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前,槐詩從昏睡中聽到車窗外細碎的聲音。

“下雨了嗎?”他抬起眼睛問。

“是啊,不過不大。”開車的上野回答,“還有一會兒就到,老大你可以多睡一會兒。”

“睡夠了,有煙麽?”

“有的,請用。”

上野趕忙把車停到路邊,不顧狹窄單行道上後麵的車瘋狂按喇叭,回頭取出了自己的煙卷,雙手奉上。

然後,畢恭畢敬的為槐詩點燃。

“我說,上野……”槐詩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問:“你沒有懷疑過我嗎?”

“嗯?”駕駛席上的上野再次回過頭來,“老大你說什麽?”

“我是說,打拚了這麽多年,被我這樣的毛頭小子騎在腦袋上,還要把這種人當做‘親分’,一定不好受吧?”

槐詩平靜的問:“明明其他人都很不爽快呢,不過為什麽你就一點都沒有反對過呢?還這麽恭敬。說真的,我已經做好證明自己的準備了,可你卻一點都沒有懷疑。”

“啊,要說的話……”開車的上野摸著光頭,不好意思的笑起來,臉上的刀疤也彎曲出了弧度:“可能是因為我不擅長思考吧。”

“嗯?”

“從小到大啊,我的反應都比別人慢半拍,老師教的東西我都學不懂。我母親一直覺得我有什麽病,可能真的有什麽問題吧,不過笨也沒藥可以治,長這麽大,唯一的優點就是力氣大一點,反應遲緩又不太怕痛。

所以我的母親就一直告訴我,笨一點沒有關係,隻要聽別人說的就好了,隻要聽對了人,就可以過的比動腦子的那些人還要好。”

上野開著車,回答道:“如果不是藤本大哥的話,我可能早就被賣到黑工廠裏打工打到死了吧?

藤本大哥從來沒害過我,而且還很仗義,提拔我到這種程度。我覺得,藤本大哥選的人,也應該是不會害我的……啊哈哈哈,不小心說了傻話,懷紙大哥你不要見怪。”

說著說著,就自顧自的笑起來。

尖銳的牙齒像是鯊魚一樣。

“真單純啊。”槐詩歎息:“你就沒想過換個行當做麽?”

“誒?那不行的呀,懷紙大哥,我們連正經的駕照和戶籍都沒有誒。就算是去便利店打工,一看到你是混種,時薪也會被壓到不到別人一半的程度……活不下去的啊。像懷紙老大你這麽好看,說不定能賺到大錢,我們就不行啦。”

絲毫不懂得逢迎的說了實話,上野撓頭:“也就隻有極道不會嫌棄我們,你看,隻要能打就行了……不瞞你說,我超抗揍的,以前好幾個人來捅我都被我放翻了來著。”

槐詩無奈的搖頭,歎息了一聲,捏了捏眉心:“上野,你知道在我看來,極道是什麽嗎?”

“啊?”上野茫然的想要回頭,可前麵就是十字路口,隻能側耳傾聽。

然後,他聽見來自懷紙素人的平靜聲音。

“所有的極道,所謂的任俠,其實都像是老鼠一樣。”

槐詩看著窗戶外的淹沒在雨水中的世界,輕聲歎息:“是受人所迫也好,還是自甘墮落也好——不論是出於什麽理由選擇這種生活方式,都隻能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已經在外麵的世界活不下去了。

可陽光之外的世界也不美好,就像是海洋一樣,波濤洶湧,深不見底。我們隻能趴在自己爪子下麵那一塊小小的木板上,見不到光。

你可以去任俠和放縱,也可以去隨意魚肉和霸淩,但想要活的更好,就必須抱團求存,要貢獻出自己那一塊小小的木板,去組成一艘大船,報團取暖。

如果船漏了一個洞,那麽就必須修補;如果有人想要當害群之馬,就必須站出來鏟除;如果船沉了,那麽所有的老鼠都會完蛋;如果有其他的老鼠的船攔在自己的前麵,就要將它們碾成粉碎才可以。

這可以和道德與公義無關,你也可以不思考,但你必須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應該知曉,自己身在何方。”

當車停在虎王組的巨大莊園前麵的時候,槐詩站在車外,低頭掐滅了手裏的煙卷。

當他回頭看到車內依舊茫然的上野時,就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現在,我們要去把另一條船碾成粉碎了,上野。”

他伸手,輕聲問:“你要一起來麽?”

上野,愣住了。

那一瞬間,究竟是幻想還是錯覺呢?

難以言喻。

窗外吹來濕冷的微風,就像是變成了肆虐的風暴一樣,在海潮澎湃的轟鳴裏,灌入車裏來,驚濤海浪的巨響幾乎要將他衝垮了。

可在轟鳴裏,卻有莊嚴而巍峨的輪廓從暴風雨中浮現,將颶風撕裂,撞破海潮。

那是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鋼鐵戰艦巡行在天海之間,不可一世的橫行,高傲的淩駕在這暴虐的世界最頂端。

向著他,發出召喚。

要來嗎?

難道還需要猶豫嗎?

