛻龍術,

能激生氣力。這‘蛻龍術’是支離益所創,他尋覓兩頭蛇,隻怕又是想出了什麽駭人

的功夫。”

楚月兒點頭道:“顏不疑的‘蛻龍術’詭異神妙,由此便可知道支離益的邪門之

處。”

接輿道:“相對來說,入魔容易,得道卻難。魔凶猛而邪惡,道平和而純正。”

伍封歎了口氣,道:“怪不得做壞人容易,做好人卻難,隻怕便是這道和魔之區

別。”

正說著話,便聽竹林中腳步聲響,三人看時,卻見商壺從林中出來,這林中甚幽,

難覓路徑,想不到商壺卻也找了來。

楚月兒問道:“老商,你怎來了?”

商壺笑道:“老商見姑丈和姑姑上來了許久,有些不放心,趁小興兒和小紅不在

意時溜了來。”

他一眼見到接輿,“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

楚月兒道:“我就知道老商的身法必是師父所教。”

接輿見了商壺,嗬嗬笑道:“老商,你過來,怎麽你成了封兒和月兒的侄子?”

商壺道:“不是的,姑姑是老商的師父,卻不許喚作師父。”

接輿哈哈大笑,道:“這真是巧了,其實你救我一命,我本想收你為徒,可惜時

不我予,月兒收你為徒,正合我意。封兒,月兒,你們可不要小覷了他,我養傷的時

候,全靠他極高明的打獵手段。這人頭腦雖然不甚靈光,其實與月兒一樣心思純淨,

學東西反而快捷得多。他極有天資,你們如果調教得法,可以助你們不少。”

伍封和楚月兒都點頭稱是。

接輿道:“支離益的劍術如何,我並不知道,董梧的劍術我卻知道了,他的劍不

僅凶狠淩厲,出劍方位準穩,而且快捷無比,比我還要快些。”

伍封心中凜然,適才與接輿試劍,接輿的快劍逼得他連回頭的時間也沒有,董梧

竟然比接輿的劍還快,麵對如此快劍,“六禦劍”施展不及又有何用?自己劍法再高

也無法抵禦,隻能束手待斃。

接輿道:“你們要勝過支離益和董梧,便要從道上下功夫,不過這一點我比不上

你們,無從教起。從劍術上來說,你們的‘準’和‘狠’上麵都有些把握,唯有這個

‘快’字須大大改進,董梧何日找上門來還不知道,不過必定是代王大婚之後,你們

時間不多,唯有多練練這個‘快’字。‘快’字的要緊之處,便在於無心,董梧雖快,

卻勝我不多,還是有心之劍,你們若能悟到無心之劍,便是真正知道了這一個‘快’

字,如此方能與董梧一戰,這就是快劍的訣竅,可謂‘無心之訣’。由董梧而知支離

益,要勝過支離益,還要從道上麵下功夫。孔子是一代聖哲,他稱師父老子為神龍,

支離益便創出一套屠龍之術,其實是針對老子。他敢與老子為敵,可見其入魔之深,

也可見其魔性之厲害。”

伍封與楚月兒一起點頭,商壺對接輿十分尊敬,跪在一旁。

接輿歎了口氣,道:“董梧傷我這一劍,讓我懂得了數十年未明的道理,這些天

我正想找你們,不料你們能自行找上來,可見這道之精微之處,我向你們說了這些話,

也可以安心去了。”

伍封與楚月兒都流下淚來,商壺雖然不大懂得接輿話中之意,卻忽感心酸,伏地

大哭起來。

接輿緩緩道:“我要走了,一陣我回洞中之後,你們便封了洞口,免我受俗人打

攪。”說著站起身來,向洞中走去。

楚月兒哭道:“師父,莫非這心脈之傷便不能醫麽?”

接輿笑道:“人生在世全在乎心,心死則人亡,我活了這六十年,能明白魔道邪

正,總算不枉此生,此時此刻,生死有何差別?”

他入了洞中坐定,道:“封兒,閉了洞口,我去也!”

楚月兒放聲大哭,伍封見接輿寂然不動,知道他已經去了另一境地,不禁淚如泉

湧。雖然他與接輿是初次見麵,卻如同相識了數十年、數百年一般。他牽著楚月兒走

出了山洞,拔出劍來,猛地向山壁上劈了下去,隻聽“轟”的一聲,山壁巨石如雨般

落下,灰塵四揚,片刻間這山洞便沒於土石之中,渾然天成,再也看不出此間曾有一

個山洞。

商壺見伍封一劍之威如此厲害,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伍封和楚月兒對著山洞叩了幾個頭,商壺自然也跟著叩頭,三人在山壁前坐了良

久,伍封歎道:“月兒,老商,我們走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對商壺道:“老商,你不可說出這事,免得有人來吵鬧。”

商壺點頭道:“老先生受傷靜養,自不能告訴別人。”

鮑興等人見他們三人下山,一起圍了上來,鮑興問道:“龍伯,小夫人,可曾見

到神人?”

伍封歎了口氣,道:“他已經走了,這稷王山之上,恐怕從此再無神人。”

眾人愕然不解,本想追問,卻見伍封和楚月兒二人臉上仍有淚痕,不敢問下去,

遂將商壺好一陣埋怨,說他擅自上山,惹得眾人耽心。

商壺道:“是老商不好,不過老商忽然覺得非上去不可,這才上了山,下次決不

敢了。”

伍封歎道:“我們回去吧,我和月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無暇理會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