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煜看來,有時候越是錯綜複雜,線頭繁雜的案件,越容易抽絲剝繭。

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不可能每一個涉案人員的反偵察能力都是一流的。

夜路走得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在沈澈提點過趙煜,皇子妃有個“竹馬”之後,事情,便有了一個新的方向。

三日光景,趙煜把皇子妃的底查了個明明白白。

她是江南穹川富商白仲轅的小女兒,本來有一個好友家指腹為婚又兩小無猜的竹馬。

六年前,大皇子公務前往穹川,在街市上對姑娘一見鍾情,第二天就重禮下聘。

姑娘本來怎麽都不願意,更曾與竹馬相約殉情。

誰知,約好了共同赴死那日,姑娘沒等來情郎,卻等來了一封絕義書信——竹馬有皇家貴人提攜,決定選前程,棄美人。

也就是這樣,白姑娘心灰意冷,才嫁入皇室。

江南富商白家雖然為商賈,但大皇子對白姑娘重愛之極,加之炎華國並沒有萬分的輕賤商人,也因白家對於江南地域的商貨占據,幾乎形成了一家壟斷的局勢。

拿捏住白家,就相當於拿捏住了江南穹川的命脈。

是以,當年姑娘嫁入王府,是由正門被迎進去的,成了大皇子的正妃。

一度傳為佳話:皇子終於精誠所至,守得雲開見月明,抱得美人歸。

可是,現實畢竟不是童話。

被人忽略的,是皇子妃的竹馬的去向。

他……去了肅王府,六年的時間,成了肅王重信的幕僚。

這人,便是戚遙。

佳話的暗麵,被趙煜挖掘出來,皇子妃和肅王殿下的幕僚有勾結。

看來那幕僚戚遙在肅王那裏得了名利,又不知如何挽回了年幼兩小無猜的姑娘的情誼。

禁忌的情感,越發容易欲罷不能。

終於,這事兒還是被大皇子知道了。

一夜之間,他得知被他視若珍寶的皇子妃,早已經背叛了他,一時無法麵對,沒臉公然休妻,又狠不下心將她暗自處置。

隻得先不去理她,隻想著淡漠了,再做打算。

心思沒落,流連煙花之所,可以理解。

但高太醫講述的大皇子聽了皇子妃的枕頭風,衝冠一怒,徹查禦藥房藥材的事情,便不大可能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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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內,太醫高唯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裏,門口有獄卒值守,以確保他能夠平安的活到塵埃落定那一日。

牢房裏的天窗很高,又小,正能看見一彎新月懸在天上。高唯覺得,那是一柄懸在自己頭上的斷頭刀,就快落下來了。

他躺在地上無所事事,不知多少年都沒這麽閑在過了。

突然聽見牢門口一陣鑰匙輕響,隨後,牢門被打開了。

趙煜未著官衣,也沒帶隨從,踱步進來,向身後的獄卒道:“本官和高大人說幾句話。”

那獄卒即刻會意,行禮出門,遠遠的守著去了。

高唯沒起身,他一個要死的人,懶得過多顧及,脫了官衣,他的年紀都能做趙煜的爺爺了。於是,隻抬頭瞥了趙煜一眼,就又自顧自看頭頂的方寸天空。

趙煜也抬頭自那窗口往天上看,而後,也不嫌髒,直接在地上的草堆處一坐,隨意極了:“懸月如刀,懸在刑部大牢的天窗裏,就像懸在每個牢裏人的心頭,倒是應景兒。”

高唯無聲的笑了笑,沒說話,這小子倒是明白他的心思。

他知道趙煜不升堂,又不帶侍從,自然是有些上不得台麵的話要和自己說。

既然他有話想說,自然會自己說。

“高太醫為何要承認沒有做過卻要滅三族的罪事?”

牢內寂靜,隻有春風忽而自窗口灌進來,吹動地上的幹草發出幾聲枯沙的響。

等了半天,高唯不答。

“你有更嚴重的把柄落在那人手裏?與太子有仇?還是那人……待你有恩。”

趙煜音調清淡,唯獨“那人”和“有恩”兩個詞,咬得重了。

顯然,趙煜是掌握了關鍵的,高唯深吸了一口氣。

十幾年前,皇上登基不久,一次急症發作,得高唯診治,但因醫治後兩日皇上仍未醒,太後大怒,要殺高唯,是肅王向太後求情,才保住了高唯的命。

次日,皇上醒來,高唯自此對肅王視作大恩之人。

趙煜繼續笑道:“但若事情自始至終,都是有人狐假虎威呢,本尊對這事兒,全不知情,高太醫,還要豁出命去嗎?”說到這裏,他頓住了,平靜的看著高唯。

高唯依舊在看月亮,不說話。

但趙煜見過太多人猶疑動搖時麵部細微的變化。

他知道,高唯在強自鎮定,心中波瀾已起,隻不過,風吹得還不夠肆虐,尚掀不翻他心裏飄搖的帆。

“對方是否承諾,高太醫若能助王爺成就大業,不僅不會被牽連三族,而且親人還將永受恩眷?若是不然,你與藥商程一清私相授受是真,事情抖出來,你當依律被流放漠北,三族之內永不得入仕。這樣一想……若是本官,本官也會如高太醫般的選擇,隻是……”

說到這,他不說話了。

牢裏依舊靜靜的,趙煜就坐在高唯身旁。

這二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乍看不像是囚犯與高官,倒像獄友閑聊。

時間徜徉,直到月亮打了偏,自天窗口已經隱沒了半個,高唯終於開口道:“趙大人是在等老朽開口嗎?”

