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凝固的死寂。

哪怕是在側室中悄悄窺探此處的大佬們也目瞪口呆,凝視著那個張狂的身影。長久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放肆到膽敢將北原的顏麵踩在腳下。

隻有北原,呆滯的低頭,看著戳在胸前的手指。

依舊,難以置信。

等他抬頭,便看到槐詩嘲弄又冷漠的眼瞳,臉色自漲紅變成了鐵青,五指之間的手杖幾乎被捏的咯咯作響,震怒咆哮:

“混賬東西,你膽敢侮辱我嗎!”

“隻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用不著那麽生氣吧?”

槐詩歎息著,“說話的聲音用不著那麽大聲,我聽得見——”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就變得危險起來,平靜的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膀,將他的衣領和頭發整理好,溫柔的告訴他:“就算是再怎麽不懂得禮貌,也不應該在逝者的靈前如此失禮才對,冷靜一些,好嗎?”

隔著禮服,拍了拍他的肋下的槍套,槐詩緩緩的鬆開手,後退了一步,端詳著他的模樣,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樣才對嘛,你是五大佬的使者,本來就不應該跟我們這些街頭廝混的小人物一般見識,總要拿出端莊的樣子來。”

“你以為你贏定了?”

北原從牙縫裏擠出沙啞的聲音,蒼老的麵孔滿是陰沉,死死的盯著他的麵孔,“你以為自己很厲害,很強,我知道,每年都會有像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跳出來,想要挑釁權威,不知天高地厚。

你以為有了藤本的遺產在手裏,可以和五大佬叫板,可你在做夢,懷紙,如果五大佬不允許,你甚至連這個老大都沒得做!”

“大概吧,或許,可能就像你說的一樣呢?”

槐詩滿不在意的聳肩,微笑著:“不過,你又算是什麽東西呢?想要奪走我的位置的話,就讓五大佬來對我說啊。”

“落合、生天目、久我、千葉還有荒川,不論是誰都好。”

他彎下腰,輕聲在北原耳邊呢喃:“如果他們對我這個新人不滿意,那就請他們親自來對我講吧。”

寂靜裏,北原抬起眼睛,端詳著眼前男人的麵孔,很快,緩緩頷首:“很好,我會將你的原話帶到。

懷紙,真希望你死到臨頭的時候還會有這樣的骨氣。”

他收回怨毒的視線,再沒有說話,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的聲音。

“……對了,你不是來吊唁的麽?”

靈位前的槐詩回頭,疑惑的問:“為什麽不上香呢?”

北原的腳步一頓,表情抽搐著,克製著自己的怒意,轉過身來,向著山下抬起手。山下彎腰,雙手奉上一束線香。

線香在燭火中點燃,稍縱即逝的光焰升騰,照亮了一老一少的麵孔,很快,又消失在薄雨裏吹來的水汽中。

隻有一線明滅的火光落入了香爐中,化作嫋嫋的青煙,彌散四方。

目送著北原含怒離去,臉色蒼白的山下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北原是五大佬的使者,倘若……”

“我知道。”

槐詩說:“我故意的。”

山下呆滯:“為、為什麽?”

“道理很簡單啊。”槐詩回頭,平靜的看著他,“如果沒有機會,新人要怎麽出頭呢?”

山下欲言又止。

他很想說他這是將藤本組放在火上烤,一旦傳揚出去,恐怕會有傾覆之危。可藤本組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應該是懷紙組才對。親分已經決定的事情,他一個過氣的若頭又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呢?

木已成舟,剩下的無非是刀山火海而已,惶恐過後,山下已經接受了現實。倘若五大佬問責的話,大不了陪著組長一起上路吧。

他垂下眼眸,不再說話。

開罪了北原的惡果不用等到明天,就已經在此刻顯現。原本在側室裏參與送別的大佬們已經開始提出各種借口,紛紛告辭。

敬佩於懷紙驅逐五大佬使者的勇氣,可不代表著他們喜歡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來往。

“哎呀,懷紙先生可謂年少有為,本應該留下來多飲幾杯水酒的,奈何家中有急事,不能久留,真是太遺憾了啊。”

山田組的老頭兒一臉裝模作樣的惋惜著,握著槐詩的手,依依惜別。

槐詩倒是沒有強求,甚至連藤本的遺孀和孩子都沒有留下。

隻是微笑著,一一道別。

“不用過晚飯就走了麽?真遺憾啊。”他客氣的將他們送出門口:“大家路上走好,在下就不遠送了。”

目送著老人們轉身,槐詩看向宅間,似是疑惑的問:“真奇怪啊,大家竟然都對虎王組的遺產不感興趣嗎?”