上野放棄了思考,隻是本能的抬起手,握緊了那一隻手掌,發自內心的懇請:“請帶上我,請讓我同您一起吧!”

“好啊。”

在飄忽的雨幕中,那個人微笑了起來:“那就跟上來吧。”

就這樣,帶著上野,兩個人走向迎麵駛來的龐然大物。

在雨水的潑灑之中,出乎預料的,上野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安和恐懼,無比的安心,就好像一切都不值得懼怕了一樣。

不顧落在眼中的雨水,瞪大了眼睛,凝視著那個背影。

見證著他向前。

看著他抬起拳頭,將微不足道的鐵門摧垮,邁步,走進了莊園之中。

然後,迎麵一拳,將衝上來的人像是洋娃娃那樣,擊飛。再一拳,讓另一人重蹈覆轍。

越來越多的人衝上來,然後越來越多的人飛出去。

在骨骼斷裂的清脆聲音裏,雨幕也在驚恐的抖動著。

這微不足道的一切都在被暴虐的**,碾碎。

擋在前麵的是敵人,那就將擊垮,擋在前麵的是牆壁,那就將牆壁撕碎,一步步筆直的向前。

在哀鳴中,一步步深入重圍,哪怕是子彈和火藥也阻止不了他。

有人在尖叫著‘怪物’,有人想要跪地求饒,還有的人四散逃竄,也有的人,向著自己衝過來。

等上野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倒在麵目狼藉的大廳裏。

竭力的喘息,身上到處都是槍傷、刀創,還有扭打的淤青。

但身體卻好像有自己的意識那樣,死死的收縮著胳膊,直到懷裏那個奮力掙紮的對手失去了力氣,再不動彈。

贏了!

在筋疲力盡中,他感覺到眼前一陣陣昏黑。

失血過多了,喘不過氣來。

可當他抬頭的時候,便還能看到那個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正在低頭俯瞰著自己,靜靜的等待。

“還能站起來嗎,上野?”

他說,“還差最後一點了,不要放棄。”

“您……您在等著我嗎?”

上野不可置信的仰起頭,看著那一張被血染紅的肅冷麵孔。

於是,那個人便笑了起來,理所當然的頷首:“對啊,因為說好了要一起的嘛。”

究竟應該如何形容那一瞬間的狂喜和榮幸呢,幾乎要讓人落淚的幸福感,還有隨著那話語而一同到來的力量。

前所未有的,力量!

“讓您,久等了!”

上野昂首,撐起了身體,忘記了病痛和虛弱,再度追隨在那個人身旁。

就這樣,突破最後的大門,終於看到了那幾張蒼白的麵孔,再看不出曾經不可一世的樣子,好像在恐懼和害怕,瑟瑟發抖。

“你們、你們不能這麽做……五大佬已經調停了!”有阪哲也捂著自己左手上的傷口,驚聲尖叫:“北原、北原先生不會放過你們的!”

在沉默了,上野和身旁的男人對視,不約而同的,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然後抬起手裏的槍,對準前方,扣動扳機。

直到轟鳴聲戛然而止,上野緩緩上前,俯瞰著那幾張直到死到臨頭都不可置信麵孔,咧嘴,狠狠的啐了一口。

“北原?他算個屁!”

……

……

“我們其實也很尊重你的呀,北原先生。”

此刻的靈堂內,懷紙素人無奈的攤手,聳肩:“但我們是真的不知道,說實話,我也沒想到他們那麽弱誒……”

北原臉色鐵青,正準備開口喝罵,就看到槐詩抬起手,輕描淡寫的,向前推出。

轟!

在低沉的悶響裏,颶風憑空掀起,令人窒息的氣浪席卷,像是刀子一樣從他的臉上刮了過去。

將他的禮帽吹飛,斑駁的白發在風中驚恐的舞動,趴在頭皮上,再不敢動彈。

“連一個能接住我推手的家夥都沒有誒,虎王組是真的是不太行啊。”

槐詩微笑著,向五大佬的使者辯解:“況且,這也不是我們的錯吧?”

北原的表情抽搐著,“你、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

槐詩感慨道,“我們都是仰仗同盟才能繼續存續的小角色,如果這是五大佬的意思,我們又怎麽膽敢不遵從呢?

可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麽不早說?”

他疑惑的問,“五大佬的判決,不是應該立刻就送到傳達麽?現在可都下午五點多啦,就算是下班才過來也用不了那麽久吧?

北原先生,你哪怕早來一個小時,哪怕打電話說一句呢?”

說著,那個染血的男人踏前一步,端詳著那一張惱怒的麵孔,一字一頓的問:“還是說,是因為你自己的原因在路上耽誤了太久?”

“放肆!”北原怒吼,嘶啞的反駁:“難道你要說這是我的錯嗎!”

“不然呢?”

槐詩漠然的反問,他抬起手指,戳著這個老頭兒的胸口,一字一頓的告訴他:“虎王組的毀滅,有阪哲也父子在內的七十多個人的死亡,以及所造成的一切損失……”

“這些,當然,全部,都是你的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