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路輕躺在**用手機搜索如何治療ptsd,網上各家說各話,沒一個靠譜的。

被窩裏手機的亮光照在臉上,苦惱的睡不著,刷了太久,導致大數據給他的推送都是某某線上心理谘詢。

雲爍的話讓他聽著非常不是滋味,他很想反駁雲爍,他想說,你是世界冠軍,你是國服最強的狙擊手,看你瞄人是多少人的青春,你怎麽可能是廢物。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在役”兩個字上。

他鎖屏手機,翻了個身,黑漆漆的房間裏隻有自己的呼吸心跳聲。

一整夜輾轉難眠,清早下樓眼下暗青,看得張妙妙一愣,“你什麽情況,昨晚小妖精纏上你了?大威天龍?”

“……”路輕揉了揉眼睛,“不是,我有點擔心他。”

這個他是誰自不必說,張妙妙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她先去廚房按了下咖啡機,然後把切片吐司放進吐司機裏。

做完後張妙妙先望了眼樓上,九點半還沒到,應該會不會有人起床。於是她拉開椅子坐下,並且手指點了點自己斜對麵的位置,“坐。”

“嗯。”路輕坐下。

張妙妙說:“到了洛杉磯之後的前幾局,他狀態肯定會非常差,這個階段你不用管他,他會自己調整,決賽日才是那個坎。”

咖啡機微弱的嗡嗡聲聽得路輕心煩,在他心裏,或者說在很多看比賽的觀眾心裏,雲爍一戰功成名滿天下,他是迄今國內最強的狙擊手,他曇花一現般的世界賽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我明白。”

“你明白個屁。”張妙妙打斷他,“他多可惜,他必須得複出歸隊繼續打,二十三歲而已,起碼還能再打兩年,為什麽他退役了不直播不開店,因為他喜歡賽場上的遊戲,他已經荒廢了將近兩年,沒有時間了。”

電競職業選手有幾個兩年,他在這兩年裏徹底淪為看客,曾經的對手和隊友都站在他憧憬過、征服過的舞台上。雲爍過了十二月就滿二十四周歲,他真的沒有時間了。

路輕沒有想過會帶著他從陰霾中走出來,路輕更想尊重他自己的意願。

張妙妙給他一杯咖啡,路輕抬頭,問:“他是怎麽忽然想通的?”

張妙妙猶豫了片刻,決定實話實說,“他昨天說……今年是路輕第一次打世界賽,他打職業以來,年年都是從坎坷萬分的外卡賽開始,都是沒能摸到世界賽的尾巴就被淘汰出局。”

張妙妙就說了這麽多,留下路輕看著眼前的咖啡,從鬥誌昂揚冒著熱氣兒到偃旗息鼓風平浪靜,黑洞洞的一杯咖啡裏映著路輕五味雜陳的臉。

終於還是發生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最狗血的事情──雲爍是為了自己而重返賽場。

他端起咖啡一飲而盡,去廚房洗杯子。

廚房裏還有妙妙叮完牛奶吐司的香味,路輕慢吞吞地從冰箱裏拿吐司,他懶,不想煎蛋也不想切菜,打算再做杯咖啡嚼兩片吐司把早餐對付過去。

接著就聽見灶台噠噠兩聲被擰開了,他一轉頭,雲爍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了廚房,“你走路怎麽沒聲兒?”

雲爍蹙眉,“是你自己在走神。”

雲爍煎了蛋,切了西紅柿,兩個人簡單吃了個早餐。

有幾回路輕想開口,全都咽回去了,安靜地吃完東西,估摸著隊員快要醒了。雲爍抽了兩張紙擦嘴,端起自己的盤子,示意路輕自己收拾,“上樓換件衣服,陪我出去一趟,早去早回。”

“去哪?”

雲爍端著盤子停在廚房門口,他沉默了片刻,沒回頭,說:“陪我看心理醫生。”

距離全球總局賽,還有二十七天。

距離em戰隊的正式集中訓練還有十天。

雲爍還有十天把自己調整成麵對世界賽的狀態。路輕下樓的時候他坐在門口換鞋凳上發呆,路輕看了他一會兒,走過來,“怎麽了,不知道穿哪雙?”

“啊?”雲爍抬頭,回過神來,沒由來地問他,“我現在才去看心理醫生,是不是晚了點。”

路輕蹲下來,換成自己抬頭,“什麽時候都不晚。”

“萬一醫生說我沒救了怎麽辦?”雲爍問。

路輕佯裝思忖,知道他是害怕了,便逗他,“沒事兒,我的腎給你,肝給你,骨髓也給你。”

“要是不匹配呢?”雲爍問。

“那你給我點時間,我再投胎一次。”

雲爍笑了,摸摸他的後腦勺,漸漸地不笑了,他趕緊縮回手,隨便拎了雙鞋穿上,“你在門口等我。”

一貫冷靜自持的雲爍從背影裏透了些狼狽,路輕慢慢站起來,他知道這是兩年來雲爍第一次直麵這件事。

但其實雲爍自己也知道,他早該接受這件事。

他一直讓自己規避傷害,父親病逝的時候他在洛杉磯的賽場場館裏揚刀立名,他和父親隔著一片太平洋,他一直停在大海的另一頭,他一直沒能真正飛過來。

老款奧迪是雲爍爸爸留下的車,路輕坐進副駕駛,雲爍已經恢複常態,很淡然,很斯文。他平靜地掛擋起步,這時候路輕才打量起車子的內飾,副駕駛前麵的儲物箱上貼了個已經敗色的觀音菩薩像,後視鏡上掛了一串小小的佛珠。

