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艾晴的疑問,威廉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一般來說,就算是再怎麽桀驁不馴的人,麵對自己這種老前輩,起碼會裝模作樣一樣。

結果艾晴這麽直白,好像把他給整的有點不會了……

不過,對於艾晴的膽量,他早已經有所了解——否則的話,也不至於在先導會的模式重疊中,以自我的主觀模擬投出那一張讚成票。

不敢重拳出擊,那還當什麽先導會的調查員?

去農業畜牧部種地難道不好麽?

“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憤怨和不快,艾晴,但很遺憾,並沒有。”威廉似是一歎:“而且,恰恰相反。”

“再生計劃,圓滿的獲得了成功。”

他說:“多虧了你。”

“哈,我可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重要了。”

艾晴問:“難道我不是被一群早就死掉的家夥,和另一個地獄裏來的鬼東西玩得團團轉而不自知麽?”

突如其來的被拋入先導會和吹笛人的計劃之中,就像是棋子丟上棋盤,祭品拋上祭壇,不由自主的落入迷霧的最深處。

而自己拚盡全力所做的事情,竟然全部都在別人的掌心中起舞。

隻是想到了這一點,她就已經恥辱到想吐。

“你們究竟想要我做什麽?”

艾晴直白的問道:“你們究竟為了什麽,才把我拉近這個鬼計劃中來的?”

“為了讓你做你所做的一切。”

那一瞬間,威廉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恰如他年老之後留下的那一張證件照一般:“你的存在,是必要的。”

“不論是激化再生計劃的鬥爭,還是尋覓出意外因素的存在,亦或者是對惡果進行摘除,你的探索和行動都不可或缺。”

威廉緩緩說道:“我們受限於規則,無法幹涉再生計劃,但是,我們至少可以選擇究竟由誰來參與其中。

你是其中的之一,阿德裏安,卡米拉,以及馬克西姆他們,同樣也是。

你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作用,但都能夠保證,事件不至於演化到最惡劣的程度。”

由艾晴洞察全局,尋找意外因素。由馬克西姆維持底線,聯合所有,統合大局。由最為激進的阿德裏安引出爭端……

從一開始,每個人的使命就已經注定,即便是他們自身也懵懂無知。

就如同艾晴所說的那樣,先導會從來都是最好的棋手。

他們沒必要強迫一個人去做什麽。

隻需要將最適合的人,在最適合的時候,放在最適合的地方,就已經足夠了。

而直屬於先導會的調查員,屬於他們的手足,毫無意外,便是他們最佳的工具和消耗品。

“這些年來,來自現境的異常動向和各種事件,早已經引起了先導會的重視。我們無從得知對方的計劃是什麽,但可以確定,他的計劃必然指向白銀之海。

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允許再生計劃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再度展開。”

就仿佛洞徹了艾晴所有的困惑,威廉不急不緩的給出解釋:“這是摘除惡果的必要過程。”

“你們就不怕玩崩了?”艾晴皺眉:“倘若真的讓吹笛人進入白銀之海的話,你們能夠承擔後果麽?”

“倘若你們無法阻止他的話,那麽,到時候,承擔這一份職責的就是我們本身。”

威廉平靜回答:“先導會將履行自身的職責,這就是’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自始至終,吹笛人都未曾進入的門後世界裏,先導會一直在沉默等待。

這就是最後的防線。

“通過之前的觀測,我們已經鎖定了這些年來吹笛人在白銀之海中的汙染和區域……接下來就可以進行逐步的清除和整理。

這同樣都仰賴與你們的奉獻和犧牲,你們的付出,並非毫無意義。”

實際上,對於白銀之海的清理工作,早在吹笛人顯現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但整個工程至少會持續五年以上,分為幾十個步驟,上萬個子項的處理。

就像是對老房子進行除蟻殺蟲一樣。

這是個精細活兒,急不來,也不容躁動。

“所以……”

艾晴停頓了一下,眼神漸漸冰冷:“所羅門,也是你們選中的,對嗎?”

“沒錯。”

威廉頷首,毫不掩飾:“這一次再生計劃開始之前,他就已被選中,比你們所有人更早。

唯有他的存在,不可或缺。”

“那麽,他的使命呢?”

艾晴質問:“犧牲所有,然後死掉?隻因為他有利用價值?”

