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婦羅。

如此斷然的結論,不止是他,就連觀眾席上的廚魔們都愣住了。

搞什麽鬼?忽然之間從炸雞變成了天婦羅?哪怕是同為油炸物,也不至於說這麽混賬的話吧?

可當喬尼的笑容略微僵硬時,所有人都不由得相信了三分。

難道這真的他娘的是天婦羅?

確實,如果從這個角度看的話……所有油炸物的掛糊都極其纖薄,而且……

當高處的觀看者們俯視郭守缺手裏的盒子時,卻發現,白紙盒子的底部,竟然一絲殘油都沒有!

而且看那均勻的火候,毫無疑問,靠著如此短時間內的油炸,竟然已經將所有的食材全部炸熟了。

隻是看著,便能夠明白,口感絕佳。

“我可沒有聽說過,工業料理中有天婦羅啊,具誌堅先生。”郭守缺端詳著手中的雞腿,微笑著抬起眼睛:“這算不算是對師門的叛逆?”

“這叫做開拓和創新。”

喬尼傲慢的昂著頭:“當弟子的,如果隻會因循守舊,踏著老師的路往前走,還不如二百美金一台的油炸機有用,那還做什麽廚魔!”

“說了和我的學生一樣的話啊。”

郭守缺挑起眉頭,端詳著手中的炸雞天婦羅,很快,開口說道:“如果老朽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應該是琉球地區特有的處理方式?

了不得的融合,喬尼·具誌堅,未來的工業料理會被你發揚光大的,我能夠感受到你的師傅的欣慰了。

能夠將兩個截然不同的菜係如此完美的融合,不愧是美洲!”

如此欽佩的讚賞著,可是卻令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愉快。

被那一雙眼睛看著,就好像無法隱藏任何秘密。

連創意的源頭都被看的一清二楚……

喬尼·具誌堅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恐懼和不安,反而越發的興奮了起來。

這樣的對手,才有挑戰的樂趣!

“被看穿了嗎?”

喬尼頷首:“沒錯,這一道嶄新的埃克森炸雞套餐,雖然製作方法使用的是工業料理的思路,可製作方式,卻是來自於我的故鄉。

雖然被稱為炸雞套餐也沒有什麽問題,但它真正的名字,源自琉球的工業料理——機油天婦羅!”

“請吧,老大爺。”

他引手示意:“趁熱吃,吃了可以長壽的。”

郭守缺看著紙盒子裏的東西,忍不住搖頭:“這種東西再怎麽美味,可吃了隻能折壽吧?”

“哈,在我們琉球,誰家老人小時候沒有吃過呢?這可是屬於饑渴時代的結晶和美味……生死這種東西,可是要看命數的,活著的時候,就要吃的開心才對!”

“所以說,琉球人真的不會養生啊……”

郭守缺搖頭,抬起了手:

“那麽,嚐嚐看吧。”

就好像吞服仙丹那樣,他張口,用不剩下幾顆牙齒的牙床,咬在了口中的炸雞之上。

那一瞬間,令人食指大動的聲音擴散開來,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吞了口吐沫。

首先感覺到的是肉的濃香,緊接著是恐怖的辛辣和醬汁的酸甜。

當香嫩的雞肉裹挾著魔性的機油味,滑入喉嚨中的時候,就感覺到口鼻仿佛在燃燒那樣,籠罩在火焰裏。

緊接著,味覺的炸彈,爆炸了!

物理意義上的,爆炸!

低沉的轟鳴陡然從佝僂的軀殼中響起,那蒼老的身體,有恐怖的力量爆發,從軟弱的胃部——在接觸到胃酸的一瞬間,均勻揉入了肌肉內部的香料便在源質的幹涉之下引發了精妙的化合反應,然後在轉瞬間實現了炸藥那樣的爆發!

漆黑的硝煙從郭守缺的口鼻中噴出,如此濃鬱!

可緊接著,有撕裂的聲音響起……因為郭守缺在膨脹,骨節摩擦,肌肉蠕動,那個佝僂的老人漸漸的直起了腰,好像吹氣球一樣的,開始鼓脹。

恐怖的熱意從迅速繃緊的肌膚之下升起。

那是隱藏在肌肉之中的熱量在轉化,在迅速的化為了活力,形成海潮,注入到這一具老邁的身體之中,不顧他是否能夠承受,自內而外的要將他徹底摧垮。

可是他卻並沒有崩潰。

反而……化作了一個肌肉虯結,白發濃密如獅子的魁梧老人。

上身**,堅實的肌肉之上遍布傷疤。

不複曾經的老朽,變得猙獰冷厲,狂暴而莊嚴。

那哪裏還是什麽佝僂的老頭兒呢?

