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孫駱便趕到了伍府,引伍封一起進宮覲見吳王夫差。
伍封雖然在吳都長大,卻未曾入過吳宮,此刻隨王孫駱入宮,隻見宮中金陳玉飾鋪設得極
為豪華富麗,奇花異石隨處可見,雖是冬天,仍有不少花木盛開,也不知是夫差從何處送來的
花種。
王孫駱見伍封對這些花木雖是喜愛,道:“大將軍,這些花木都是越人送來,四季常開,隻
道他們是忠於大王,甘為臣屬,誰知勾踐竟然狼子野心,恩將仇報。”
伍封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到了大殿之上,見吳王夫差還未升殿,一幹吳臣都已侍立兩側,其中有伯嚭、顏不疑、任
公子、胥門巢、展如、王孫雄等人,還有些是未曾見過的,其中一人三十歲許,身高八尺,生
得結實強橫,一看便知是氣力過人之輩。
王孫駱引見道:“這便是我們吳國第一勇將王子姑曹。”
王子姑曹大步上前,伸出手來,伍封也伸手相握。不料姑曹臉上殺機暗生,手上忽地使力,
恨不得欲將伍封手骨捏碎一般。
伍封微微一笑,也出力反握,他本來就神力過人,自練成臍息之後,氣力漸長,此刻聚神
力於手上,攢發之際,姑曹手上傳來微微骨響,臉上肌肉輕抖了幾下,顯是強忍手上劇痛。
其實姑曹的氣力相當之大,比得上顏不疑在第一次蛻變之後,與“大漠之狼”朱平漫相似,
不過遇到了伍封,當真是遇人不淑了。
眾人見二人握手示好,但手背上青筋綻露,連王孫雄這樣不諳武勇的人也看得出他們是在
比氣力大小,但見伍封臉上笑吟吟地若無其事,王子姑曹卻臉色不虞,便知伍封定是大占上風。
伍封心知姑曹是夫差的愛子,隻是略施薄懲,未敢真傷了他,忽地鬆開了手,笑吟吟地道:
“王子勇名遠播,當年艾陵之戰時一人獨戰齊將高無平和宗樓二人,委實是天下名將,今日一
見,果然名不虛傳。”他這也非虛言,以王子姑曹的神力勇武,的確說得上天下少見,齊將之中
除了自己外,隻怕還真的無人在戰陣上能敵得過姑曹。
伯嚭在一旁哼了一聲,道:“在我們吳人麵前,齊人能作出什麽惡來?艾陵之戰中我們破齊
兵十萬,獲革車八百乘,可見齊人之弱處。”他死死盯著伍封,眼中恨意沛然,一幅噬人欲咬的
模樣。
伍封笑道:“齊人是否真的弱了,諸位參與其戰的將軍自然心中清楚。不過以吳人之強,為
何會被小小越國攻到吳都城下、火焚姑蘇之台呢?”
此事是吳人的奇恥大辱,眾人顧忌吳王和伯嚭的麵子,從來不敢提及此事,眼下伍封在廟
堂之上公然說出來,無不感到尷尬。
這時一人從臣班中走出來,道:“大將軍有所不知,當時是大王領國內精銳赴黃池之盟,越
人趁虛入寇而已。”
伍封見這人年長過姑曹少許,生得眉清目秀,須發齊整,王孫駱在一旁道:“大將軍,這位
是王子地。”
伍封拱手道:“王子說得是,隻是在下聽說勾踐在吳為奴三年,為大王牽馬,太宰一力保舉,
說勾踐絕無反心,大王才放了勾踐回去,為何勾踐反會興兵攻吳,以致先太子受辱而逝?”
王子地冷笑道:“此中原由,便要問問太宰才知道了。”
伯嚭立時啞然。
這些事不說吳臣,就是尋常吳民也知道,隻是如果責怪伯嚭,便等於是責怪夫差一樣,是
以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敢宣之於口,以免觸夫差之怒,惹來殺身之禍,誰知道伍封是個最不
怕惹事的主兒,當著眾人說起往日之非,誰都不敢接口,唯有王子地一向與伯嚭不和,這才出
言附和。
伯嚭一心擁立王子姑曹為嗣,姑曹自不能看著伯嚭受辱,冷冷地看著伍封,顧左右而言他
道:“大將軍昨日一到吳都,便大打出手,是否視我們吳國無人呢?”
