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妙妙是認真的。

眼下再過十分鍾到淩晨十二點,方圓十公裏沒有營業的理發店。

拿著雞骨剪手足無措的路輕看著比他更驚恐的雲爍,最後還是看向了領隊,“我……我給教練剪頭發?”

雖然是個毒奶,但現在這是教練的腦袋,前世界冠軍,盡管他頭發已經長到勉強可以揪一對雙馬尾,但說不定被自己一剪子下去還不如雙馬尾。

張妙妙的吃小孩兒唇色讓她顯得相當可怕,“你個熊孩子感冒早就好了還給他打掩護,既然你隨機應變的能力爐火純青,那就動手吧,去院兒裏剪,別弄一地頭發。”

“好消息和壞消息。”路輕把一次性桌布圍在雲爍脖子上,掖進領子裏。

別墅後院有門口的兩盞燈,雲爍坐在石凳上,“先說好消息。”

路輕撐著膝蓋平視他,“我沒人管的時候經常自己給自己剪頭發。”

倒真是個好消息,雲爍瞄了眼客廳裏麵,“壞消息呢?”

“但我上次給自己剪頭發是三年前。”客廳裏,餘子慕的目光時不時往窗外飄,他一度想多花點錢叫個理發師來基地給他剪。這個小狙手來基地的第一天他就感覺到了威脅,起碼他和雲爍搭檔兩年,從未見過他這麽照顧哪個新隊員。

眼看著剪刀緩緩靠近,雲爍邊縮腦袋邊閉眼,“你你、你手下留情啊。”

喀嚓,一縷頭發從鬢角掉下來,路輕壓著嘴角忍著笑,“那教練以後也嘴下留情。”

路輕說的是實話,他不記得是七歲還是八歲了,反正那時候母親已經很久沒再回家,母親最後給他買了一包糖果,還有十塊錢。

他記得那天他去文具店買了一把剪刀,因為第二天學校有手工課。後來他學著用那把剪刀自己給自己理發,這樣就不用再出去花錢剪頭發。

“你慢點啊,你行不行啊,我為我過去莽撞的解說先給你道個歉,擔架師傅我錯了,以後我一定三思後再開口,不不不以後我不開口了……”

喀嚓,又一縷頭發。

雲爍緊閉著眼睛說了一車軲轆好話,路輕一言不發,喀嚓嚓的立體環繞聲從左到右,唰唰地掉在圍在身上的塑料桌布上。

“好了。”路輕站直起來,“我不會剪造型,隻會按照頭發原來的形狀把它剪短。”

不得不說,路輕這手藝雖然沒到可以糊口的地步,但比雲爍的預期高出了三百個張妙妙的憤怒值。

“你挺行的啊。”雲爍對著鏡子撥弄劉海兒,“我以為明天我得緊急去買頂假發了。”

路輕把剪刀放回去,“明天采訪前會化妝吧,讓化妝師卷一下會好一點……教練,我明晚,要請個假。”

既然錢到賬了,那麽他得去還掉。以他對他老爸這麽多年的了解,這個錢交到他爸手裏,他爸必不可能乖乖還錢。所以他要去當著債主的麵親自轉賬。

還是以他對他爸這多年的了解,這也必不可能讓他爸洗手戒賭。但他不想再管了,打職業這些年的成績和獎金體現在他自己身上的隻有一個戰隊標識。他什麽都沒有,他從十六歲起,就是靠著遊戲天賦和晝夜不分的訓練,成了給他爸賺錢的工具人。

雲爍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明晚有事?”

“嗯。”路輕點頭,喉結上下一滾,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家裏有事。”

遍地油汙的黑暗窄巷,罵罵咧咧的中年男人,那天淩晨聲稱回家拿了衣服又出來,但後來沒見他穿過一件厚衣服。雲爍轉過身來,點頭,“行,多久回來?”

“兩三個小時吧。”路請回答。

翌日早十點,陽光大好。

烈火tv準時到達em戰隊基地。這次采訪主題是讀評論,烈火tv在元旦當天發布了一條微博,請大家在留言區裏提問,節目組會挑選一些問題放在采訪裏請選手回答。

於是清晨十點半,所有人穿著隊服,並且簡單被畫了個妝後,大家圍坐在餐桌一圈。

攝影機架在前麵,保證所有人都在取景框裏,“ok,柒柒再向餘子慕那裏坐一點,你太靠近鏡頭了會顯胖。”

主持人柒柒,是圈內知名的大美女,更是烈火tv絕地求生板塊的台柱子。

“好的。”柒柒的職業素養極高,寒冬臘月裏光腿穿一條小黑裙,她拖著椅子向後挪了些,問攝影師,“這樣好點了嗎?”