“因為他心中有所渴求,艾晴,就像你一樣。”威廉說:“我們隻是給了他這個機會而已。

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他將死去,失去所有,因為這就是他所獻給現境,獻給白銀之海的,最後的犧牲。”

他說:“如同我們一樣。”

那一瞬間,艾晴愣在了原地。

難以置信,卻又一言不發。

“沒錯,正如同你所猜測的那樣。”

威廉說:“他將完成再生計劃的催化,同時,也將完成自我的備份和塑成。

他犧牲了所有,為現境獻上了一切,他的決心和死亡將永恒的銘刻在白銀之海的根基之中。

所羅門,他將完成自己的願望,化為壁壘,永恒的捍衛這個世界。”

他說:“他將成為先導會中的一員。”

可正因為如此,艾晴的怒火才如此的無法克製,感受到了那自高處俯瞰下的冷酷視線,來自人類自身的決斷和目的。

“所以,我們費盡心機,費盡了所有的力量,最後所做的,隻是成為了所羅門升華的祭品?”

“部分如此。”威廉頷首。

艾晴沉默,許久,竭盡全力的克製著,用盡最後的理智,思考:“也就是說……參與者的存在對於再生計劃,並不是必要選項,對嗎?”

“誠然如是。”

威廉,再度頷首。

如此的冷酷。

“從一開始,它的意義,就已經寫在了它的名字之上了啊,艾晴。難道還活著的人需要再生麽?”

此刻,伴隨著威廉的話語,那遙遠的瑰麗之海,轟然而降。

在無數流光的牽引和支撐之下,靈魂之海自正中開辟,展露出混沌運算的龐大結構,仿佛水晶一般的巨構高懸在運算層之上。

以現境和全人類為主體的驗算程序,已經抵達了計劃的盡頭。

最後的階段!

而就在其中,一個個閃耀的靈魂,宛若星辰一般運轉!

在稍縱即逝的瞬間,艾晴甚至從其中看到了馬克西姆的麵孔,如此平靜安寧,仿佛沉睡。

宛如,迎來新生!

“所謂的再生計劃,其作用,不僅僅是混沌運算的源頭和參照物,你們的鬥爭也並非是野蠻的廝殺和幸存者遊戲,也代表著思潮之間的對決,主張之間的抗衡,立場之間的衡量。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一瞬間,威廉終於揭開了最後的帷幕:

“——最重要的,是用來以人的意誌,修改和斧正這一份運算結果!”

從一開始,混沌運算就是不可控的,也是全然無情的。

可在絕大多數時候,純粹理智所做出的決策,即便是再怎麽正確,也絕對無法被大多數人所接受。

決不能輕易的將天平的另一端舍棄,也不能冷酷的將弱小的重量視為無意義。

否則的話,所創造的,不過是另一個以眾淩弱的地獄而已。

而再生計劃所需要的,便是這一份同樣源自於人類的熱愛和靈魂。

哪怕是已經死亡,可逝去者卻並非失敗。

他們已經化為通向未來的階梯。

逝者的意誌,決心,乃至他們所堅持的一切,將成為至關重要的砝碼,動搖天平的重量。

以自我靈魂的重量,去扭轉最終的結果,斧正一切方案。

這便是再生計劃。

人和秩序的死去,以及,自火焰中的再生。

“現在,我已經解答了你所有的困惑,艾晴,可你還記得我們當初的話麽?

威廉抬起眼瞳,凝視著眼前的調查員,重複著曾經的話語:“當你再次來到先導會的麵前時,會有一個問題在等待你。

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問:“你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

艾晴沒有回答。

或者,她有可能,已經猜測到了,那個問題究竟是什麽。

最終,無聲一歎。

“請講。”

“那麽,艾晴,在知曉了這一切之後,明白了所有的意義之後,你是否願意為你所堅持的理念,犧牲所有?”

威廉肅然發問,自先導會全員的見證之下,鄭重的問:“你是否願意為這個世界,付出一切?即便你的犧牲和死亡有可能毫無意義。”

“我不願意。”

艾晴回答。

毫無停頓,同時,也毫無猶豫。

拒絕了更進一步的請求和那所謂先導會成員的殊榮。

而在那一瞬間,短暫的沉默中,威廉所露出的卻並非失望或者是不快,恰恰相反,就好像早有預料一般,隻是微笑著,並不勉強。

“自然如此。”

他微微頷首,轉身,望向白銀之海中最後的驗算機構,那一片瑰麗又浩瀚的光芒:“那麽,開始吧,最後的宣告!”