伍封歎了口氣,道:“在下離吳不過五年,知道吳國人材濟濟,隻是昨日入城之後,才知道
吳國隻有太宰一人。否則大王的旨意怎會有人敢公然違抗?未知伯乙違旨之事,你們二位王子
是否知道呢?”
王子地和王子姑曹怎好說自己知道,忙搖頭道:“這個在下不大清楚。”
王孫雄見伍封一入大殿,眾人便與他言辭相交,忙打岔道:“原來大將軍是個戀舊之人,住
慣了伍氏舊府,便定要搬入,在下為大將軍另造新府反是不大妥當。”
伍封搖頭道:“為人臣者當以忠義為本,不說大王賜給在下的是舊居,就是馬棚豕圈,在下
也得搬進去,若是王旨不行,豈非君臣剛紀大亂?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要君臣父
子各安其位。”
便聽一人大聲讚道:“王弟果然是忠義之人!”
伍封循聲看去,隻見一人近六十歲,身高近八尺,身穿青色袞服,頭戴冕冠,冠上垂著十
二串玉琉,在一大群侍衛宮女簇擁下出來,正好聽見伍封的這一句說話。
伍封看他這一身王者之服,便知他是吳王夫差,與眾吳臣一起叩拜施禮。
夫差坐在大殿的台上中間,緩緩道:“免禮。”
眾官分文武兩排站在兩側,文官一側是王子地、任公子、伯嚭、王孫雄、王孫駱以及其他
的吳官,武官一側是王子姑曹、顏不疑、胥門巢、展如等人,伍封退到了武官一側的最尾上站
定。
伍封悄悄向殿上這個與自己既有親又有仇、曾經滅越而又複越、在黃池與晉國爭霸的東南
雄主看去,隻見他年紀雖已漸漸老邁,仍然是昂藏英偉,一表人材,隻是臉上微帶灰色,顯是
有些酒色過度了。想起父親為了闔閭父子嘔心瀝血,破吳掃越威震東南一境。若非父親,闔閭
便隻能當他的公子光;若非父親,闔閭也不會立夫差為嗣。誰知父親對闔閭和夫差忠心耿耿,
最終卻被這人用一口“屬鏤”寶劍賜以自盡。一時間心中悲愁交集,恨意暗生。
夫差輕歎了一聲,道:“王弟,自從寡人得知你的下落之後,好生牽掛,今日能到姑蘇,雖
然是為質,但寡人卻想委以重任,以念先相國之恩德。”
眾臣心中微驚,臉上顯出悅服之色。原來夫差素來傲慢,從不認錯,此刻能這麽說,便是
承認伍子胥的忠義,實則已是破天荒的暗承其過失了。吳王能夠如此,可見吳國仍有其生機。
本來,伍封與夫差的表兄弟關係吳臣近來方知,但夫差一直未曾對此說過話,誰也不敢真的當
回事,但此刻夫差直稱伍封為“王弟”,那是公然承任二人是表兄弟,得此一言,伍封在吳國的
地位立時激升,可與眾王子並肩。
伍封心下恨意稍減,出班叩禮道:“外臣不才,不堪大王重用,隻願守先父故居,以盡質子
之責。”
伯嚭道:“大王,伍封雖然賢能,但畢竟是齊臣,為質於吳,既非我吳人,又怎好委以要職?
不如厚秩養於伍府為妥。”
王子地在一旁冷冷地道:“誰說非我吳人便不能委以重任?當年孫武便是齊人,卻能助先王
破楚。何況太宰也是楚人,偏能身居要職,別人又為何不能呢?”
