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趙煜起晚了。

衡辛去屋裏敲了三次門,眼看要推門而入,才隱約聽見屋裏有窸窸窣窣的響聲,進門就發現,自家大人特別沒精神,半倚在**醒神。

衡辛連忙上前,伸手貼趙煜額頭,道:“大人不舒服?”

額頭微溫,倒沒有發熱。

趙煜捏著眉心,道:“許是昨兒喝酒衝了風,頭疼,”他嗓子還嘶啞著,“什麽時辰了?”

衡辛道:“都晌午了,周大人他們一直在花廳等您呢。”

這是拜年來了。

趙煜起身,感覺腦袋裏好像能養魚了一樣,隧又皺緊眉頭。

衡辛便道:“都是自己人,要不小的讓他們回吧,您好好休息。”

趙煜擺手:“還是見一麵吧,新年第一麵就稱病,不像話。”說著,自顧自更衣。

得吧,難得自家大人顧全禮數。衡辛麻利兒的伺候著。

內衙花廳,茶水零食,都備得齊全。

刑部諸多官員等自家大人,倒也沒拘著,難得不講尊卑,一起有說有笑的。

可今年年景實在算不得好,邊關鬧了亂子,朝堂上又吃出來瘋病來,讓這一片和氣裏,帶出些詭異莫名的違和。

趙煜陪眾人坐一會兒,嘻嘻哈哈的說了幾句玩笑話,頭實在是又沉又疼,便直言相告,讓婉柔和周重把一眾官員兄弟好生送走。

二人依言照辦,回來複命告辭時,本以為趙煜八成又回去休息了,卻見三兩正在院子裏溜達,趙煜手上拿著個小紙卷。

他神色頗為凝重,見二人來了,把紙卷隨手往掌心一團,隱入袍袖內。

周重抱拳道:“大人,兄弟們都回了,”說著,他麵色略有遲疑,舔了舔嘴唇,還是問道,“您身體不適,但看大人的神色……是否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若需要下官略盡綿力,盡可吩咐。”

趙煜目光先是一滯,隨即眼波才靈動起來,麵帶菜色的扯出一抹笑意,道:“與去年春季的案子有關,或許牽涉巨大……”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還是……罷了,如果有需要,本官自然不會跟周大人客氣。”

然後,他把紙卷塞進懷裏,道:“少陪。”轉身,往書房方向去了。

他越是要說不說的,周重便越是撓心,心下的猶疑又躁動起來。相府的案子結得不踏實,趙煜對自己也……也總覺得怪怪的,但具體哪裏怪,他又說不上。

婉柔看看趙煜,又看看周重,春季的案子,八成就是指大皇子私販火器,想到這一點,她心緒又動了——父親的死,始終不明不白。

於是,她看向周重,道:“大人說春季的案子……是與六翼銃有關的那件嗎?”

周重這才看著婉柔:“啊……令尊……”他恍然,惋惜之色濃重,“你一心想查的事情,說不定此時有個機會。”

這一年,炎華的冬季,下了兩場雪,可除夕一過,天氣倒好像迫不及待,瞬間就暖起來了。

趙煜沒吃午飯,先回屋睡了一覺,醒時,日頭已經打斜。他最喜歡夕輝的暖融融,隻有經曆過正當午的白熾暴烈,才能迎來溫柔世間萬物的顏色。

夕陽無限好,黃昏又如何?

黃昏過後,還有皎月當空、滿天星鬥。人最難做到的,就是享受當下的美好。

想到這,趙煜歎了口氣,笑歎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他推門出屋,站在院子裏,深吸一口傍晚的空氣,微涼沁入肺裏,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許是因為鼻腔驟然被大量的空氣衝到,趙煜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大人!”

這人聲音裏帶著些許責備之意。

趙煜回身,見是婉柔。

這姑娘自從進了刑部,還真就當自己是個漢子了,衣裳穿得要多爺們兒有多爺們兒,顏色也除了黑便是灰,有時候,趙煜都自覺比她穿得鮮亮。

今兒倒是難得,她著了女裝,雖然衣裳依舊是灰色和藍色為主,但那抹藍色非常明豔,比寶石藍更加奪目,纖腰用絳紅的緞帶一束。

一頭烏發,也比平時梳攏得精心,簪了一支烏木簪,獨在簪頭,嵌著一顆紅瑪瑙,點睛一筆,看著就精致。

姑娘本來不算高挑,這般捯飭一番,就顯得頎長颯爽,英氣逼人了。

她急火火的衝到趙煜身邊,把手上的食盒往身後石桌上一放,嗔道:“大人不是不舒服嗎,怎的剛睡醒就跑到院子裏來吹風!”說著,便推著趙煜回屋去。

趙煜看著她就笑,道:“怎的,找我有事?”

她知道自己剛醒,顯然不是來了一回了。

婉柔拎起食盒跟在後麵,道:“午飯之後,聽說今兒後廚隻有兩位師傅上工,忙活不過來,做了點清粥小菜,你昨兒喝多了酒,今日不該吃得太油。”

說著,她打開食盒蓋子,裏麵一盅功夫粥,四樣小菜。

粥很稠,看得出熬上了火候,每一粒米都是晶亮的,被米漿包裹著,卻依然看得出分明的顆粒。瑤柱被撕成極細的絲,炸得金黃,堆成一小撮,頂在粥米上,像一小撮極細的金絲晶瑩燦然。

再看四樣小菜,雖然都是素食,但紅綠青黃,四菜四色,與底色米白的功夫粥搭在一起,好看,又勾食欲。

趙煜讚道:“看不出你有這樣的手藝,”說著,他盛粥,送入口中,米粒柔糯又不鬆散,一股糧食自帶的香,瞬間充斥口中,“好吃,但隻說好吃,又覺得辜負了。”

婉柔喜笑顏開。

她平日的笑都是淡淡的,總讓人覺得臉上在笑,心裏依舊是苦的,這會兒,能看出是真的高興了,她道:“大人覺得好吃就不辜負。”

趙煜吃得不緊不慢,婉柔也不打擾,靜靜的在一旁坐著。

可趙煜吃了幾口,又把筷子放下了,一雙微吊的眼睛裏滿是精明,含笑著看婉柔:“你不會,隻是為了給我做點吃的吧?”