就在此刻,宛如龐大星辰一樣,匯聚了全人類思考的源質結晶,向著驗算層,寸寸降下!

包羅萬有的奇跡之路,以物質的方式,展示出了靈魂的結晶。

嶄新的秩序,人世的規則,乃至決定現境運轉,全人類之命運的宏偉計劃,從那一片耀眼的的光芒中浮現。

而在那之前,沉睡的逝者們從長眠中醒來。

眺望著這一片自我所造就的奇跡。

毫無憤怨和不甘,而是釋然的微笑著,審視著一切,然後,以自我的靈魂為代價,許下最後的願望。

“律令訂製,得以嚴謹。”

“邊境之無序必須予以管製,不可放任。”

“司法之運轉,得以執行,不可因局勢而動搖。”

“掃除積弊,市場之亂象得以整治,以及,嚴查所有慈善基金。”

“對聖名傳承者予以監管,不得肆意妄為。”

“犧牲之重,能夠有所價值。”

“維持整體,不可偏薄。”

……

當一個背影從沉睡中走出,走向了那一片輝光,來自人類的期盼,對於世界的期冀,對於未來、對於現在……對於一切的渴望,漸漸化為了更勝過一切的光芒,融入了那一片結果之中。

這便是來自參與者們的,最後奉獻。

但就在這莊嚴又嚴肅的儀式之中,艾晴卻忍不住走神了,分辨著那些背影,看著那一一張張麵孔走入輝光裏。

卻忍不住想象。

倘若自己在那裏的話,又會提出什麽呢?

大清洗?內部監管?還是說,舍棄所有的立場,遵從自己的私心,強行立法,將某個人拴在自己的身邊?

算了吧,本就不討喜歡,又何必再惹人生厭呢?

可是,如果槐詩在那裏麵的話,又會說什麽呢?

瘋狂星期四,V我50?

嗯,要是那個家夥的話……倒也正常。

艾晴無聲的一笑,釋然的見證著眼前的落幕,屬於再生計劃的終結。即便是無任何屬於勝者的喜悅和愉快,可是也不曾因此而失落和不快。

隻是平靜。

坦然的領受了自己的渺小,和那一份醜陋的傲慢。

因此而自得。

或許,這就是我……

當一切終於結束,白銀之海在潮聲中歸去,最後的門扉落下,禁閉。

而離去的道路,也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你是當之無愧的調查員,艾晴,你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威廉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微微俯身:“在此,我代表先導會,向你致以謝意和感激。”

“不必如此,這隻是我的工作而已。”

艾晴搖頭,懇請道:“但倘若你們真的對我有那麽一定點真實的感謝的話,希望你們能夠幫我一個忙。”

她說:“我答應了別人一件事情,而且一定要做到,所以,不得不麻煩你們。”

“嗯?”

威廉似是不解,但並沒有回絕,“請講。”

可艾晴沒有說話。

在短暫的沉默裏,仿佛走神了一樣。

再一次回憶起了那個的下午,槐詩對自己所說的話。

還有兩人之間的約定。

便忍不住感慨,那個家夥的腦子果然有病吧?

可同樣,自己又何曾正常呢?

於是,她抬起了手掌,拇指、食指、無名指和尾指收縮,剩下的那一根手指,向著威廉抬起。

那一瞬間,自從再生計劃開始以來,這煎熬又漫長的時光中,作為棋子被拋上棋盤的怒火、如同傀儡一般被玩弄與鼓掌之中的不快,乃至對於一切犧牲和苦痛的憐憫和悲傷,於指尖匯聚。

砰!

威廉的身軀驟然一震,疑惑的麵孔已經隨著頭顱一起,消失無蹤。

那一具殘破的空殼仰天倒下,摔成了粉碎。

“——當然是,代表所有參與者,打爆你們這幫家夥的狗頭!”

現在,就在先導會的愕然俯瞰裏,艾晴傲慢的昂起頭,最後向他們展示著那個手勢。

就這樣,轉身離去。

帶著槐詩所期望的,愉快笑容。

這才是真正的落幕。

其他的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