伯嚭語塞,他是楚國左尹伯卻宛之子,伯氏被費無極讒害死於囊瓦之手,他便逃到了吳國,
由伍子胥推薦給闔閭。數十年來任吳國要職,早已不當自己是楚人了。此刻王子地舊事重提,
也是言之成理。
伍封心感痛快,知道伯嚭擁戴王子姑曹,自然為王子地所不喜,因此出言譏諷,倒未必是
真的相助自己。
夫差不是蠢人,知道其中的奧妙,笑道:“人雖有地域之別,卻不必以地區分,在寡人心中,
凡效忠於寡人者便是吳人。太宰在吳國多年,建功無數,自然是吳人而無疑。”
顏不疑出班道:“父王聖明,王叔是王室之親,正是自己人,何況他名震天下,人稱龍伯,
有他在吳,越人必不敢輕視吳國。”
任公子也出班叩請道:“龍伯的二位夫人分別是齊國和楚國的公主,龍伯在吳,齊楚二國必
會善視吳國,因此大王用一龍伯,實則用了齊楚二國。”
顏不疑道:“眼下楚國有助越之勢,王叔既是楚王的姊父,對楚王又有救命之恩,若是王叔
被父王重用,楚人必不會助越為惡。”他一口一個“王叔”,正是要處處突出伍封在吳國的超然
身份。
他們二人想是早已商議好了,一力要助伍封得到夫差重用,伍封之勢大,便等於是他們的
勢力大張,因此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連那班吳臣也深以為然,紛紛點頭。
夫差點頭道:“不疑和司寇之言,正合寡人心意。王弟眼下在吳為質,既然齊國能用吳質為
官,寡人也當任齊質為官,才合禮數。今也賜王弟客卿之爵,順便管一管軍中執法,稱為執令
大將軍。王弟出入儀仗與諸王子相列,來往宮中不禁,諸臣當以最尊之禮待之。”
伍封叩謝,心知這執令大將軍其實隻是個虛名而已,手上無一兵一卒,不過自己初來乍到,
也不可能指望夫差能將部分兵馬交在自己手上。
顏不疑和任公子雖然有些失望,但早以料到必會如此,各自稱頌了幾句,無非是大王聖明
之類的話,退入班中。
伯嚭道:“大王,這伍封是伍子胥之子,若用之為官,頗有後患,恐怕他會挾怨為禍,不可
不防。”眼下伯乙傷重,他遍請國內名醫,無人能保全其腿,昨晚又聽王孫雄等說伯南在齊為盜
的事,不消說,此子性命必定也壞在伍封之手,心中對伍封已經恨到了極處。夫差命群臣視伍
封為王弟,雖然隻是表麵上的禮遇,並無實權,但他想要為二子報仇就大大艱難了,因此不管
夫差是否高興也定要出言阻止。
夫差不悅道:“寡人與王弟有兄弟之親,有何疑哉?何況先相國雖然獲罪,隻是失禮不敬之
罪,而非不忠不義,王弟斷不會敗壞乃父之忠名。”他此言之意,實則提醒伍封不要懷恨在心,
壞了他父親的忠義。
伯嚭忙道:“弑其父而用其子,取禍之道,天下人定會因此而論大王,以為大王之非。”他
情急之下,說話便有些亂了章法,暗指夫差若用伍封為官,必讓人覺得夫差殺錯了伍子胥。
夫差重重哼了一聲,暗暗生怒,道:“舜殺鯀而用大禹治水,天下有誰說舜錯了?太宰之言
誤矣。”
王子地見夫差對伯嚭生怒,心忖這是最好的打擊伯嚭之良機,忙道:“太宰年紀高大了些,
說話不免有些不周處,父王請勿見怪。太宰為吳國效力多年,未必另有他意。不過太宰之子有
些不成樣子,不僅次子在齊國化名為葉小蟲兒為盜,而且幼子又有些橫蠻無禮,聽說昨日不僅
公然抗大王的旨意,甚至還以箭矢對著西施夫人,欲要加害。不知太宰為子所聘的夫子是何人?
依兒臣之見,理應誅殺其夫子,以治其誤人子弟之罪。”
夫差驚道:“什麽?為何小施兒未曾對寡人說過此事呢?”