“ok了。”

餘子慕沒什麽表情,但顯然沒有因為大美女靠近自己而竊喜。但隻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柒柒在挪椅子的時候,看餘子慕的那個眼神,是有三分欣喜七分崇拜。

可能是電子競技不需要視力,路輕沒看出柒柒的嬌羞,隻看著雲爍,雲爍在自己努力地使用化妝師的卷發棒,路輕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燙到耳朵。

然後柒柒的開場白把他思維拉回來了,網友的第一個問題是問他的。

“請問路輕,從shield來到em最大的改變是什麽呢?”柒柒笑得十分甜美。

“從……”路輕稍加思索,“從escapemaster,變成了evilmonster。”

從逃跑大師,變成了邪惡怪獸。

這個回答把在座的各位逗笑了,包括鏡頭外麵折騰頭發的雲爍。可不是嗎,從前要苟名次,陰差陽錯讓pubg這款生存遊戲在路輕手裏凸顯了它的本質──大逃殺。

活著才有輸出,活著才有名次,導致路輕最擅長的是逃生。

人是要活著的,無論在遊戲裏還是在現實中。所以有時候路輕會覺得,他時刻都在一場求生遊戲裏。

和父親約好了時間,出門前雲爍給了他一張小區的門禁卡,對他說了句路上小心。路輕接過來,道了謝,最後檢查了一下卡上餘額,六十萬零四千多。

夜裏降溫了,em戰隊發的隊服是內外全統一的,後背有刺繡的黑色羽絨服和淺灰色毛衣,路輕在出租車後座回複下午訓練時沒看手機錯過的消息。

其實也沒什麽人找他,一條是shield的老教練,發信息關心他在em怎麽樣,另一條是他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

這位朋友叫徐懿安,和他同歲,算事發小,是早些年從連排房搬出去的孩子。

發送時間是下午三點半,那時候在四排。路輕看著發小的消息,車窗玻璃因內外溫差起了霧氣,他想看出去卻被白霧擋了回來。

這是事實,而且這個月過去就是春節假期,春節回來就要備戰春季賽,他必須抓緊時間和其他隊友磨合。

很快,徐懿安回複的消息發來了。

徐懿安那邊打打刪刪,一會兒“正在輸入……”一會兒“徐懿安”,最後發來兩個字:行吧。

想必是方才打了一大串字告誡他這種賭鬼你越救他就是越害他,非得讓他被揍一頓再多剁幾根手指頭才能長記性。

這個道理路輕知道,但真的一群惡漢把他爹堵在那連排房走廊盡頭連踩帶踹的時候,他真的不太能看得下去。

這次想通了,不管了,最後一次了。權當報答他……不過報答他什麽呢,路輕看著手機忽然苦笑了一下。

車停在窄巷口,路輕下車,踩在地上時下意識想找個口罩或者帽子戴上,但出來得匆忙,什麽都沒帶。

他不是怕別人認出來更不是偶像包袱,而是看著漆黑的窄巷,牆頭被彈弓打壞的路燈,一團團的燒烤煙,自己站在巷口孤立無援。

家還是那個樣子,值點錢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他爸或抵了或賣了,客廳沙發後麵那麵牆是他從小看著一點點被他爸抽煙給熏黑的。

黑牆下邊坐著三個男人,其中一個是他爸。

他爸夾著煙,幹笑了兩聲,“回來了,我兒子,老趙見過,老陳還沒見過。”

那個見過自己的老趙就是上次回家見到的三個人之一,路輕沒什麽反應,他先進了自己房間。原本書桌上該有台電腦,如今隻剩下顯示屏在桌麵上壓過的痕跡。

路輕拉開抽屜,從裏麵翻出了筆記本和筆。

然後他拎了個凳子出來,不多廢話,聲線冷冷的,“我每天限額二十萬,給我個賬號,然後寫個收條給我,寫六十萬的。”

