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鍾。

從比賽開始到現在,郭守缺,一動不動。

甚至聽不見呼吸的聲音。

就好像在那裏的不是一個頭發和眉毛已經快掉光了的老鬼,而是一截姿態醜陋又難看的朽木。

就擺在對手的料理台外麵。

如此的礙眼。

隻是低下頭,專注的觀察著喬尼的料理台,端詳著每一件工具,觀看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步驟,眯起來的眼睛努力的睜大,滿懷著好奇和期待。

那樣子,簡直是就像是一個第一次來上學的孩子。

感覺什麽都很厲害,感覺什麽都很新奇。

這個很不錯,那個也很不錯,所有的東西都很不錯。還有什麽厲害的東西麽?快拿出來,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明明如此坦誠的表露出自己的欽佩,可是卻如此的……令人不快!

料理台之後粗暴的戾氣越發的淩厲了。

喬尼沉默的凝視著郭守缺,粗壯的手臂上青筋崩起,按在料理台,彎下腰,低頭看他:“老鬼,你在看什麽?”

“看你呀。”

郭守缺毫無尷尬的回答:“我在觀察我的對手,尋找你的疏漏……但說實話,你的基本功完美無缺,所有的食材處理沒有任何的疏漏,真是,厲害!

具誌堅先生,你一定是經過了數不清的磨練的吧?我看得出來,每一個都不需要思考的動作,和嫻熟的技法,一定是經過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重複的訓練才能夠得來的。除了這一份驚人的才能,你的刻苦和努力也遠在我之上!”

“屬於年輕人的拚搏精神,實在是恐怖如斯……”

崩!

轟鳴驟然爆發。

在料理台上,無數工具和食材驟然騰飛而起,緊接著又倉皇的落下。

因為一隻遍布青筋的手掌已經在案板上留下了深邃的裂隙。

“話,說完了麽?”

喬尼·具誌堅抬頭,冷聲發問。

“恩,說完了。”

“既然喜歡看,那就看著吧,老鬼。”

喬尼彎下腰,湊近了,咧嘴,漠然的說:“隨你動什麽小把戲和伎倆,破壞我的食材,幹擾我的製作也沒有關係。但這改變不了結果,因為你這樣的雕蟲小技,根本就對我造成不了任何的影響!”

他收回視線,低下頭,一片片的,將手中猙獰的火雞拋開,嫻熟的放血,拆分,有條不紊。並不畏懼對方偷學自己的技藝,甚至也不怕對方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弄壞自己的食材。

任由郭守缺在那裏,喋喋不休。

神情一片冷漠。

沒有一絲一毫的惱怒,他已經好像和混凝土、鋼筋、石灰等等融為了一體,化作了人造的鐵石雕像。

哪怕眼前天崩地裂,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從八歲開始,作為被人鄙夷的非法移民,他就推著餐車,和師傅一起走街串巷,浪跡在貧民窟和商業區之間,躲避著食品管理局的搜查和警察的追捕,黑幫的勒索,同行的排擠。無數惡意的環境之中忍受、適應,然後蛻變,最終主宰!

在轟鳴焦熱的煉鋼廠、在塵埃飛揚的生產車間,嘈雜混亂的平民窟、在蚊蟲橫飛的垃圾堆旁邊……從自底特律最深處的根基之中發源,所誕生的正是這迅捷、快速、高熱量、毫無任何破綻的工業料理!

郭守缺這樣的盤外招,對於他來說,甚至連蒼蠅飛的聲音都比不上!

短短的幾分鍾過後,所有的食材就已經處理完畢。

製作時間到了……

毫無任何防護的,那一隻手掌,扯起了燒紅的鍋蓋。

稀薄可憐的溫度甚至無法穿透那厚重的老繭,而當鍋蓋揭開的一瞬間,恐怖的海潮,便吞沒了整個賽場。

如此刺鼻,如此濃鬱,那樣的味道暴虐的擴散在每一個人的鼻尖,令他們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那是……機油?

槐詩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確定:這確實是機油沒有錯!如今在那一具龐大油鍋裏沸騰翻湧的,全部都是機油!

可嗅著那味道,卻忍不住深呼吸。

感受到一陣不知如何言說的暢快感。

就算知道它如此刺鼻,如此的不健康,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要多吸一點,多感受一下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和暢快。

縈繞在鼻尖的粗暴味道漸漸的分解,變得甜美。

宛如花草,宛如樹木,宛如沉香,在飄忽中演繹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味。

令人迷醉。

同時,難忍饑渴。

直到槐詩伸手,強行將真希按在椅子上,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變得饑腸轆轆,忍不住想要撲上前去。

沉醉在機油的味道裏,難以自拔。

意識已經開始渙散。

槐詩五指握緊,掌心再度展開時,便浮現出一小撮劫灰,直接給她灌進鼻子裏去。

劫灰嗅鹽,提神醒腦。

瞬間,在精純負麵源質的擴散中,真希的眼眶變得通紅,不知道回憶起什麽悲痛的往事,眼淚吧嗒吧嗒流了出來。

還浪費了槐詩一張紙巾。

直到哭了半天之後,才終於反應過來:“我怎麽了?我剛剛……”