伯嚭臉色大變,還未曾來得及說話,顏不疑見機不可失,忙道:“王兄之言不錯,此事昨日
是兒臣親眼所見,當時還有諸多朝臣在旁瞧著,實情正是如此。”
夫差向眾臣看了過去,眾人心想,大王回宮必定會向西施問個究竟,因當時人多,故而都
低下了頭不敢亂說,以免言辭與他人不符,有欺君之嫌。不過誰也知道伯乙就算用個天做膽,
也不敢傷西施,他命弓手以箭矢相對,多半是不知道西施和眾多大臣與伍封在一起。
夫差見眾臣低頭不語,怒哼了一聲,喝道:“當時還有誰見到?”
伍封和任公子忙出班道:“微臣當時也在,王子地所言不虛。”二人心中均大感快慰。
王孫駱等人隻好出班道:“臣等也見到。”
夫差臉色鐵青,“嘿”了一聲,向伯嚭瞧了過去,伯嚭嚇得免冠叩倒。
王子姑曹道:“父王,這是太宰之子的惡行,太宰未必知道。”
夫差沉吟良久,緩緩道:“此事寡人必會詳察,然後處置,眾臣都起來罷。”
伍封見他竟然輕輕鬆鬆將此事擱在一旁,大為愕然。
王子姑曹知道此事不可再糾纏下去,否則伯嚭必討不到好去,忙道:“父王,後日便是新年,
兒臣聽不疑說起,越王勾踐正秣馬厲兵,想在明年伐吳,此事不可不防。”
眾人心中一凜,夫差忙問顏不疑道:“王兒這消息是否確實?”
顏不疑道:“兒臣上月曾親赴越國,打聽到其中的消息,確實無誤,此番越人攻我吳國,絕
非僅想爭勝,而有一舉滅吳之念,隻是越人還未定下攻吳之期,兒臣也不能探知。”
夫差素來知道顏不疑的本事,知道此事必無虛假,臉上大現憂色,喃喃道:“原來勾踐真有
滅吳之心。”
顏不疑又道:“越人使越女練以劍矛,用陳音授之連弩,劍矛箭矢之藝精熟,若再挾以滅國
之恨而來,勝負難測。”
夫差問道:“越將入寇,眾臣有何良策?”
王子姑曹道:“越人總是不能及吳軍之強悍,兒臣願領五萬精兵扼守於江北,再由太宰領兵
一萬紮於笠澤,以防越軍,越軍必不能深入境。”
王子地心道:“十餘萬吳軍被你們拿了一半去,豈非一國落入你們之手?”忙搖頭道:“姑
曹之言差矣,越人入寇有二徑,一是水陸並進而南來,便如前番一般,姑曹此議自是可堅守一
戰,隻是未知勝負之數。不過越人若取海道入江,這六萬之兵便無所用之了。”
任公子點頭道:“駐軍六萬於外,每日費金六百,兵糧無數,若是越人年底才來,吳國早被
拖垮了,此非善策。”
當下眾人議論紛紛,出謀劃策,其中計謀或實或虛、或高或低、或正或奇,奇思妙想難以
實施有之,荒謬絕倫以至鬼神莫測者也有之,不過其目的大多不在於抗越,而在於如何乘機攬
權而已。聽得伍封暗暗搖頭、心中歎氣,眉為之皺。
展如見伍封一言不發,道:“久聞大將軍擅於用兵,縱橫齊宋衛楚,剿滅萊夷四盜,一人一
劍曾退桓魋的八千大軍,未知有何良策?”
眾人都扭頭向伍封望去,這人名頭極響,倒要看看他有何策獻上,才會不愧大將軍之職。
夫差道:“是了,不知王弟有何主意呢?”
伍封道:“王子不疑既然親赴越境查探虛實,未知越國士卒究竟有多少呢?”
顏不疑道:“越國地小民少,再加上十餘年前被吳軍大舉攻入,壯丁頗少,現有水卒習流一
萬二千、步卒七萬、甲士六千、弩手三千,人數雖少卻戰具極精。”
伍封又問:“吳軍又有多少?”
