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看台之上,節製好像還沉浸在驚駭之中一樣,茫然的環顧著周圍,無法確定結局竟然會如此輕易的到來。

茫然的,看著周圍。

“死了?”

就連其他人,也都彼此麵麵相覷。

最後,看向處刑台之上。

直到那一具漸漸失去溫度的屍首,被掛上了絞刑架,自陽光的暴曬之下緩緩升起。他們才漸漸接受了這如此讓人暢快的現實。

調律師,死了!

“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圍觀者們歡呼,那洋溢著喜悅的潮聲不斷的掀起,宛如化為颶風,吹著絞刑架上的屍首陣陣搖曳。

“他完了。”

有人鬆了口氣,終於躺在了椅子上。

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去。

現在,就在統治者的俯瞰們中,能夠清晰的看到,隨著形骸的毀滅和凋謝,一個模糊的人影在萬世樂土的引力拉扯之下,緩緩升起。

毫無抵抗之力的,升上了天空,被無數鎖鏈束縛。

就在他的周圍,伴隨著人群的歡呼和呐喊,數之不盡的惡意便從汙濁的靈魂之海中升起,響應著呼喚,應召而來!

漆黑的漩渦從天穹緩緩浮現,一根根鋒銳如刀的牙齒從其中升起,彼此摩擦,便形成了足以將一切源質盡數撕裂的磨盤。

這便是地獄食物鏈中的最後循環,一切靈魂和死亡的歸宿,在萬世樂土的運轉中緩緩研磨成塵埃,自波旬的染化中溶解、在牧場主的教條中重聚,最後,煥然新生……

此刻,就在無數合攏的牙齒之下,槐詩的痕跡被漩渦徹底吞沒。

神形俱——

哢!

在那一瞬間,節製剛剛浮現的笑容,再度凍結。

刺耳的摩擦聲從‘磨盤’中迸發,漩渦的運轉停止,就好像急速轉動的齒輪被石子卡住了一樣。

恐怖的力量自漩渦裏不斷醞釀,幾乎摩擦出火花,可是卻無法……傷害那一道靈魂分毫!

自萬世樂土的囚籠裏,來自命運之書的威權撐起,頑固的維持著靈魂的完整,貫徹著槐詩的意誌。

他還沒有認輸。

未曾向眼前的地獄低頭。

不論是波旬的染化還是牧場主的教條,亦或者是萬世樂土的重壓,無數靈魂的惡意……

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無法讓他動搖分毫。

明明已經在萬世樂土的壓製之下,被束縛在輪回的間隙之中,但此刻,當那一雙平靜的眼眸抬起的時候,便好像有陰雲再度籠罩在聖都的穹頂之上。

陰魂不散。

“真快樂啊。”

懸掛在枷鎖之上的受縛者欣賞著自己的葬禮,由衷讚歎:“大家喜氣洋洋、熱火朝天的,手拉著手,齊心協力的奔向滅亡的模樣……”

大地上,人群湧動著。

野獸們揮舞著自己手中的帽子,震聲歡呼,慶賀著黑暗的死去,哪怕未曾有光明到來。

而就在絞刑架上,逝去的罪人隨風搖曳著,粘稠的鮮血從腳下滴落,在石板上淤積成淺淺的水泊。

滴答。

蜿蜒的猩紅順著台階向下,淺淺一線,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映照著頂層的輝煌閃耀的大廈,威嚴肅穆的建築,最終,落入清澈的河流。

滴答。

奔湧的水流在向前,在河道中掀起漣漪,最終,隨著轟鳴的瀑布,落入上層區的美好花園和湖泊裏,見證那慶賀調律師死亡的慶典和舞會,當浮木和樹葉碰撞時,便獻上虛無的掌聲。

歡笑聲回**,貴婦和紳士們在悠揚的旋律中翩翩起舞,分享著鮮美的魚子醬與甜點,端著香檳的侍者們衣著筆挺等候在一旁,靜靜的仰望,嘴角的微笑始終和煦謙卑。

滴答。

精致的溪流匯入了寬闊的河道,高聳的橋梁之上,車水馬龍,喇叭聲在堵塞的交通中此起彼伏,散亂的遊行者們舉著‘調律師受死’的牌子們,歡呼著從車流間走過,不耐煩的司機探頭咒罵著。遠方,中層區的無數繁忙區域裏,一扇扇窗戶後,格子間裏的人偶爾抬起蒼白的麵孔,空洞的眼瞳看著粼粼的水光,很快,了無興趣的收回視線,被看不到盡頭的煎熬再度淹沒。

滴答。

漸漸腐臭的管道裏,混合著數不清的碎屑,從泄露的管道上滴落,汙水順著屋簷落下,倒映著那些昏暗裏閃爍的霓虹,還有遍布著疤痕的汙漬的麵孔。

那個佝僂的孩子藏在角落裏,窺探著外麵的行人,討好的微笑著,忽然飛身躍起,拔出匕首捅進了肥胖的女人腿上,在慘叫聲裏,扯下了挎包之後,轉身狂奔。

水泊在踐踏之下,重新**起波瀾,最終,匯入下水道的黑暗幽深之中。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數之不盡的河道在黑暗裏交匯,再度泛起潮聲,惡臭的濁流在奔湧著,流向了城外的荒原之中。

滴答。

最後的一縷鮮紅,憑空落入酒碗中。

白瓷之間掀起波瀾,晶瑩剔透的紅色漸漸**漾,模糊了郭守缺的蒼老麵孔。

那究竟是幻覺還是什麽魔術呢?