婉柔神色微變,想到趙煜問得這麽直接。她心道,若是能頓頓隻為你做吃的,我也是樂意的。

但一想到趙煜和太子殿下之間……

她便把這點深埋心底的繾綣收拾幹淨,變回那個隻要能在趙煜身邊,就覺得安心的姑娘,紅了臉,囁嚅道:“大人……屬下……知道現在朝裏亂,但是先父的事情,一直困在心頭,如今出的亂子,是不是跟他當年身故的因果有關,您能告訴我嗎?”

趙煜見她那模樣,突然心底隱約泛起一絲不忍,莫名其妙的就向她道:“我讓翟瑞……”隻說了四個字,話茬卡住。

下一瞬間,趙煜覺得自己不對勁。

斷案十年,他斷然不會因為一絲不忍,就輕易把案子的關鍵進展說出來。

有了這般疑慮,趙煜提氣直衝風池穴,隨之而來,頭腦並沒有因為真氣的衝撞而清晰,反倒一陣眩暈,好像萬事萬物都在這一瞬間倏然遠離,隻有婉柔的臉非常清晰,滿臉關切的看他。

婉柔顯然也看出趙煜不對勁,上前兩步,想扶他,又覺得唐突,手懸在他背後停住了,急道:“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趙煜起身,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猛地甩了甩頭,踉蹌兩步,人一下撞在桌邊:“你……”

他說話時,聲音在打顫,氣息不穩,一句話提了好幾次氣息,都沒說出來。

接著,趙煜突然衝到淨手的銅盆旁邊,一摳喉嚨,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婉柔嚇壞了,想扶他去椅子上坐下。

可趙煜隻是手肘一掙,脫開婉柔的攙扶,跌跌撞撞,走到茶台前,一壺茶水幾口就被他喝了個幹淨,而後,他重新回到銅盆前,又把水都催吐出來。

婉柔不是傻子,看也知道,趙煜在做什麽。

趙煜折騰完了,接過婉柔遞來的手巾沾沾嘴角,把寬巾扔在銅盆上,蓋住汙物,才腳步虛浮的退回桌邊緩氣。

他依舊神情恍惚,手指緊扣著桌布,骨節因用力已經發白。婉柔無論怎麽叫他,跟他說什麽,他都沒聽見一樣,全身止不住的顫抖,隻有雙腳像釘在地上一樣。

趙煜的皮膚本來很白,可這會兒,他臉都漲紅了,額頭和脖子上的血管迸起來,眼看下一刻就要衝破皮膚似的。

駭人極了。

婉柔再也顧不得其他,道一聲:“我去叫大夫!”便奪門而出。

姑娘轉身的瞬間,趙煜抬了眸子看她,已經充了血的眼仁中,隱約顯出些不解的疑惑。

也就在婉柔推開門的瞬間,“砰”一聲手銃的爆破聲響,就見一道火光自樹影暗處點亮,直奔趙煜心口。

彈丸擦破空氣,電光石火,趙煜倏然起身,正向側躲開,突然也沒看清是個什麽東西,自斜向裏彈射過來。

與彈丸在門前相撞。

又“砰”的第二聲響,彈丸爆炸,頓時騰起漫散的硝煙。

得人相救,趙大人須臾間作了反映,隻是雙腿一軟,又坐倒在椅子上。

透過煙幕,他挑眸觀瞧,先是看見一道身影,如謫仙淩波,直衝樹影深處,緊接著,三兩長嘯一聲,和阿末也直衝對方藏身之處。

幾乎同時,婉柔大叫:“快來人,有刺客!”

經她這樣一聲喊,內衙瞬間多了人。

衡辛、翟瑞、老六一眾,就連江吟風也來了。

江吟風依舊白衣翩翩,站在院子中,踟躕一瞬間,還是衝進趙煜寢室。

見趙煜頭上滿是汗水,扶起他往床邊走,手似有似無的搭在他腕脈上,頓覺入手驚悸慌亂。

江吟風轉身向衡辛吩咐道:“快去請高師傅來!”說著,低聲問趙煜道,“剛才大人說讓翟先生做什麽?”

“讓翟瑞……讓他……”趙煜心智像是不大清晰,還勉力支撐著,嘴裏反複念叨這兩句話,就是不往下繼續說了。

江吟風隻得將他扶到床榻上躺好,手剛要觸及他額頭,探一探溫度,便聽身後一陣腳步聲。

接著,就見太子沈澈斜向裏揉身上前,直接用身子把趙煜和江吟風隔開,冷聲道:“不勞江兄大駕,”說著,他柔聲向趙煜道,“阿煜你哪裏難受,空青馬上就來了,”他俯身,把趙煜抱起來,挪了個讓他更舒服的位置,就借著這當口,在他耳邊聲音極低的道,“那人我捉住了,你放心。”

趙煜還懸著的心一下就沉靜下來了,一把抓住他手腕,幾乎是咬著牙想對沈澈說什麽,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