那老陳老趙對視了一眼,最後居然看向了他爸。

路輕有些奇怪,“二位,是我還錢,不是他。”

這話一說出來,路輕他爸不動聲色地點了兩下頭。隨後那個見過路輕的老趙佝著腰,略有些狼狽地伏在茶幾上寫了張六十萬的收條,簽了字。

路輕是年紀小,但托他老爸的福早早明白了一個道理,嘴上說的沒用。

白紙黑字的收條寫好,路輕撕下來裝進口袋,轉完款丟下一句“轉了”,沒多一句,沒多呆一秒,起身走出家門。

出來時鬆了一口氣,一刻不停留地快步下樓。

路輕多麽敏銳的一個人,草叢裏都能發現吉利服,何嚐沒發現自己提出要直接寫六十萬收條時那兩個債主居然在征求他爸的意見。

但他一絲絲都不想深究,他隻想逃。

然而逃跑大師在窄巷裏被人堵了,“靠。”

徐懿安拎著打包好的燒烤,“靠!”他又重複了一遍,“我遠遠的看著像你,你又說今天回家,果然是你啊!”

說完這家夥直接撲上來抱住他,那袋子燒烤就砸在他後背,簽兒差點戳他後腦勺。

“你怎麽在這?”路輕虛虛拍了他兩下,“蹲我的?”

“嘴饞了,還是這家烤串兒好吃,順便蹲一下你。”徐懿安是在本地上的大學,比較自由散漫,“你……事兒搞定了?”

“嗯。”路輕點頭,和他一起朝巷口走,“搞定了。”

徐懿安從袋子裏抽了根肉串遞給他,“你現在去哪?回em基地嗎?”

大冬天大半夜,看著麵前忽然遞過來的一根串兒,路輕噗嗤笑了一聲,接過來,“回基地啊,我請了假出來的。”

的確好吃,小時候徐懿安他媽每天給他兩塊錢,那時候一根肉串兒五毛錢,徐懿安買兩串,分他一串,就是這個巷口。

“吃人嘴短嗷,你得給我辦個事兒。”徐懿安盯著他把肉咽下去。

路輕捏著一根空簽,“要不我買一根還給你。”

“小事。”徐懿安拿出來一根自己吃,“em隊裏的mu,餘子慕,你給我弄張他的簽名照唄。”

“……”路輕轉頭要去燒烤攤,一步還沒走出去就被徐懿安拽回來了。

“哎哎你幹嘛去,你必須給我弄啊,我追的那妹子是餘子慕粉絲,你救救孩子,好輕輕!輕輕!”徐懿安死命抱著他的胳膊,“大家都是隊友,一句話的事兒!輕輕!”

路輕猛扯了兩下沒能把胳膊扯回來,窄巷子口他倆這架勢像是扭打在一起你似的,“不是,徐懿安,別他媽叫我輕輕,你換個人行不行,你讓她換個人喜歡,非得是餘子慕嗎?”

“她就喜歡餘子慕!她覺得餘子慕帥,還賊什麽……什麽‘蘇’?”徐懿安還未掌握當代少女的一些用詞。

路輕終於抽出手來,甩了兩下,神色複雜地看著徐懿安,“讓那小姑娘換個人喜歡,鄒嘉嘉,舒沅……雲爍!雲爍不帥嗎,你勸勸她!雲爍多好看啊!雲爍的簽名照我給你弄。”

聞言,徐懿安撒手點頭後退一步,“你說的啊。”

“?”路輕明白了,“你追的這姑娘挺博愛?”

“雲爍是……那個詞是什麽來著。”徐懿安細細思索了一會兒,“哦,‘本命’。”

窄巷這裏平時沒什麽出租車,靠緣分要等上許久才能來一輛,一般得提前用叫車軟件。今天碰上徐懿安心情好多了,兩個人一直聊著走著走到大馬路,他才打了個車回去。

另一邊,那麵被煙熏得發黑的牆下,三個男人喜笑顏開。

尤其是路輕他爸,“我說了這小子他娘的有錢,掖著藏著不給老子,媽的還不是整來了。”

接著,那個老趙,叼著煙,說道:“得,還是老子治得住兒子,回頭四十萬還我,二十萬你再接著玩,把老鄭連褲衩都贏幹淨!”

“贏幹淨!”路輕他爸又點了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