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象牙之塔,底層,封存實驗室裏。

一片狼藉中,艾薩克看著眼前的景象,麵沉如水,隻是扶了扶眼鏡,並不感到意外。

就在實驗室的正中央,完好無損的設施之後,那一具顱骨已經徹底腐爛,其中的靈魂消失不見。

“抱歉,艾薩克先生,這是我的責任。”

原緣同樣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慚愧低頭:“我會負起責任來的。”

“不,女士,這和你的安保工作無關。”

副校長平靜的翻看著實驗室記錄,很快自定律的變化之中找到了那個不起眼的漏洞,神情漸漸微妙:“馬瑟斯不愧是老牌創造主,即便是在如此嚴密的封鎖中,都能找到自殺的方法……我們終究還是有點小看了自己的對手。”

似是看出了後輩的慚愧和屈辱,他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實驗室方麵的缺陷和你無關,回頭我把奎師那那個老東西的績效扣了就是了。

反正,本來也沒指望能夠鎖住馬瑟斯多久。”

“可是……”

原緣欲言又止,很快,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心有疑慮,等我十分鍾,我這裏還有事情要處理。”

艾薩克揮手,雙手十指之間,層層定律展開,修複著實驗室裏的漏洞,將凝固者死去之前留下的猩紅痕跡和詛咒徹底洗去,緊接著,時光仿佛逆轉,一切恢複如初。

短短的六分鍾過後,一切都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到最後,他微微彈了彈手指,馬瑟斯的遺骸便焚燒成了灰燼,再也不見。

“好了,跟我來吧。”

艾薩克忙完之後,看了看手表,“正好是午休時間,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感謝您的邀請。”

原緣頷首,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走向餐廳的時候,兩人的身影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身份和容貌尚在其次,可那種漸漸趨同的相像感卻是如此的清晰。

不論是艾薩克還是原緣,那一貫肅然莊重的模樣卻是如此的想象,明明相隔兩代,師承不同,但卻像是真正的老師和學生一樣,如此融洽。

反正,從工作態度到加班的熱情,其他人隻能說……一模一樣。

實在是恐怖如斯。

“之前你的老師在深淵裏鬧出來的亂子太大,現在還在存續院接受檢查,雖然離譜了一些……但對他來說,倒也正常。

你不必擔心,大概走個流程就完了,大不了被監看一段時間,不會太長。”

在端著餐盤坐下之後,兩人默契十足的選擇了簡潔而快速的用餐,解決掉午飯之後,艾薩克才率先開口說道。

原緣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微微點頭。

這一點,她確實也沒有太擔心過。

“我猜,你想問的,你真正抱有懷疑的,不是這個,對嗎?”

艾薩克放下了咖啡,正色說道。

“……”

沉默中,原緣頷首,許久,輕歎了一聲,抬起頭,鄭重的說道:“您給我的作戰記錄和黃金黎明的登陸突襲過程,我已經全部都看完了。”

“嗯。”副校長淡然的頷首:“有不理解的地方?”

原緣點頭。

“作戰計劃和現場指揮是由我來擬定,有什麽不明白的話,你不必猶豫,直說就好。”

“實話說,計劃非常簡練,行之有效,雖然有關校長的部分有所不明,但我疑惑的地方並不是這裏。

而是計劃本身——”

原緣組織著措辭,努力的想要讓自己的問題顯得‘高情商’一點,但卻不知道怎麽說,直到艾薩克放下咖啡杯,淡然的反問:“你覺得,計劃本身就有缺陷,是吧?”

原緣沉默,很快,頷首:“確實如此。”

未免,過於保守。

在她看來,這樣的計劃確實簡單有效且目標明晰,職責劃分清楚,整個實施的過程也堪稱流暢,留下了諸多容錯的地方,還有六個不同的小隊作為預備隊隨時接替。

即便是自己的老師失敗,也還有黑神和霜巨人小隊能夠完成。

每個人都配合的十足默契。

但是,計劃的缺陷,就在它的本身。

稱之為保守都已經算是禮貌,從一開始,在戰略目的上就出現了偏差。

在原緣看來,不論是這個計劃,還是後續對馬瑟斯的管理,都有著巨大的漏洞——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解決掉自己的敵人一樣。

就好像,從在設計之前,就留有餘地一樣!