王子姑曹道:“我們吳國地廣千裏,有精兵十五萬,革車兩千,餘皇大舟二艘,三翼戰船數
百,越國焉能比之。”
顏不疑道:“吳國處楚、越、宋、魯之間,曾從諸國手中奪了不少地方,與它國都是敵國,
是以四邊之境和九郡之中都要駐重兵把守,能及時調動者不足四萬士卒。越國卻大不相同,其
鄰國僅吳楚二國,又與楚國盟好,互不相侵,故能將大軍盡集於越北,反而比吳軍要多。”
伍封對夫差道:“大王,微臣有一策可絕越患。”
夫差大喜道:“王弟快說。”
伍封道:“兵法說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既然明知越人要滅吳,怎也不能坐等越人入寇。
吳地多水,水軍遠勝越國,易守難攻。越地雖然多山,卻多在其西南之境,易攻難守,大王不
如先調精兵三萬,命一將領水軍直入越境,再派兵六萬,南下掠地,就食於越國。精銳在前,
大軍在後,每十日方進一舍,半年後可圍越都,此為步步為營之策,隻要破了越都,不出年餘
可滅越國。”
王子姑曹道:“所謂兵貴神速,大將軍此議卻是徐徐進逼,是何道理?”
伍封道:“兵貴神速者,是為了攻其不備,以收突襲之效。眼下越國全國備戰多年,又有滅
國之恨,若我們突襲,就算都了越都之下,以越都之固,急切難下。越人恐怕重蹈舊日覆轍,
全民皆兵,士氣極旺,到時候我們就算有十萬大軍也難保全。”
顏不疑等人不住地點頭,夫差道:“王弟言之有理,吳軍士氣不如越軍,也難比當年寡人以
精兵南下為先王報仇之時了。”
伍封又道:“吳越相較,吳有三處可勝越國。一者,吳國數倍於越地,地大所收必豐,錢糧
多於越人,若是大軍緩進,得一舍地便多越國兩舍,以越田之產、越戶之存糧為食,正是與越
比諸富庶,此為一勝;二者,吳國水軍為天下之冠,以戰船順流而下,越之習流必然不敵,到
時候定會將陸卒集於船上,在江上與吳軍決戰,水軍相交,此強彼弱,必能勝之,然後掠守水
道,以守所占之地,斷越人之道路,此為二勝;三者吳國民眾兵多,越國丁微兵少,吳軍若建
大旗於軍,聲稱為先太子報仇,雪圍吳之恨,可振吳兵士氣。隻須謹慎交戰,三戰之後,越軍
兵力不繼,士氣必弱,都時候一舉滅之也不難,此為三勝。”
眾臣紛紛點頭,道:“大將軍言之有理。”
夫差嗬嗬笑道:“王弟此言甚是,以吳國之強,原不弱於越國。”
伯嚭搖頭道:“大將軍說得雖然有理,卻忘了一事,若我們抽調吳國精銳南下,楚、宋、魯
三國如果趁機攻吳,如何是好?當年越兵入寇,便是趁我們精兵北上時所為。”
伍封笑道:“吳魯之間本有盟約,隻不過是對齊而發,眼下齊魯新盟,魯雖與吳斷盟,但它
素來媚事於齊,隻要在下派人說動齊君,齊魯二國不足為慮。再派一使到宋國去請以援軍,許
滅越之後割邑為謝,雖然宋君未必會答應,但他看齊魯二國按兵不動,自不敢僅以宋軍攻吳。”
伯嚭道:“楚國與吳國交惡百餘年,仇恨極深,我們大軍南下,楚王說不定會念在其母是越
國公主,趁機攻吳,後果便不堪設想。”
伍封搖頭道:“楚王之母若在世,必會說動楚王攻吳救越,但其母已喪,無能說話之人。何
況在下好歹是楚王的姊夫,楚王待在下甚厚,隻須在下派人到楚,許以滅越之後,割邑贈之,
楚軍最多是派兵守楚越之境而已,必不會輕入吳地。”
他與齊、楚均有其議,是以不怕齊楚會趁機攻吳。
夫差大笑道:“王弟此來,真是天佑我吳國!王弟有齊國妙公主和楚國月公主二位夫人,齊
楚兩國怎也要看在公主麵上相助王弟。”
伍封點頭道:“吳雖有三勝,也有三敗,不可不防。”
眾臣都吃了一驚,夫差忙問:“吳怎會有三敗呢?”
