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羅素旅行不能說是一件枯燥的事情。

排除老頭兒隔三差五不斷整的活兒和本身的惡趣味之外,他應該是一位相當優秀的旅伴。善解人意,風度翩翩,而且對各處景觀和典故信手拈來。哪怕隻是閑聊,偶爾也會有發人深省的話語和哲理。

倘若不知道他惡劣本質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間,一定會以為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紳士吧?

遺憾的是,時代變了,‘紳士’的意味不再如同過去一樣充滿褒揚。

羅素也一樣。

而就在槐詩開車穿過隧道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察覺到了身旁的變化。正放倒了椅背躺著刷手機的老頭兒翻了個身,然後畫風瞬間就不一樣了。

從原本風度翩翩的老人變成了一隻毛茸茸的白熊,鼻梁上架著眼鏡,一隻熊掌捧著手機,嘴角還夾著一根巨大的雪茄,點燃,煙霧升騰。

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從動物館裏越獄出來的北極熊,無比的愉快和愜意。

不知道究竟在搞啥。

反正對於羅素的幺蛾子,槐詩已經見怪不怪了。

類似的動物化身他不知道見過多少次。

據他所知,但凡是現境所總結出的生物譜係,從陸地到海洋再到天空,還沒有羅素不能變的動物,而且不光是外表變了,內在結構也能跟著變。

甚至就連大群之主他都能夠完美模擬。

更離譜的是,不同的人看過去的時候,形象也可以完全不同。讓人不由得想起伍德曼那個壞逼,隻不過一個是人的變化,一個是野獸的變化,真不知道這倆人究竟是誰抄誰。

隻能說,不愧是天國譜係的頂尖強者,黃昏之路的老牌五階了。

如果不是副校長曾經告訴過他,他完全想象不到:羅素的聖痕竟然是世界之樹的看護者,泉水的守護者,傳說之中華納神族的智慧巨人·密米爾。

如今看來,倒是可以從他身上一窺當年密米爾的討嫌風采。

怪不得神話裏奧丁後麵砍了密米爾的頭。

這真不能說奧丁脾氣暴,換成別人,家裏整天有個劃水摸魚每天對自己指指點點的謎語人,恐怕誰都忍不住想要砍了他的腦袋。

此刻麵對羅素的唐突作妖,槐詩淡定的瞥了一眼,內心毫無波動,隻是問:“你怎麽又不做人了?”

“這叫人設,你不懂。”

羅素興致勃勃的拿著相機自拍,熊掌竟然擺出V字來,看上去憨態可掬:“物以稀為貴嘛,總要標新立異。

況且,最近類似的人設太多,搞得我很尷尬啊,連說話都要小心,每一句都深思熟路……萬一一不小心抄襲了怎麽辦?

你說抄襲就算了,要是讓人覺得我沒有創意,抄也抄成這水平,豈不是很丟人?”

“你究竟在說什麽鬼!”

槐詩忍不住想要翻白眼。

“說來話長,反正你就當一個上年紀的老頭兒倒苦水吧——”

他停頓了一下,忽然一拍腦袋,興奮提議道:“要不回頭咱們把象牙之塔改組一下,變成公司,我也可以不用叫校長,叫社長豈不是更威風更霸道?”

“你可夠了吧!”

槐詩懶得理他了,不知道他這是抽的哪門子風:“你有時間就不能幹點正事兒麽?不幹正事兒睡覺行不行,別打擾司機開車。”

“不,我就要。”

副駕駛上的白熊收起手機,打了個哈欠,忽然問道:“說起來,諸界之戰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吧?”

槐詩一愣神兒,有點沒反應過來。

幸虧現在公路上沒什麽車,否則撞到人就不好了。

“怎麽忽然說這個?”

他問:“我倒是聽說過不少次,應該就是現境和地獄打一場,對吧?”

“恩,這麽理解倒是沒有什麽問題,雖然有點淺薄。我來詳細跟你講一講好了。”

羅素仿佛終於回憶起自己身為教師的職責,兩隻熊掌抱懷,翹著腿,打算趁著公路上的無聊時間,給學生補一補課。

隻可惜,補的並不是無害的高數和英語,而是更危險更猙獰的秘密。

“天文會做過的那個世界模型你應該見過吧?升華者基礎教材的。”

“你是說那個好像海裏冰山一樣的東西?”