懷紙小姐歎息,掏出手機給她看。

【有機溶劑成癮】

這是絕大多數人都先天具備的某種傾向,甚至就連自己都沒有察覺過。

機油、鬆香、鬆節油、油漆、塗料……

麵對這種具備揮發性的物質,明明刺鼻,也知道對身體不好,但就是想要聞到,甚至隻要想象到類似的味道,胸臆之間就會浮現一種隻有煙鬼才能體會到的饑渴感。

甚至有嚴重者,會沉醉在其中,無法自拔。

這已經是類似煙草或者酒精一樣的沉迷物了。

光是味道就讓普通人出現中毒和成癮症狀,作為廚魔來說,喬尼的技藝稱得上爐火純青,令人敬佩。

而現在,喬尼提起了調料桶,一把,一把,又一把,將大量的香料覆蓋在了準備好的食材之上。

輕描淡寫的揉搓,雙手便迸發出水泥攪拌棒一樣的恐怖力量,將香料的揉入了火雞的生肉中。

“哦?”

郭守缺挑起眉頭:“年輕人,你該不會打算用機油去炸吧?”

“難道不行嗎?”

喬尼咧嘴,嘲弄的微笑:“工業的血液,便是機油。而機油的王者,便是埃克森!今天為大家準備的,就是工業料理中的招牌菜,埃克森炸雞套餐!”

伴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食材盡數落入了沸騰的鍋中。

瞬間,沸騰的巨響迸發,大量的黑煙升騰而起,狂暴的彌漫向四周。化合反應一般的,從機油之中沉浮的雞肉便散發出了狂亂的奇香,融入了這刺鼻的機油氣味之中,形成了霧氣一樣,瞬間籠罩了整個會場。

油炸物特有的濃鬱香味和刺鼻機油所具備的**力融為一體,彼此重疊在一起之後,爆發出了十倍的感染力。

連槐詩都忍不住想要稱讚如此鬼斧神工的創意。

絲絲縷縷的黑暗從懷紙小姐的身旁擴散開來,隱約將真希籠罩在其中,將她隔絕在內。如果是普通人聞到這個味道,恐怕在瞬間就會變成喪屍一樣瘋狂的饕餮者吧?

高脂肪、高熱量的食物,乃是每個生命想要維持下去最本質的需求。

從原始時代就刻入了人類基因、細胞和源質之中的渴望。

就算是對於現代人再怎麽不健康,可對於曆史中那些在過去常年饑餓的人而言,便是不折不扣的福音!

雙管齊下!

高熱量油炸物所帶來的本質吸引,還有機油中所散發出的魔性**力融為一體,竟然在擴散的黑煙中形成了龐大城市的投影。

那是常年籠罩在霧霾、煤灰、機械運轉的轟鳴裏的城邦,美洲燦爛的生產業明珠,屬於底特律,屬於工業的璀璨輝光!

此處,誠然已經化作了工業料理的舞台,一切都已經在喬尼的掌控之中!

當金黃色的雞肉從油鍋中撈起時候,就煥發出金色的閃光。

轉瞬間,一排又一排的油炸物就已經瀝幹了油粉之後,裹挾著那刺鼻的奇香,來到了案板之上。

雞腿、雞翅、雞胸肉,雞心、雞柳……雞肉漢堡!

在喬尼宛如流水線一般迅捷又精確的動作之下,裝入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紙盒子,擺成了一排。

這已經絕不是一個人能吃的完的分量了

“竟然還做了這麽多份嗎?”

郭守缺愕然的抬頭,遍布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我這一把老骨頭,也吃不完啊,這也太卑鄙了一點吧吧?”

“放心吧,想要戰勝你這樣的老東西,用不著那種下流的方法。”

喬尼·具誌堅歪頭,點燃煙卷,隨意的抖了抖煙灰:“工人們的脾氣可是很壞的,比你這個老東西要更壞。

粗暴、易怒、說話大聲且不知退讓,一天的勞作之後,饑腸轆轆……不可以讓這樣的客人久等,也不可以讓這樣的勞動者失望而歸。

工業料理的精髓,便是絕對的產量,絕對的標準,絕對的飽足!”

說著,他咧嘴,看向周圍的台上,挑釁的說道:“我今天可是做了十人份!有興趣的朋友稍後可以自行上台領取……不過等到放涼之後可就不好吃了啊。”

說著,喬尼夾著煙的手,端起了一個比郭守缺腦袋還要大的巨大紙盒,送到了他的麵前:“請吧,老鬼,在臨死之前,好好品味一下新時代的技藝吧!”

在紙盒之中,是琳琅滿目的油炸物,甚至還附贈了大瓶裝的冰鎮快樂水。

這是完全足夠全家三口人吃一整天的,超大份埃克森炸雞套餐!

郭守缺端起了紙盒,低頭,看著盒子裏的熱量炸彈們,沉思許久。

“害怕了?”喬尼嘲弄的冷笑。

“不,隻是好奇而已啊,年輕人……”

郭守缺伸手,抓住了一隻比臉還大的雞腿,湊近了,端詳,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雖然我是跟不上時代的老東西了,但起碼還是能分清楚的……這哪裏是什麽炸雞?”

他大笑了起來,戳破了喬尼的偽裝,令他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這分明就是天婦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