伍封道:“貪夫在側,易受越人金帛之誘而泄軍中之謀,此為一敗。”
眾吳臣都悄悄看了伯嚭一眼,要說個“貪”字,誰都了解伯嚭的性格,知道伍封所說的“貪
夫”必定是他,當年若非他貪圖越人之賄,怎會勸夫差饒了勾踐,甚至放了他回國以成大患?
夫差自從越人入寇、太子友自殺之後,便對伯嚭有些惱怒,也知道他從越人手中得了不少
財貨,這“貪夫”不是伯嚭又能是誰?點了點頭。
伯嚭麵色鐵青,無話可說。本來他能言善辯,心智機敏,但遇到伍封之後,處處受製,主
要是因昨日伯乙胡搞一通,被伍封占了理,以致大為被動。
伍封本想說“讒臣”,但有讒臣便有聽信讒言之君,不免將夫差繞了進去,在廟堂之上丟了
體麵,才改成“貪夫”之說。
夫差道:“哼,日後寡人派人細察,若真有貪財賣國者,盡誅其族。”
伍封又道:“群臣爭利,為朋黨之權勢而失國事之分寸,家事重於國事,必致軍*士不和,
此為二敗。”
眾吳臣臉上變色,伍封這句話是將他們眾人都罵了,顏不疑和任公子卻不住點頭,顏不疑
歎道:“大將軍所言甚是,其實國若破亡,卿大夫淪為越人奴婢,就算爭到了利又有何用?先救
國事,再理家事,才是長久之計。”
伍封道:“各國重臣爭權,以致國事相兼,眼下列國中欒、胥、原、狐、續、慶、伯等眾多
卿大夫之家後人當降在皂隸之屬,越國滅吳之後,未知吳臣之中有何人能續持邑地呢?”
眾吳臣心中凜然,越王勾踐恨吳至深,若攻入了吳都,自己未必能留下性命,就算能保全
性命,自己與家人多半也會為他人的隸臣隸妾了。
夫差早知道眾臣互相忌憚,表麵上和和氣氣,底下爭鬥甚烈,點頭道:“王弟言之有理,未
知第三敗又如何呢?”
伍封道:“樹敵太多,以一國之力與多國相抗,勢力必孤,此為三敗。”
任公子道:“這一點確是如此,吳國多年來從楚、魯、宋三國手上奪了不少地,眼下最怕的
便是吳越鏖兵,三國趁隙而入,幸好大將軍有辦法解此危局,我們便可以專心對付越國了。”
夫差笑道:“這三敗之說的確有理,寡人定會設法除之。如此就按王弟之策,春暖之後,起
傾國之軍伐越,一舉滅之,以絕後患。”
眾臣互相對望,暗道伍封第一日入宮便直言相諫,大有其父祖之風骨,隻不過此人機敏之
極,同樣將話說出來,卻又顧忌到夫差的臉麵,未觸王怒,以致夫差能心甘情願接受。
伯嚭忙道:“大王,大將軍之策雖好,但急切間不能發兵。”
夫差奇道:“有何道理?”
伯嚭歎道:“眼下吳國連歲凶荒,軍糧不繼,大軍在外糧草有所不足。”
伍封道:“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吳國想來多少
有些蓄積屯糧,大可以暫用為軍糧,等息定越地,以越糧為吳糧,事情便不足為慮了。”
任公子苦笑道:“如今吳國存糧最多隻有一年,還真是不能用兵!”
伍封嚇了一跳,道:“在下少居吳國,早知道吳地富庶,產糧極豐,怎會如此匱乏糧草?”