在雨傘之下,山田老頭兒離去的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卻沒有回頭,麵色如常的離去。

五分鍾後,後門被敲響了。

去而複返的老人向著山下微笑:“哎呀,忘記帶雨傘啦,不置可否行個方便,讓老朽叨擾一頓晚飯呢?”

“當然,裏麵請。”

山下引手,指向了靈堂旁邊的側室。

再度熙熙攘攘起來的側室裏,多少雙眼睛看過來,旋即變得不快。

“啐,老烏龜你不是走了麽?怎麽回來了?”

“我侄兒和藤本在牢裏可是義兄弟,怎麽就不能在他的葬禮上喝杯酒了?倒是你這個禿子河童,不是說女兒要生了麽?趕快滾回去啊。”

“老子隻有兩個兒子,都在監獄裏吃飯呢,哪兒來的什麽女兒?一定是你這個老烏龜耳背聽錯啦!”

十幾分鍾不到,竟然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又跑回來了,就像是什麽會社職員之間默契的二次回和三次會一樣,將不相幹不識趣的家夥騙走之後,又再度在熟悉的地方重聚。

誠然,懷紙組不識好歹,有可能危在旦夕。

但這不妨礙虎王組的遺產有多香啊!

如果不趁著現在下手,等同盟高層進行分配,到時候不知道還要花多大的心思才能弄到手,怎麽比得上現在趁火打劫的爽快?

就算到時候懷紙組不在了,可大家花了錢買下來的產業,哪怕你是五大佬也不能說讓人退就讓人退吧?

縱然極道並不遵從所謂的流程,也從不交稅,可其中也自有規則。裏麵可操作的餘地實在太多,而可謀取的利潤也太多了,不由得這幫老鬼們不心動。

況且,搞不好到時候還能再吃一波懷紙組……兩個組的遺產伺候自己,豈不美哉?

遠遠的看著房間裏熱鬧的氛圍,槐詩轉身離去。接下來的事情都丟給宅間了,用不著他再出麵了。

……

一個小時之後,宅間匆匆的走進了專門為槐詩準備的休息室裏,滿頭大汗,擦拭著額頭。

“組長,虎王組的資產已經發賣完畢,固定資產和他們手裏的貨,以及連鎖奶茶店的渠道和店麵,都被那四家買走了……”

說到這裏,他就忍不住肉痛。

還是太倉促了,那群老東西獅子大開口,往下砍價的時候根本絲毫沒有還價的空間,簡直像是買白菜一樣。

而且這種沒處理幹淨的產業,按照規矩,還要往下折價三成。

根本和明搶差不多!

他低頭送上手中厚厚的文件,稟告道:“這一次,分別是由山田組和……”

槐詩揮手,打斷了接下來的長篇大論:“直接說總數給我就可以了。”

“一共五千七百萬,美金。”

宅間扶了一下眼鏡,喘了幾口氣,避免自己心髒病發作:“按照您的要求,隻要現金和硬通貨,不夠的話先抵押,一周之內結清。”

匆匆算了一下借來的收益,他便忍不住喜上眉梢:“這樣的話,藤……不,懷紙組如今的賬目上就有一大筆……”

“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呢?”

槐詩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現在賬麵上,有多少錢?”

“算上上一季度的結餘和流動資金,大頭是剛剛轉過來的預付款,一共有九百萬美金左右。”

“不少了啊。”

槐詩了然的頷首,凝視著外麵天空漸漸泛起的暮色,若有所思:“宅間,你說,整個丹波內圈,一共有多少人呢?”

“啊?”

宅間不解,想了半天之後,有些猶豫的說:“大概,有二十萬人左右吧?反正每年人口普查都不算這裏的,也沒有人算過。”

“那就算二十五萬好了。”

槐詩低頭,凝視著指尖明滅的煙卷,想了想,聳肩:“那麽,就這麽辦吧。”

不等宅間有所反應,他便抬起頭,露出微笑:

“去告訴這裏的所有人,有個叫做懷紙的家夥,初來乍到,想要請他們喝杯酒,以後要請大家多多關照。”

他說,“我要請大家喝一杯。”

宅間愣住了,僵硬在原地,目瞪口呆。

“老大,您……是認真的麽?”

“那麽一大筆錢的事情,也不是能用來開玩笑的吧?”槐詩說,“幫我算算吧,你有帶計算器嗎?”