趙煜淡淡看了他一眼,依舊抱著膝蓋,隨意的坐在地上,隻彎起嘴角來,沒答。

“趙大人想說的‘隻是’是什麽,來找老朽又有何條件要交換?”

趙煜這才又開了口,道:“隻是……到時候高太醫你人都沒了,對方兌不兌現承諾,你又如何知道,難不成你真當自己能化作鬼魂,夜夜去他們夢裏提醒嗎?”

這種可能性高唯並非沒有想過,但他沒有底牌和對方博弈了。

“更何況,高太醫你不想死。至少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生死無所謂。”

高唯眉毛微蹙起來,奇道:“趙大人此言何意?”

趙煜笑了:“高太醫若是全心擁護肅王,萬死不辭,便該在內審那日,隻字不提他的名字才對。但你提了,便有你自己都可能尚未察覺的動機,是希望本官發現蹊蹺,救你一命,還是骨子裏想和踩著你的血肉上位的人魚死網破?”

高唯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肅王的人找到他,並告知他計劃的時候,他心裏確實不願意,但事情的發展如同脫韁的野馬,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向肅王報恩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希望用自己一死,換家眷安康,才是初衷。

“所以,本官來給高太醫第三條路走,”說著,他從懷裏掏出筆墨燭台,“煩請高太醫,書信一封,寫給肅王殿下,本官會親自送去。”

如此一來,無論肅王對戚遙的所為是否知情,對他都不好再做包庇。

果不其然,肅王得知真相,表現得極為憤怒,趙煜便順勢而為,將後續的計劃與肅王做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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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刑部的奏折送到禦前:太醫令高唯,與大藥商程一清私相授受,倒賣藥材獲利,被大皇子發現端倪,殺害皇子滅口,又因與程一清分贓不均,將程一清及夫人葉氏殺害,曾想迷惑正聽,嫁禍太子,被刑部眾人看出端倪,昨日夜裏,寫下血書,自裁獄中。幫手舞姬婉柔,於案發當日就自裁身亡,涉案凶徒無人生還。

刑部新任尚書趙煜,剛回都城上任,就破獲大案,還還了太子青白,一時間朝中都誇讚趙煜年輕有為,為趙家三代為官的金字招牌,添了彩。

然而,言論這種事,從來都不可能隻有一家之言。

一兩日過,便不知道是誰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太子是自願留在刑部的,表麵上是以疑凶的身份被扣押控製,其實根本就是他想拉攏趙煜,二人一丘之貉,太醫令高唯早就將指證太子的證據交予刑部。

趙煜卻已經被太子收買,私藏證物,更是獨自夜入大牢,沒人知道他和高唯說了什麽。

但此後,高唯死了,太子清白了,案子結了。

與此同時,刑部聯合戶部張貼榜文:

大藥商程一清被害身亡,經查證,程一清與多人有債務未盡,三日內,凡是拿得出借據證明的,到戶部登記,經查債務屬實,且不涉及觸犯律法行為的,可將錢款歸還。而後,剩餘錢財充公。

三天內,戶部的官吏收了借據借條無數,可那些東西都不用入趙煜的眼,戶部官員一看,便看得出十張裏麵,九張半是假的,還有半張特別假。

直到第三日上午,戶部的官吏送來了一張借據,但借據上的借款人卻並非程一清,而是程一清的夫人葉氏。

再看,債主的名字,叫王湛。

這王湛曾被周重關注過,他一身江湖氣,曾在程一清的一間藥鋪裏做二掌櫃,但後來不知為何與程家鬧了不愉快,幾年間越發疏遠了。

趙煜知道,正主兒大約是來了。

事到如今,大案麵兒上結了,隻剩下些掃尾的工作要做。

但其實並沒有,也正因如此,繁雜的事宜,都壓在了刑部極少幾個知道內情的人身上。

趙煜自然首當其衝,忙忙碌碌,一會兒戶部、一會兒刑部、一會兒又要偷偷跑出去核實細節,忙活完了回到刑部內衙,又過了飯點兒。

索性叫衡辛送一碗麵到書房來,隨意吃兩口就得了。

趙煜進屋,腦子裏滿是案件他細節,他點上燈,坐下緩神。

心想,明日就要去見那王湛一麵,趙煜有一種直覺,那封滿含威脅的警告信,就是他寫的。

但白日裏,趙煜已經用借據上的簽名字跡與警告信上的作了對比。

不能說是大不相同,完全就是兩模兩樣。

果然,直覺這東西靠不住?

想不通……

趙煜捏捏眉心,閉目養神。

他辦案子,講求的是實打實的證據和推論,以及他精深日久積累下來的經驗。

在趙煜看來,直覺是經驗的升華。

就好比,沒見過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

正神遊四海呢,隻聽見近前“嗒”一聲響。

入眼便是一碗騰著熱氣湯麵,接著,有人遞上來一雙筷子。

趙煜心思沒在,伸手接過來,結果眼皮一抬,又把筷子扔了。

眼前給他端麵遞筷子的,哪裏是衡辛呀……

正是太子沈澈。

趙煜大驚轉怒,喝道:“衡辛你給我滾進來,是殘廢了嗎,竟然勞動太子殿下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