“我們其實是能夠完全毀滅黃金黎明的,對嗎?”

原緣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發出了自己的疑問:“為什麽要刻意的留下讓對方死灰複燃的可能?”

為什麽沒有畢其功於一役?

為什麽會選擇撤退?

誠然,限製諸多,包括準備不足,客場作戰,黃金黎明的底牌和積累,還有無何有之鄉的備份以及對外來者的壓製等等。

但這些,應該都不是問題才對。

倘若的計劃製定者是原緣的話,那麽就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整體殲滅的目標。

從指揮者的角度來說,雖然很殘忍和冷酷,但就算是拚掉天國譜係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力量,倘若能夠徹底覆滅黃金黎明的話,那麽就是值得的。

即便是懇請存續院的幫助,不留顏麵的請求統轄局的支援……

這甚至已經超出了‘天國譜係家務事’的範疇了。

她的心中有無數個問題,但歸根結底,隻有這一個,最讓她無法理解。

“這麽快就能看出來弊端的所在,看來你確實下了很大的功夫。”

艾薩克微微頷首,並不在乎她的冒犯和質疑,隻是平靜的說:“老一輩能做的,就是解決老一輩的麻煩。

可總要有一部分工作是給你們的吧?”

他停頓了一下之後,靠在椅子上,肅然莊重的麵孔落入了無光的影子中去了,嘲弄輕歎:“況且,你要明白,未必有人願意看到那樣的狀況……”

“為什麽?!”

原緣愕然失聲,幾乎起身。

難道統轄局已經墮落至此,就這麽不想看到天國譜係的崛起?還是說其他五常之間的默契和對他們進行了隱性製裁?

她無法理解。

就在這餐廳的角落裏,寂靜中,早已經被定律層層封鎖,隔絕內外。

“冷靜,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遺憾的是,這和其他人無關。”

艾薩克告訴她:“這是天國譜係,不,理想國的機密——或許,稱之為缺陷更恰當吧?並非是我想要賣關子,隻是這種事情,實在是讓人難以啟齒。”

他沉思許久之後,忽然問:“你知道天國隕落麽?”

天國譜係所有成員的恥辱和烙印,曾經理想國崩潰的標誌性事件。

原緣緩緩頷首。

“那麽,正如你所知的那樣——天國,在事後,被推定為毀滅要素。”

艾薩克無聲的輕歎,回憶著自己所知的一切,最後問道:“也就是說,倘若不是當年佩倫毀掉了天國,終止了過程的話……毀滅要素之間完成融合的後果,你明白吧?”

毀滅要素·天國,毀滅要素·黃金黎明。

當兩者之間完成融合時,現境的毀滅,就已經開始了倒計時。

這是黃金黎明夢寐以求所期望的結果,可是卻是理想國無法忽略的陰影和隱患。

名為理想的道路盡頭,竟然隱藏在毀滅。

何其可笑。

“……”原緣沉默。

“同樣,也是這個道理,女士。”艾薩克最後說道:“但凡天國尚存一日,但凡我們還想要重建天國,重建理想國。

那麽黃金黎明就決不能毀在天國譜係的手中。

現境不會容許我們再度完成毀滅要素的融合。我們也不希望重建理想國導致現境的毀滅。

在融合條件尚未判明之前,我們不能收回他們帶走的東西,同時,也不能將他們徹底毀滅,我們必須要他們繼續存在。

繼續證明我們的安全和無害。”

艾薩克的眼神漸漸冰冷:“同時,我們隻要保證他們能夠‘生不如死’,就能夠慢慢的品嚐這一份快樂了。”

難以想象,素來端莊嚴肅的副校長的臉上竟然會如此陰暗的神情,令人不安。

但此刻的原緣卻沒有任何的恐懼。

當花費了漫長的時間理解了他的話語之後,她終究無法克製自己心中的好奇:“天國究竟……”