槐詩拍了拍腦袋,想了起來。

那個模型做的倒是挺精致的,簡單直白的展示了現境邊境和地獄的關係。

就好像一座懸浮在海中的冰山,冰山是現境,而在海麵之下,和海水接觸的那一部分冰塊和周圍懸浮的碎冰就是邊境,而無窮盡的黑暗海洋,便是地獄的存在。

“嗯?換了新版了麽?我們那會兒的模型還是島嶼呢,算了,無所謂,雖然性質並不準確,但相對的關係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羅素抬起熊掌在起霧的玻璃上劃拉著:“一言概之,現境是我們居住的地方,邊境是由脫落的碎片所改造的防線和堤壩,地獄就是一片死亡的荒野……隻要這三者關係正確,不論如何理解都無所謂。

隻不過,就好像學者們所說的熵增和煉金術師們堅信的奇跡守恒一樣,雖然這個世界有著諸多的混沌和曖昧之處,但唯有死亡是固定的,且不可逃避,不論是人類,神明,還是這個世界……隻不過世界的壽命要比你能想象的漫長許多。

我想想,上一次末日鍾機構測算……五十萬年?”

“聽上去有點遠。”槐詩說。

“人剛生下來的時候,誰又能明悟死亡呢?”

羅素無所謂的說道,“死掉的世界下沉,沒入地獄,而新的世界從那遺骸之上萌芽誕生。這就或許就是世界的循環吧……當然中間也會有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情,說不定多少年之後,大家還能在地獄中相會呢,不過這就和我們的話題無關了。

那麽,我們話歸正題——所謂的諸界之戰,就是在這個循環中,所產生的小小插曲。”

“其原因多種多樣,有可能是因為現境的變化,也有可能是因為來自地獄中的什麽規律,最後導致的,就是如同‘海水漲潮’的現象出現。”

“漲潮?”槐詩不解。

“深度產生了變化,槐詩,根據哈珀探鏡的觀測,在深淵中每隔不少年,就會產生一次這樣的‘潮汐’,或大或小,小的時候你根本觀測不到,而大的時候,就會令大多數地獄的坐標開始上浮……

洋流來了,槐詩,季節變化之後,風暴和海浪也快要來到了。

倘若放任不管的話,現境也會在風暴的推動下被海潮所淹沒——今時不同往日,沒有了神明作為壁障之後,便隻有天文會和各大譜係同心協力的進行布防。

而數之不清的地獄會從深淵緩慢的上浮,由於現境所散發的引力,彼此碰撞,就會產生名為戰爭的火花,種下死亡的種子。”

“這就是所謂的諸界之戰。”

羅素托著下巴,凝視著水珠從玻璃上滑落,一縷一縷,將自己所畫的一切切裂,變得支離破碎。

一切隱沒在了水和霧的殘痕中。

“戰爭要開始了,槐詩,地獄和地獄,地獄和邊境,地獄和現境之間的混亂大戰……不隻是同地獄所進行的戰爭,更是地獄一樣的戰爭。”

他沙啞的輕聲笑了起來:“想要有所作為的話,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時候更合適了。”

槐詩腦中第一時間所浮現的是對毀滅要素和統治者們的戒備,可緊接著,他又恍然驚覺,回頭看向身旁。

這才是自己最需要擔心的隱患吧!

羅素你還說你不會武功!

震驚之下,他幾乎控製不住語調:“你不是說這次出門不搞事兒的麽!”

“放心吧,不搞事兒……隻是在那之前,想要見見久別的老朋友們而已。”

副駕駛上的白熊吹了聲口哨,意味深長的看向身邊,告訴他:“順便,也讓老朋友們見見你。”

槐詩忽然想要跳車了。

“放輕鬆,不要有壓力。”

羅素眯起眼睛,厚軟的肉墊拍著他的肩膀:“你隻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你看,就好像你們東夏的孩子學習好,逢年過節就要拉出來給叔叔阿姨們看看一樣,唱個歌,跳個舞,背個拉丁語,表演一下才藝……

不要害羞,也不要害怕,叔叔阿姨們開不開心並不取決於你,沒人在乎你表演的究竟好不好。

但不論如何,爸爸都愛你。”

“滾!”

槐詩瞪了他一眼,這老王八到現在還占自己便宜。

他沉思了片刻,好不容易捋清了思緒,終於恍然:“你想要趁著這個機會,拿我當招牌,把以前理想國的殘存者重新串聯起來?”

“你現在還不是招牌呢,槐詩,還早得很。”

羅素被逗笑了,“況且,一個同學會而已,怎麽讓你說的好像圖謀造反一樣?一群七老八十上了年紀的老頭兒老太太舉辦一個夕陽紅聯誼會,總不至於犯法吧?”

槐詩沒有說話。

沉默的開車。

隻是打開了車窗,點燃了煙卷,狠吸了兩口。

他想要跳車。

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

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莫過於如此。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相信羅素這老王八的葫蘆裏會裝什麽好藥!

這個老東西,竟然想要趁著諸界之戰的時候,重建天國譜係……

寂靜裏,再無人說話。

隻有電台裏輕柔旋律漂浮在微冷的空氣裏,伴隨著老人模糊的哼唱,爵士樂的曲調就飛向了窗外,隨著煙氣一同消散在風中。

隻有雪花從天空中飄揚著,緩緩落下。

遠方浮現出城市的輪廓。

他們的第一站——奈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