實在是難以分辨。

也已經都再無所謂。

“差不多,也到時候了。”

自腐敗的惡臭裏,郭守缺站在田埂之上,舉起酒碗,傾斜,細細一線酒液落入了濁流之中,令靜謐的淺水竟然再度翻起了漣漪,激**著,仿佛有數之不盡的靈魂從其中痛苦的掙紮和攪動,便泛起了一片片令人作嘔的白沫。

“真奇妙啊。”

他輕聲笑起來:“沒想到,今日聖者和禍首之血落入此鍋之中,火候方至——”

醉生夢死、禍國殃民、絕聖棄智。

沒想到,自己這些年工於心計為牧場主精心準備的三道大菜,竟然是這一道禍國之湯率先因槐詩而成。

塵寰為鼎,亂世如爐。

五色、五味、五光紛亂變化,英雄豪傑、篡逆賊梟,你方唱罷我登場,便如釜中浮沉……

倘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話,那麽禍天下也同熬羹沒什麽區別吧?

以這五濁惡世為田,泛濫畸變的六欲為雨,最終,在地獄裏種下災禍的根苗。

這便是郭守缺處心積慮、工於心計,為地獄之神所獻上的嶄新作品。

“既然因你而成,便這一鍋禍國之湯祭你吧,小子。”

黑暗裏,廚魔大笑著,拋去手中的空碗:

“——聖都的毀滅,便在你的死中奠定!”

就在他的頭頂,高亢嘶鳴的聲音傳來。

在機樞的運轉之下,無數塵埃和汙垢簌簌落下,伴隨著頂棚的敞開,這一片數十年未曾見過陽光的黑暗被再一次照亮。

當那一線耀眼的陽光落入了幽暗之中,一切汙濁惡臭竟然迅速的變化,陡然之間,化作了撲鼻的奇香。

妙曼又醇厚,自風中不斷的流轉和變化。如美酒,如瓜果,如佳肴,如龍涎,如萬般萬象,到最後,竟然變成了細碎的稻香。

當沸騰的濁流在光中漸漸澄澈,那些陰暗中不斷搖曳的蠕動之物便亭亭玉立的招展開來,煥發出璀璨的金黃。

就在郭守缺身後,有人不可思議的驚呼出聲。

此刻,覆蓋了整個湖泊,自最幽深的黑暗裏,無數化學廢水、工業猛毒,糟粕和汙濁中生長出的,竟然是一株株及腰高的稻穀。

飽滿的穀粒在空氣中微微搖曳著,當遠方的風吹來,便掀起了一陣陣麥浪。

而就在田埂之上,郭守缺深吸了一口氣,幹癟的胸膛甚至高高鼓起。

就這樣,向前,吹出:

“呼——”

在吹息之下,沙沙之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一粒粒飽滿的稻米從禾苗之上墜落,落入了黑水中,便迅速的溶解,消失不見。

到最後,當稻米落盡,禾苗也迅速的幹枯,彎曲,隻剩下了枯萎的根苗。

當轟隆隆的水聲從漸漸敞開的閘門之後浮現,湖泊中那一片凝固的黑暗便擾動了起來,有如活物那樣,掀起波瀾。

躍躍欲試。

“去吧,去吧。”

郭守缺目送著那湧動的災禍之湯,滿懷著期待和祝福,微笑著,輕聲呢喃:“豐收的時候,到了。”

就這樣,匯聚了人世諸惡,萃集了無數精華,這一道火候已至的禍國之湯在幹枯的河道放肆奔流,衝向了遠方,最後,無聲的潤入了聖都的大地中去,再也不見。

而那一片漆黑,卻逆著重力,自四通八達的水渠和隧道之中,迅速的擴散。

向上,向上,順著濁流逆襲,在霓虹的映照下,跨越低層區的束縛,自寬闊的河道之中**漾,漸漸暗淡,稀釋,可一縷縷晦暗的色彩卻順著彎曲的流水和瀑布,蔓延到了清澈的河流之中,倒映著喧囂的人群和天上的太陽。

悄無聲息的沁潤著每一條支流和土地。

最終,沿著那蜿蜒的血流,落入了絞刑架之下的那一片赤紅中。

就在看台上,節製的視線猛然一滯,從天空之中轉向絞刑架下的血泊。

隻看到一點漆黑,悄然在血中盛開。

如鮮花。

芬芳隱隱。

這便是調律師的葬禮。

在漫長的沉默之中,節製再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那一點漆黑漸漸暈染開來,消失不見。

許久,猛然起身,最後冷冷看了一眼束縛中的槐詩,拂袖而去。

槐詩依舊微笑著。

享受這一場屬於自己的奢華祭祀。

靜靜的俯瞰,看著災禍的根苗在黑暗裏,悄無聲息的……遍及了整個大地。

快樂的孩子們,手拉著手,唱著歌。

漸漸的走向地獄。

等等我呀,小夥伴,我們一起。

去那熊熊燃燒的火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