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裏,住滿了炎華的軍將。

敢隻身鑽到這來行刺的殺手,必然不是平平無奇之輩。

那殺手一雙眸子靈動,見對方掀桌子就跑,像是被這姑娘的“莽”驚到,隨即笑起來。不知為何,他的瞳色比常人淺淡,一笑就隱去了殺氣。

趁著那桌子立起來的當口,他腳尖輕點,在桌沿借力,自姑娘頭頂躍過,攔住她的去路。

緊接著,匕首橫掠,往姑娘修長的脖頸上劃去。

眼看刀尖舔血,香消玉殞。

通古斯族長之女若是在炎華境內被刺身亡,很快便要迎來無休無止的爭端。

正這要命的當口,房門被人一腳踢開,進來那人招式後發先至,右手疊指輕彈,“錚”一聲輕響,匕首被彈偏了開去。

同時,他在姑娘腰間一帶,順勢將姑娘掩在身後,不給對方喘息時機,一掌向刺客頂門猛劈下去。

要命的危機已解,姑娘穩定心神,咫尺之距,她的救命恩人身上隱約散出一股草木清香,該是剛剛沐浴過。他頭發還濕漉漉的,穿著非常普通的文人長袍。

再細看麵貌,竟是肅王殿下。

肅王身為一軍主帥,白日裏總是一身戎裝,嚴肅威嚴;此刻衣裳變柔了,人也顯得溫柔了。

隻是他招式依舊不溫柔,數招之內,對方的匕首已到了他手裏。

走廊上也響起腳步聲,顯然驚呼、打鬥聲,驚來了兵將與侍衛。

那刺客也不是個死心眼,見大勢已去,虛晃一招,逼退肅王,同時揚手三枚鋼針向姑娘打去。

寒光飛閃,姑娘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情況,就見一旁肅王身子急轉,向自己撲過來。下一刻,她被王爺一把攬入懷裏,就勢滾倒在地。

後腦被王爺護在掌心,二人在地上翻滾開去,直到王爺身上那股草木清香被窗外的沁涼空氣吹散了,她才回了神。

窗子大敞四開,刺客早就跳窗逃了。

肅王殿下起身,站在窗前往外看。

兵將、侍衛都圍攏過來。

王爺回身,把匕首遞給他的貼身侍衛,吩咐道:“著人封城追查,再讓人查查這匕首和暗器,有何線索。”

侍衛上前,接過匕首,卻疑惑暗器何在。

肅王笑笑,沒事人似的在自己左肩後摸了摸,沾出點血漬來,見血色鮮亮,輕輕舒一口氣:“叫軍醫來,幫本王把暗器□□吧。”

他說完這話,回身去看族長女兒,神色也變得柔和了,道:“你沒傷到吧?”

姑娘見他走過來,柔緩和善的同自己說話,心突然就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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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花鎮的肖亭長被下了大獄。

但他盤踞此地多年,自然還存有一番勢力,暗地裏運作的能耐多少是有些的。

幾經查問,知道自己栽在都城來的趙大人手上,純屬是對方摟草打兔子,順便把耗子敲死了。

一言以蔽之,倒黴催的。

思來想去,挖空心思,覺得趙大人想查問的事情,隻怕自己還真有線索,至於他能不能查到,自己又能不能活,還全得聽天由命。

再說趙煜,依照紙紮鋪老板的講述,對當年的過往已經有所猜測。

可一切,終歸隻是猜測,沒有實證。

更甚,即便往事如煙,趙煜也做不到毫不在意,他還是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上輩子,到底有多少人因為他的失察錯漏喪命……

這難道不是罪孽嗎?

他的罪孽到底深重到何種地步。

肖亭長告訴趙煜的,是他年幼時的經曆。

在荻花鎮外往西幾裏的地方,有一處濕地,那地方很美,但老一輩人卻說,那裏地勢複雜,進去了很容易就出不來。他年幼時貪玩,大人越是不讓去的地方,便越要去挑戰一番。

終於,和三個小夥伴困住出不來了。

眼見天黑,幾人又累又困,最後竟然抱團睡著了。可再一醒來,卻發現幾人不知怎麽,已經出了濕地內部,躺在官道路旁的幹草堆裏。

幾人頓時覺得驚奇,回家休息了幾日,再次跑進去。

這回他們學乖了,沿途做下記號。萬沒想到,要回轉時,記號都消失不見,又一次重複了前次經曆。

這一次回到鎮上,幾人將經曆告訴了大人。

當時的亭長糾結起鎮上的年輕人,前去一探究竟。

這一去便是四五日。

可待到大人們回來,他們去時的囂張氣焰,消散得無影無蹤,無論誰問,他們都隻答說:“那裏麵什麽也沒有,但濕地危險,大人、孩子不要靠近。”