這是最簡單的算術題。

最便宜的暮日生啤,一罐二百七十瀛元……算下來,一共就要六千七百萬瀛元,換算成美金,差不多接近七十萬美金!

“這樣的話,還能留下八百多萬啊。”

槐詩捏著下巴想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名片——邊境和平水利集團。

“去聯係這家公司,合同的條款我已經談好了,商量好預付和後續款項支付的問題就行了,記得預留一部分管道鋪設和改造的費用。”

“之後,你們就可以去告訴那些喝酒的人,從下周開始,所有人都能夠從我們這裏買到水——幹淨的,清澈的,真正可以用來喝的飲用水。”

他說,“但水和酒不同,酒是免費的,水是市價的三倍。”

沉默裏,宅間捧著紙張的手在顫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可卻難以再去質疑他的話語。許久,他喘息著,終於平靜下來。

顫抖的手摘下眼鏡,這個白發斑駁的男人彎下腰,向前,九十度鞠躬。

“遵命!”

……

……

兩分鍾後,來自懷紙組組長的第一個命令,傳達到了所有人的耳邊。

不是火並,也不是斥責或是誇獎。

隻是簡單單單的,想要請大家喝一杯酒。

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瘋了,還有的人已經悄悄的準備走,在大浪之前為自己找好下家。但更多的人選擇留下來。

因為時間太過倉促,因為還在觀望,更是因為……大哥給的紅包實在太香了。

當然,也有不安的成員悄悄找到了最為親近底層的上野,關切的詢問:“上野大哥,聽說老大得罪了五大佬,是真的嗎?以後大家恐怕沒有好日子過啊。”

“懷紙大哥是真正的男人,你懂什麽?!”

渾身纏著繃帶的上野抽著煙,就像是看著一群傻叉一樣,斜眼睥睨:“獎金沒拿到麽?給我好好幹活兒!

車不夠?就去借啊!山田會不是有個貨運公司麽?人手不夠,那就把你家的裏那些隻會嗑藥的廢物叫過來啊,有手有腳就行了,難道老大不給錢嗎!”

不論如何,今夜,在這荒誕的命令之下,新生的懷紙組開始了運轉。

發動了兩倍以上的人手和無數外來的幫閑,灑下了無數的金錢,然後用超出了百分之七十的預算,幾乎搬空了整個京都所有的便利店和倉庫,打爆了供貨商的電話,馳騁的貨車甚至去往了奈良與大阪。

而在晚上十點鍾的時候,好像整個世界的啤酒都已經來到了丹波內圈。

然後,在旁觀者們迷惑的注視裏,由懷紙組的成員們一箱又一箱的搬到了街邊,在上百個路口堆積成一座又一座的山。

當遠方報時的鍾聲響起時,便有帶著紋身,穿著不合身禮服的男人們從車上跳下來,幹脆利落的拆開封裝,彬彬有禮的向四周問候。

將每一罐啤酒送到了任何一個經過的人手中。

免費。

就這樣,他們不厭其煩的告訴每一個人:這不是促銷廣告,也不是什麽卑鄙的詐騙把戲,隻是有一位懷紙先生想要請您喝杯酒而已。

您不需要知道懷紙是誰,也不需要理解他來這裏做什麽,不論您選擇接受或者拒絕,他都隻是想要讓您開心一下。

哪怕時間隻有片刻,哪怕這快樂隻有分毫。

就是這麽簡單。

他隻是希望你過得好。

有的人拒絕了,迅速走遠,警惕的觀望。可有更多的人在無所謂的心理下選擇了接受,接過了沉甸甸的啤酒。

然後仔細觀察了生產日期和標簽之後,拉開拉環,嚐一下味道。

有的人大加讚賞,有的人則隨意喝了兩口之後,丟進了垃圾箱裏。不論是好奇,懷疑還是抵觸,都有越來越多的人匯聚而來。

讓氣氛漸漸熱烈,讓歡呼的聲音擴散向四麵八方。

到最後,在這狹窄又肮髒的丹波內圈,匯聚成稀薄**漾的海。

時隔多年之後,依舊能夠有人回憶起那一晚街道的歡呼和笑聲,所有人舉起手裏的啤酒開懷暢飲的模樣。

那些隱藏在小巷、橋下和角落中的人們再一次走上街頭,無分尊卑的從那些人手中接過一罐啤酒。

不論是流氓、極道、常人、混種、幫工還是舞女,在霓虹燈的照耀之下,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幻覺一般的笑容。

風中傳來遙遠的口琴聲,一切都淹沒在甘甜的麥香裏。

好像世界不再有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