“我不知道。”

艾薩克搖頭,不假思索的回答:“不論是過程還是背後的原因,我都不清楚。”

原緣難以置信:“就連您也……”

“不。”艾薩克歎息,“隻是我從來沒有問過而已。”

即便隻要自己發問,羅素就一定會告訴自己答案。

即便已經猜到了一些。

可他寧願留在界線之外,即便是那一道線之後是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和答案也沒有關係。

在有些事情上,他並沒有別人說認為的那麽堅持,也未曾尋根問底。

“並不是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隻是,一旦知道了之後,就必須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了。”副校長慚愧一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或許,這才是教母一直痛斥他的原因。

有的時候,他總是太過於軟弱,沒有麵對結果的勇氣。

“很抱歉,原緣女士,這就是我們未曾能夠結束的工作,屬於大人和前輩們不光彩的那一麵。”

他終止了漫無目的的思索,遺憾輕歎:“希望有朝一日,這一切交托到你們手中的時候能夠更好。

也希望後繼者不要對我們有所責怪……”

“……我倒是覺得,不必那麽悲觀。”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原緣卻微微一笑:“說不定老師就解決了呢。”

艾薩克微微一愣,忍不住點頭。

“是啊,說不定呢。”

他起身道別,轉身離去。

隻是那樣的神情……

仿佛在微笑一般。

……

……

邊境·倫敦,未知之處,先導會。

空洞的地下殿堂內,仿佛墓地一般淒清。

不論來多少次,艾晴都感覺自己要去前往地獄,和死人對話,偏偏這群死人卻是現境人類的代表。

何其嘲諷。

堂堂管理全境的統轄局,背後的最高層,竟然連人都稱不上。

現在,屏幕再度亮起了。

熟悉的字跡浮現。

【調查員·艾晴,經過考察,你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解決了諸多問題,完美的達成了先導會的任務。】

來自先導會的模擬智能致以問候:【我等在此恭賀,感謝你為現境所付出的一切】

“唔?這是慶祝的晚宴麽?”

艾晴環顧四周,疑惑的發問:“那我怎麽沒有看到香檳?禮花也沒有啊。”

短暫的停頓之後,她輕蔑的發問:“況且,這種事情有慶祝的必要麽?”

【你心有不甘,亦有不快,為何?】

“何必明知故問呢,各位。”

艾晴冷笑:“隻是十幾個非法學術組織,幾百個糊塗蛋,幾個雞毛蒜皮一樣的角色,你們就已經心滿意足?覺得問題得到了解決?

你們不會指望一個家夥在深淵裏到處進行生化襲擊,就能解決現境的問題吧?還是說你們對槐詩就如此的寄予厚望,以至於我這個調查員都如此的不堪?隻是稍微挖兩鏟子,你們就覺得鬥誌可嘉未來可期了?

你們是哪裏來的幼兒園阿姨麽?”

屏幕閃爍,新的字跡出現。

【你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艾晴。】

“但工作並沒有結束,不是麽?”

艾晴質問:“天選之人的引誘不過是表象,滲透進現境裏的……恐怕不止是黃金黎明吧?

你們究竟又在懷疑什麽呢,先導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為什麽還像是小孩子一樣說句話就臉紅?

何必遮遮掩掩?”

【我們在考量】

先導會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從來都如此直白。

“考量什麽?考量現狀?還是考慮給自己做個肉體出來?”艾晴抬起眼睛看著屏幕,雙手抱懷:“這倒是個好消息,但最好考慮清楚,想要揍你們的調查員可不止我一個。”

【我們在考量你自身,艾晴。】

屏幕上的字跡流動:【實際上,你並非唯一一個抱著這樣的問題走進這裏的人,但結果並非你想象的那麽美好。】

【同你懷有相同困惑的調查員有三十一人,相關的任務有二十七個。】

【在執行過程中,有六個人放棄了自己的工作,難以勝任,兩人失敗,還有十一人失蹤,主動或者被動,下落不明。】

【我們並不確定你能勝任這樣的職責。】

【我們必須謹慎。】

“互相懷疑和互相警惕真是統轄局的優良傳統,不是麽?”艾晴似是感慨,“我猜一定是你們開的好頭兒。”