這個車廂裏的東西雲爍都沒動過,好像隻是借父親的車開一開而已。

“你……什麽時候打算看醫生的?”路輕問。

“昨天,昨天預約的。”

路輕點了點頭,偏頭去看窗外。路輕想盡量保持自己是個可靠的人,他得保持冷靜,他不能慌。

其實他很開心雲爍會想要自己陪著他一起來,而不是一個人默不作聲就出門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矯情?”雲爍停下,前方紅燈,倒數40秒。

路輕搖頭,“我覺得你很勇敢,而且帥,你昨天來跟我說你要做替補的樣子太帥了。”

隨著導航的提示,他們離目的地越近,雲爍越沉默。

心理谘詢師的辦公室在一棟寫字樓裏,奧迪慢慢開進地庫,雲爍一言不發,他停好車,熄了火,半晌不動。

路輕鬆開安全帶,湊過去安撫似的抱了抱他。

路輕的手在他肩膀上慢慢拍著,一下一下,像哄孩子。

“你得等我一個小時。”雲爍說,“這一個小時你不能走,可以嗎?”

“可以。”路輕坐回來,認真地說,“我就是栓了條鏈子的狗,我哪都不去。”

兩年的時間,可大可小。

那年雲爍從洛杉磯回國後,直接從機場到了墓園,他跪在那尊單薄的石碑前麵,他看著碑上父親的名字,總覺得是在看別人的父親。

潛意識裏的逃避,大腦的自我保護,讓當時隻有二十一歲的雲爍開始對父親的名字模糊化、陌生化。

他瞬間遠離了所有情緒,他把自己抽身出來,他躲進了盒子裏,還順便給自己蓋上了蓋子。隻有在特定的場景,或是母親有時控製不住放聲痛哭的時候,他才會短暫地意識到他已經沒有爸爸了。

而特定的場景也是少之又少,比如年年上墳,比如不再需要清洗的煙灰缸,比如pubg全球總決賽的主舞台。

由於缺失了和父親的最後一麵和葬禮,讓雲爍內心的逃避非常順暢且自然。那是一種“隻要我沒有看見,那麽這件事就不存在”的現象。

所以心理醫生對他的幹預是鼓勵他自己麵對,自己接受,再自己消化。

路輕坐在走廊上,他腦袋靠著牆。

雲爍已經進去二十多分鍾了,他除了看時間,沒有心情玩手機。

“嗯?”路輕一愣,旁邊的門從裏麵打開了,“沒到一小時呢,怎麽了?”

他很緊張地站起來,死死盯著雲爍的臉,生怕他有任何不適,如果他在這裏不舒服,他即刻帶他回基地。

雲爍搖搖頭,“沒事,問問你,你有駕照嗎?”

“有。”

“那……回去你能開嗎?”

“能。”

雲爍點了點頭,把車鑰匙掏出來,遞給他,遂又進去了。

後來雲爍出了辦公室,那位醫生送他出來,朝路輕也打了招呼。

很平靜,也很自然,雲爍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的表情,他禮貌地和醫生道別,兩個人去坐電梯下車庫。

地下車庫很昏暗,有幾盞燈已經不亮了。他們停車的位置離電梯不遠,雲爍站在副駕駛門邊發了會兒呆。

路輕也不催他,耐心地等著。

良久,雲爍終於像是做下了什麽艱絕的決定,他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坐進去。

路輕這才進主駕駛。

他調整了一下座椅位置、後視鏡和靠背,點火起步。

“我爸走了之後,我就沒坐過這輛車的副駕。”雲爍說,“醫生說……我得一點點適應,我得接受它,然後放下它。”

“嗯。”

路輕開車很穩,好像他說的退役後如果直播沒人看就去跑出租。他左手扶方向盤,右手搭在變速杆,是開慣了手動擋留下的習慣。

一路無話開回了基地,車一挺穩,雲爍逃似的跳出副駕駛。

接著是正常的訓練。

五個小時後,訓練結束,路輕在基地後院發現了蹲在那兒玩泥巴的em教練。

他靠在門框看了一會兒,然後清了清嗓子。

雲爍被嚇了一跳,噌地站起來。

十月的天早早就暗了,但雲爍還是看見路輕臉上有笑,覺得挺掉麵子的,兩個人遙遙對望了片刻。

這天晚上路輕料到了他會睡不著,洗漱完後去敲他的門。

雲爍毫無睡意,但賽前調整作息他必須得睡。

路輕坐在他床邊,隔著棉被拍他的肩膀。

“給我唱個歌吧,就唱你在shield周邊活動的那首。”

路輕歎了口氣,“好吧。”

少年的嗓音是沉沉的,很幹淨,也很單薄。

他有些煙嗓,唱歌時像帶繭的指腹在摩挲耳膜。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你能……”雲爍微微抬了眸,“能等我睡著了再走嗎?”

“嗯。”路輕俯下身來,又一遍告訴他,“我是栓了條鏈子的狗,我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