分明是來自山中,縱橫與萬獸之間的凶暴巨猿!

而就在喬尼的麵前,猙獰的老人張口,肆意饕餮,幹脆利落的吞噬著手中的機油天婦羅,吮幹淨每一個指頭上的油漬。

不吝誇獎。

“哦,如此充沛的活力,這辛辣的衝擊感,著實美妙……竟然能夠讓我恢複到九十歲的狀態!”他驚奇的讚歎,“喬尼·具誌堅,你很厲害!”

辛辣的活力之潮沒有燒死他,反而讓他陷入了興奮之中。

三口兩口,吃完了手中的雞腿。

然後,抓向了雞翅。

拋入了口中,完全停不下來,風卷殘雲。

仔細體味著舌尖上不斷爆發的刺激鮮香,就好像活吞炸彈那樣,一口口的將那災厄的精髓吞入腹中。

首先感受到的是饑餓,然後是痛苦,緊接著是絕望。

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貪婪……

沒錯,貪婪!

貪婪才是這一道菜的精髓所在!

就在那一瞬間,喬尼具誌堅的麵前,老人的動作僵硬了一瞬,猙獰的麵孔凝固在原地,忽然之間,裂開了一道縫隙。

從其中源源不斷的升起焚燒的光芒,還有濃鬱的黑煙。

空**的軀殼內部,傳來工場轟鳴運轉的跡象……

就在那一張殘缺的麵孔之上,郭守缺,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喬尼·具誌堅!”

“不得不承認,是我小看了你!”

他昂起頭,毫不吝嗇的誇讚道:“實在可怕,你的創作,我已經深有體會……看似自工業而生,實際上這一副為了果腹,哪怕是將石油這種大地之血都要吞吃掉的決心,無異於將人也升華為了不壞的鋼鐵!

你一定,還有更加恐怖的菜品,沒有拿出來吧?”

就這樣,一口口的,將手中分量過於龐大的雞肉套餐,一口口的吞入腹中。任由臉上的裂隙擴散,展露出其中隱藏在霧霾和濃煙之中的城市幻影。

為了生存,不惜破壞世界,為了繼續活著,不惜毀滅自己。

如此瘋狂的決心和意誌,令人不得不奉上讚賞與掌聲!

“我可以斷言,喬尼。”

他抬起一根手指,肅然宣告:“倘若沒有我的話,這一次的比賽冠軍,除你之外,再無其他人選。”

“隻可惜——今天,你遇到了我。”

就在他的口中,燃燒著熊熊烈火的漢堡,徹底被吞入腹中。

一口,將融合了無數工業廢料的災厄原型,納入了自己的軀殼。

緊接著,麵孔裂隙之後的濃煙、火焰,還有龐大的工業幻影,徹底的消失無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虛無。

血肉之下的空殼裏,一無所有,或者說,有什麽詭異的光

仿佛有大地,自然,山川,萬物的輪廓,有晦暗的星辰運行在猙獰的海中……可事情卻看不分明,隻能夠本能的明白一件事情。

工業料理,不,工業本身……在他的麵前,被吞吃了!

裂口寸寸收縮,郭守缺咧嘴,暴虐的大笑:“易牙的傳人,可是為了美味,連自己的孩子都會吃掉的不祥之物。

——區區鋼鐵,不在話下!”

喬尼具誌堅,僵硬在原地。

好像被凍結了一樣。

難以掩飾自己肺腑中的不安,那一瞬間,從裂隙中所窺見的猙獰黑暗……麵前這個老東西的恐怖本質。

而郭守缺依舊微笑著,環顧四周,“接下來,應該輪到我了吧?”

說著,他低頭,看向了料理台上巨大的油鍋。

不顧沸騰的油溫,他伸出手指,沾了一下,吮入口中,嘖嘖感慨道:“清澈甜美,真是一鍋好油啊……借我用用,沒關係吧?”

沉默裏,喬尼的表情陰沉,緩緩頷首。

他倒要看看,這個老東西要用自己的油鍋做什麽東西。

而郭守缺的身體,漸漸的佝僂了起來,恢複了曾經的佝僂和幹癟,筋肉鬆弛,模樣從凶暴變得醜陋。

令人憎惡。

繞著油鍋,轉了幾圈之後,他若有所思的點頭。

“機會難得,那麽,就在這裏,給大家展示一道東夏名菜——開水白菜好了。”

整個賽場,一片死寂。

開水白菜。

又是開水白菜?