夫差道:“王弟有所不知,自從吳人五年之前改用越粟為種之後,想是因水土不同,所收甚
微,年年如是,吳之存糧盡矣。”
伍封道:“為何要用越粟為種?”
夫差道:“六年前越人大凶,文種到吳國來借糧,寡人念越人之苦,借粟萬石與之,次年越
人還粟萬石,粟大而圓,勝過吳粟數倍。太宰見粟極美,建議賜發吳人為種,誰知次年顆粒未
收,多半與水土有關。此後數年,凡用越粟為種則無收,吳人因此大困。”
伍封沉吟道:“吳越相鄰,水土差異不大,這事未必與水土有關,是否越國的粟種有問題?”
夫差微微一驚,命人將庫中殘存的越粟拿了一些來,伍封見其粟果然顆大渾圓,與眾不同,
抓了一把仔細看看,也不見有何異處。
伯嚭道:“這粟種與吳人所用不同,用來種植,本來應該所收更豐才是,誰知反而無所收成,
其中究竟是何道理,也無法想得明白。原想從越國請人來指點耕種之術,但吳越交惡,越國也
不會派人前來。今年糧熟之際,仍然所收甚微。”
伍封聽見一個“熟”字,心中一動,扔了幾顆粟種在口,才嚼幾下,便恍然大悟,歎道:
“這粟種是蒸熟了的,如何能以之為種?”
眾臣駭然,夫差大吃一驚,也扔了幾顆在口,怒道:“越人竟以熟粟欺哄寡人!”
伍封長歎道:“這些越粟必是越人精心細選出來,知道我們見了必然喜歡,會發國中為種,
以此來消吳存糧,困乏吳民。越人之計也太毒了些!”
夫差憤怒不已,向伯嚭道:“太宰,這粟種既是蒸熟的,為何你要勸寡人分發吳民以為粟種?”
伯嚭忙叩拜不止,惶然道:“微臣也是今日才知,一般的受騙。”他的確不知其事,他說“一
般的受騙”,卻是將夫差繞了進去,意思是連你當大王的也受騙,何況是我呢?
夫差怒哼了一聲,斥道:“當年越人來借粟,寡人本不願意借,先相國也多番阻撓,唯有你
一力主借,弄得吳人連連饑荒,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伯嚭涕淚交加,道:“微臣受了越人的欺騙,隻是想著越既臣服,便也是吳民,理應借糧,
怎知道……?”
王子姑曹出言道:“父王,太宰是受人愚弄,並非有意為之。”
夫差緩緩道:“此事便罷了,日後寡人再聽到有人為勾踐說好話,必當他是賣國賊子,烹殺
滅族!”
伍封見夫差幾番忿怒之下,幾乎就要將伯嚭殺了,但每每王子姑曹說話求情,夫差便隻好
放過,心中一動,向顏不疑和任公子瞧去,隻見二人滿臉忿色,便知道王子姑曹的勢力之大,
連夫差也不得不給以臉麵。
看來這吳都之中,雖然都說伯嚭勢大,其實真正勢大者是人稱吳國第一勇將的王子姑曹!
夫差喟然道:“眼見王弟有絕妙之策滅越,偏偏不能行之,寡人委實心中不甘。”
伍封暗暗歎氣,道:“大王,既然如此,隻好在新春之後,另放新種給吳民施種,收成之際
再行發兵,大軍以越粟為食。”
夫差歎道:“隻能如此了,寡人就怕糧熟之前越人大舉入寇,後果便不堪設想。”
王子姑曹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越人若來,兒臣願意與之決戰,必令他們大敗而逃。”
伍封道:“這幾年齊國大豐,積糧甚多,微臣在萊夷的倉廩之中存糧無數,不如由微臣寫一
封書信,大王派人從齊國購些糧來,往返半年可至,說不定還趕得急用上。”
夫差喜道:“寡人正想從齊、楚購些糧來,就怕兩國念舊時仇怨不給,有王弟從中調停,正
是大佳。”
商議良久,夫差才退了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