肖亭長百般糾纏父親,最後,把父親纏問得急了,索性告訴他說,那裏有吃人的怪物,若是再去,就打斷他的腿。

時至此時,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們都已經去世,真相如冰晶入海,本就沒濺起什麽大水花,經年日久也就沒人提了。

直到趙煜前來,肖亭長才又記起這段經曆。

他其實沒安什麽好心,隻撿了些片段告訴趙煜——趙煜前去,若是能查到想查的事情,他便能減除牢獄之災;若是他困死其中,自己依靠在鎮上陳年出漿的人脈關係,疏通一二,事情也並非是必死之局。

趙煜得知因果,即便看出他用心不純,卻也鐵了心想要走一趟。

荻花鎮,在滌川城南方,並沒有滌川那般凜冽的冷。

周圍大片的濕地,讓這地界兒的冬季,豔陽高照時恍如春天,陰霾不散去,卻是又陰又潮的冷。

無奈,趙煜出發時,偏沒趕上好天氣。

天下也不知飄得是冰渣還是雪。

一望無際的荻花,籠罩在陰晦的、下壓得讓人覺著憋氣的天空下,風吹過,荻花細碎的絨毛和著冰晶,散落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間。

此行,趙煜帶著衡辛,留下阿末在縣衙內照應。別看阿末年紀小,但他身為太子殿下的暗衛,獨自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要比衡辛強。

騎匹往濕地深處走。

依著肖亭長的敘述,趙煜猜測這濕地裏許是有人居住的,但他越是往深處走,卻覺得越發荒涼。

略定下心神,走一段路,便也沿途用石頭做下標記。

衡辛看了不解道:“大人,咱倆又不是小孩,看著太陽的方位走,總歸能走出去,你還做什麽標記,更何況,還有三兩……”

話說到這,被趙煜截住了。

趙煜手指向地上的一撮石頭。

它們本不該在那裏,又或者說他二人本不該在這裏……

衡辛瞬間就變了臉色,看向趙煜啞口無言。這一瞬間,他真的分辨不出,到底是有人移動了石頭,還是他們兜兜轉轉又走回剛才的路去了。

趙煜冷笑著道:“你看這裏,地勢地形處處相似,若非是早先有高人布陣,便是現在有人跟在暗處,總之,老肖頭倒沒騙人,這裏有古怪。”

老肖頭……

衡辛眨巴眼睛,這口吻,聽著耳熟:大人,您原先可不這麽說話,反倒是太子殿下,經常這樣。

他想了想,問道:“那咱們現在怎麽辦?”

趙煜還沒答,四周便起了一陣旋風,濕地的荻花**四周瞬間泛起白霧。

霧氣的走勢極不正常,視野越發不清晰,周圍地勢不熟,在濕地中若是走岔相當危險。更不知這霧氣有何古怪,趙煜不敢驟然疾衝,抽出帕子掩好口鼻,騎在馬上,戒備著周圍,準備以不變應萬變。

隻片刻功夫,霧氣就彌漫得囂張無比——即便是對麵而立,也就隻能看見個人形。

趙煜也確實好像看見了個人形。

他眼前不遠處,有人影晃過。

那人身法詭譎,一晃就不見了。

趙煜隻隱約看出,他頭發極長,衣裳寬大,但袖邊袍角,好像都已經破敗了,像是昆蟲殘破的翅膀。

“小心。”他低聲提醒衡辛。

衡辛腰間短刀已經出鞘。

他戒備四周。

突然之間,他見自家大人身影一晃,手極快的一抖,緊接著,便聽見“鐺——”一聲響,有什麽東西,在自己坐騎身後咫尺,與趙煜的銅錢鏢相撞,兩相崩飛。

趙煜朗聲道:“在下趙改邪,前來此處求問往事,若是打擾前輩修士的清淨,賠罪了。”

他說話時,運了內息,聲音送出去好遠,濕地深處,不知是什麽鳥兒,被驚得飛起來,但……

除此之外,好久再也無事發生。

衡辛心底發怵,催馬向趙煜身邊貼了貼,低聲道:“大人,這……是人是鬼,故弄玄虛的……有點嚇人。”

誰知,他剛說完這話,就有人啞著嗓子低聲笑起來了。

陰譎無比。

在大霧彌漫的濕地中,那道聲音經過傳導折射,顯得虛無空**,分不清遠近方位,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

瞬間,讓趙煜想起右丞相曹隱在金殿上發瘋時的笑聲。

沙啞的聲音笑了良久,終於止住了:“你們不守諾言,就怪不得我了。”

話音落,就見大霧裏突然顯出人影,鬼魅一樣,由遠而近。

看身形輪廓,正是剛才趙煜見到一晃不見的身影。

轉眼的功夫,那魅影已經逼到衡辛近前。

勁風**開眼前的霧氣,揚起魅影花白的長發,趙煜分明看清——那人長著一張五官殘破的臉。

又或者說,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