你他媽的還會不會做其他的東西?

這他娘的是油鍋,你做個屁的開水白菜!光說開水白菜,你白菜呢!又要忘了放了麽!

喬尼難忍屈辱,一拳砸在案板上,怒斥。

“老東西,就不能別拿那種過時的東西丟人現眼麽!”

郭守缺皺起眉頭,陷入沉默。

許久之後,無奈的搖頭感慨。

“過時?這麽說也太過分了吧。”

他歎息著,彎腰,打開自己隨身的工具箱,將調味品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放在了順手的位置。

“就算是老爺爺我,今天也都還在學習呢!”

他抬起眼睛,平靜的告訴眼前的年輕人:

“讀書,看報,使用網絡,參與比賽,厚著臉皮混入群體中,去不知羞恥的誇獎年輕人,去偷學,去勒索……為了勝利,我什麽都願意做。”

“為了這一份口腹之欲所能抵達的極限,就算是會下地獄也不客氣!”

從三歲走進廚房開始起。

十二歲成為廚魔,十六歲出師,二十歲的時候青出於藍,淩駕於師父之上。二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周遊列國。

四十一歲的時候將目光轉向邊境。

六十二歲的時候選擇了進入地獄

為了追求最極致的口腹之欲,不惜踏上至福樂土,甚至完成了麵見了牧場主又重新歸來的偉大事跡。

東夏菜、羅馬菜、瀛洲菜、美洲菜、俄聯菜、從小吃到正餐,從甜點到酒肴……郭守缺在不斷的吞吃一切,在不斷的追求著更深的極限。

一直到今天為止,都不曾有絲毫的放棄。

如今,竟然被稱為過時的老東西?

過分了吧?

這未免,也太看輕廚藝了吧?

——未免,也太不將那所有被自己所吃掉的廚魔們,放在眼中了!

“看好了,具誌堅先生,這就是不被你放在眼中的過時料理。但就算是過時的料理,也有重新煥發輝光的一天。”

他抬起手,拿起身旁的調羹,攪拌著鍋中沸騰的機油,“隻要廚魔還存在,隻要渴求之心不曾斷絕,這一份珍貴的意義就會始終存續下去。

你所敗給的,並不是我,而是這一份積累了數千年的底蘊。”

喬尼雙手抱懷,正打算反唇相譏,可視線卻被油鍋裏的模糊影像所吸引了。

在湯勺的攪動之下,沸騰的油鍋不可思議的平靜了下來,映照出了什麽匪夷所思的東西,可緊接著,鏡像又被打破了。

因為清澈的油脂在回旋,形成小小的漩渦,**漾在這油鍋之中。

在種種調味料的播撒之下,好像形成了澄澈的高湯一般。隨手取用了喬尼用剩下的雞肉和骨架,丟入油鍋之中,便有熾熱的香氣升騰而起。

和剛剛的不一樣,哪怕是機油的那種恐怖侵略性也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無的溫柔香甜。

好像飄忽的天國一樣,煥發出了蒙蒙的光亮,純淨又神聖。

幽深的光芒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迅速的萌芽,醞釀,令他忍不住湊近了,仔細端詳。

越是接近,就越是能夠感受到那溫淳而厚重的香氣,從雞肉中被機油所燉煮出的濃香。忍不住,垂涎三尺。

在喬尼的注視之中,油水的漩渦漸漸平複,曾經驚鴻一瞥的景象終於再度浮現,越發的清晰。

終於從油脂的映照之中,他窺見了那個隱藏在光芒之中的輪廓。

那個模糊的倒影。

那是……他自己?

觀眾席上,槐詩已經率先反應了過來,抬起了手,捂住了真希的眼睛。

這已經不是純粹的開水白菜所能形容的領域……而接下來的場景,也不是真希可以接受的場麵了。

“請鑒賞吧,匯聚了東夏和羅馬的災厄精髓,融合型地獄料理·開水白菜的全新亞種!”

在挑羹敲打著鍋沿的清脆聲音裏,郭守缺以流利的拉丁語,宣告自己的作品:

“——沸水神判caldaria!”

正是那一瞬間,純潔無垢仿佛來自天國的光芒從油鍋之中衝天而起,超過了原罪和懲罰,帶來慈悲的解脫之光。

有慷慨的聖歌從幻覺中響起,仿佛能夠藉此令一切罪人得到救贖。

這一刻,喬尼·具誌堅,終於走進了這樂園之中!