【倘若你堅持的話,我們會授予你更進一步的權限,但希望你明白,自己的選擇究竟要麵對什麽。】

“我堅持。”她說。

先導會發問:【你能接受失敗麽,艾晴。】

“不能。”

【你覺得自己的工作是為了現境麽,艾晴。】

“或許呢?”她微微聳肩。

【你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麽,艾晴。】

“當然。”

對此,她斷然的給出了回答。

【我們會看著你的,也會繼續保留那個問題。】先導會說:【希望你的工作順利。】

“那種事情,等工作結束之後再說吧。”

艾晴最後搖頭,毫不在乎。

【那麽,等工作結束之後呢,艾晴?】

先導會最後發問,似是好奇:【你有什麽打算?】

艾晴並沒有回答,似是疑惑那樣,漠然的反問:

“工作會結束麽?”

先導會再沒有說話,屏幕漸漸熄滅。

她轉身離去。

腳步消失在黑暗中。

……

……

深淵之中,荒蕪的地獄之中,荒野之上的兩個身影佇立在山崖之前。

一片死寂。

可在山崖的偽裝之後,深淵校區之內,警報聲已經徹底拉響,在觀測探鏡的警報中,恐怖的威脅等級已經出現在了屏幕之上。

如此驚悚。

以至於,被從機庫的地鋪上拽起來的陳女士一直登上阿努比斯的時候,腦子都還處於懵逼狀態。

“什麽鬼?!”

她在頻道中不滿的發問:“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會有重大威脅出現在門口了才發現?還有,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們校區的位置的?”

“呃,說來可能不信。”

校區管理人拉馬努金先生的語氣有些複雜:“他們持有我們校區和矩陣的通行權限,甚至,保密等級好像比我還高一點……”

“這就他媽的離譜。”

陳女士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你想告訴我說,他們是自己人?”

“呃……大概?”就連拉馬努金都不確定了起來。

“行了,保持戰爭警報,全體人員做好接敵準備,老娘先去幫你們用臉接一波輸出……”

陳女士罵罵咧咧的啟動了引擎,步出機庫,穿過了一層層閘門之後,走出了山崖的幻象。

在阿努比斯的鎖定之中,兩位拜訪的客人中,最前麵的那位似乎不安了起來,仿佛想要離去一般,戒備的看著她。

“這裏是天國譜係所屬象牙之塔轄下分部,第三深淵校區。”

龐大的裝甲之後,陳女士看著雷達上的友軍標誌信號,眉頭皺起:“我是這裏的負責人,請問兩位有何貴幹?”

最前麵,那個略顯枯瘦的侏儒警惕的看著麵前那詭異的鋼鐵巨神,分辨許久之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黑鯨的標誌。

“槐詩叫我來這裏報道。”

在他身後,渾身籠罩在長袍中的另一人頷首,平靜的回答:“我也是。”

“……”

神他媽的槐詩!

陳女士感覺到久違的血壓上來了,小老弟怎麽不去折騰羅素,跑到老娘這裏來送驚喜?!

都是打工人,何苦為難打工人?

哦,忘記了你都快變成二代目了,媽的,良心變質,大大地壞了。

可他們拿出來的徽記毫無問題,而且,也早已經在象牙之塔的機密數據庫裏有了檔案,錄入了源質識別。

應該不至於有什麽問題吧?

姑且,先搞清楚究竟是什麽人再說。

陳女士揉著眉心,無奈一歎,手指稍微的放開了鎖定按鍵,“那麽,請問兩位怎麽稱呼?”

在最前麵,那個仿佛不甘於人之後的侏儒冷哼一聲,率先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統治者·衰亡!”

“……”

陳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阿努比斯扭頭,看向他身後。

“那麽,你呢?”

“……鑄日者。”

來者伸手,掀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端莊又平靜的麵孔。

她說,“我的名字,叫做鑄日者。”

寂靜的地獄裏仿佛迎來了久違的黃昏之光。

遠方,風聲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