被來自地獄的幻象所**,那男人撲通一聲,摔入了沸騰的油鍋之中,毫無任何掙紮的,沉入了鍋底。

早在那之前,他的靈魂,便已經被深淵的大釜所捕獲。

這就是清爽高湯之中最後所欠缺的‘白菜‘了。

以對手為材料,易牙廚魔的拿手好戲!

那一瞬間,令人迷醉的香氣終於從其中噴薄而出,帶著香醇的氣息,籠罩在了所有人的鼻尖,在他們的眼前交織出天國的幻境!

甜美又罪惡,繚繞在每個人靈魂之中最黑暗的地方,在他們的耳邊輕聲呢喃著那些褻瀆或者神聖的話語。

那誠然是郭守缺所言的融合料理。

通過開水白菜這一料理形式,匯聚了水和火的要素之後,構成了最原始的異端審判,將一切都在沸水之中予以淨化。

最終,歸於無垢。

東夏五千年的菜係所沉澱出的精髓與中世紀羅馬女巫審判的災厄所融合,從而創造出的神罰一般的料理。

——因這鍋而得活的生命,也將因這鍋而滅亡。

這便是失樂園的真意。

“那麽,年輕人,這道菜味道如何?”

郭守缺低頭,俯瞰著麵前的油鍋,戲謔的發問。

“絕妙!”

油鍋裏傳來了沉悶又欽佩的讚歎聲。

就在沸騰的油脂之中,緩緩升起一根大拇指。

肉體感受到了源源不斷的痛苦和煎熬,可靈魂卻一片靜謐和安詳,仿佛要長眠在這美好的天國之中一樣。

哪怕被當成了料理的一部分,具誌堅也無法否定,這一道災厄中有自己絕對無法企及的深淵精髓。

還有彼此之間的龐大差距……

縱然還有力氣掙紮兩下,但已經再無任何的戰意,早在那個老頭兒站在油鍋之前的時候,他就已經注定,一敗塗地!

“學會尊重曆史吧,具誌堅先生,哪怕是我這樣的老鬼,也是會與時俱進的……”

郭守缺抬起手,以調羹從鍋中舀出一勺沸騰的油脂,送入口中,仔細品嚐,將足以燒爛喉嚨的溫度吞入腹中,品味著每一分滋味的變化。

最終,忍不住遺憾的搖頭。

“可惜,終究還是……嫩了點啊。”

如此惋惜的搖著頭,老人隨手拋下調羹,轉身離去。

佝僂的身影,一點點的消失在黑暗中。

整個賽場一片死寂。

除了油鍋裏吹氣泡的具誌堅,再沒有人發出聲音。

禦前廚魔試合,第二場。

——東夏廚魔,郭守缺,勝!

……

……

……

今日份的無聊小知識:

眾所周知,油炸物都是很費油的,尤其是天婦羅。

而在二戰結束之後,窮困的衝繩人民們餓瘋了之後,想要吃天婦羅自然是不可能,哪兒那麽多食用油啊。

於是,就有人一拍小腦袋,想出了一個辦法:咱們用機油炸不就行了……

機油炸出來的當然不會好吃,而且因為石油裏有害物質很多,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但大家苦中作樂,還是要吃。

況且餓都快餓死了,哪兒管那麽多。

而且,據說各種機油炸出來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其中公認最好的機油牌子,就是文中埃克森能源集團的原型——美孚。

所以,這玩意兒的正式名稱,叫做美孚天婦羅(モービル天ぷら)。

當時,大家在各種節日上大家都吃的很開心,恩,各種意義上……

而且這玩意兒一旦開始炸,就黑煙滾滾,左鄰右舍十裏八鄉的人抬頭一看,謔,好大的煙,定然是二柱子家在炸天婦羅了,於是成群結隊去蹭兩口什麽的……實在難以想象那場麵。

根據日本不少BLOG上麵的說法:這東西是真的可以吃的,證據就是衝繩但凡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吃過(我尋思著,吃死的人,恐怕也沒機會變成老人了吧?

而更加生草的一點是,吃完之後,由於機油沒辦法被人體消化,除了通常的五穀輪回之外,還會通過皮膚滲出。據說吃過的人坐下來休息的石頭上都會有兩個油汪汪的大印子。

簡直是屁股複印機一般神奇的黑暗料理……

苦難年間,想要生存實在是不容易,要麽餓死,要麽吃會殺死自己的東西。大家要珍惜現在得來不易的美好生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