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問過話,也不等屋裏應答,便推門進來了。

趙煜又一次欺負太子眼盲,沒做聲,做了個手勢,讓周重起身,二人才同時向太子見禮。

沈澈春風和善,看上去心情不錯:“二位深夜還在為孤的清譽與公道正義操勞,太辛苦了。”

周重臉上掛不住,他剛才全沒察覺到太子是何時到了門外,但看來,自己和趙煜的對話,他聽去了不少。

趙煜擺出一副公式化的神色,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下官職責所在,不該言辛苦。”

沈澈笑了笑,道:“周大人可否回避,孤有些與案情相關的事情,要與趙大人交代。”

周重巴不得如此,他一見太子那張眼蒙黑紗的臉,便覺得這人麵目和善中正,其實是個眼盲心不盲的精明人,不止心不盲,更可能他能窺見的東西,要比大多亮著一雙招子卻豬油蒙心的人通透不知多少倍。

自己剛才一番話,試探趙煜是否要草草結案了事,實在上不得台麵,隻在趙煜麵前說便罷了,若是太子殿下也全聽見了,三司總捕威嚴剛正的形象,今兒個,就算夭折了。

周重立刻馬上就想就坡下驢,行禮便要退出去,誰知趙煜卻道:“既然與案情相關,便不該由下官與殿下私下言說,勞煩周大人,做個旁證。”

周重臉上沒動聲色,心裏一萬個不樂意,心道怎麽感覺趙大人什麽都好,跟誰都挺隨和,唯獨一遇上太子殿下,就總莫名其妙的別著勁兒,要麽是借故不理人家,要麽就公事公辦得極為疏遠,這倆人……逗什麽悶子?

印象裏他二人不曾見過麵的。

但為什麽趙大人……對太子殿下,該怎麽形容呢?

怵?

對。

他就是怵他。

一邊兒是太子,一邊兒是自己半個老大,周重被夾在中間不上不下的。

沈澈笑笑,道:“趙大人思慮周全,是好事,隻不過,事關皇室形象,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吧。”

說著,向周重比了個請的手勢。

意見相左,還較上勁了。

周重片刻也不想在屋裏留,權衡之下,當然是賣老大,聽太子殿下的。端正行過禮,道:“藥鋪老板在臨縣的兄弟尚未請來,下官還需前去敦促,便告退了。”

說罷,也不管趙煜擰著眉毛瞪他。

把從新任上司身上新學來的好本事,運用得爐火純青——看見了也隻當沒看見。

掉頭就出了書房門,非常體貼的把房門帶上了。

隨著門被帶上,發出一聲輕響,趙煜非常沒形象的撇嘴,還衝門口齜了齜牙。

目光轉向沈澈,就見他正似笑非笑的對著自己。

恍如能看見似的。

趙煜道:“太子殿下請便吧,有何事要告知下官,下官洗耳恭聽。”

沈澈這回沒賣關子,直言道:“本來大皇兄身故了,孤不該嚼他的舌頭根子,但是……他與我皇妃嫂嫂的關係,可並非如高太醫說得那般,吹吹枕頭風,皇兄便能為了美人衝冠一怒。”

剛剛才在內衙內堂剛說過的證詞,這人知道得這麽清楚……

趙煜基本確定了,要麽是刑部內有太子殿下的人,要麽是他剛才仗著功夫好,躲在什麽地方聽牆根了。

但他並沒打斷沈澈,因為他知道,能讓沈澈特別跑來講,大約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

隻聽沈澈繼續道:“據孤所知,大皇兄已經有近兩個月,沒和皇妃嫂嫂同塌而眠了。”

趙煜脫口而出就想問:殿下如何得知?

但隻張了張嘴,話沒出口就覺得這樣問有點不合適。

沈澈卻像知道他想問什麽,直言相告:“畢竟是皇子之間,彼此觀察觀察動向,也是正常的,至於如何操作的……孤不說,你也猜得到,無外乎那幾種方式。”

趙煜略覺得尷尬,輕咳一聲,道:“那……他二人為何有隔閡?”

沈澈道:“還沒查得十分清晰,不過可以給趙大人指個方向,”說著,他上前幾步,走到趙煜近前方寸間,示意趙煜附耳過來。

趙煜特別不樂意。

就見沈澈僵在那裏,一副你不過來我就不說的樣子,趙煜隻能妥協。

待到趙煜把耳朵貼得夠近了,那人在趙煜耳邊清淺的說道:“皇妃嫂嫂,似乎有個竹馬,還一直保持著聯係。”

似有似無的,趙煜聞見太子身上一股清新的香氣,似曾相識,他的淺息吹在趙煜耳廓裏,癢癢的。

心跳沒來由的變快了。

趙煜趕忙站直身子,聲音極力保持著清淡平穩,裝模作樣的道:“多謝太子殿下提點,下官即刻著人去查。”

沈澈嘴角彎起來,勾出一個很淺,但很好看的弧度,道:“查皇子妃,可沒那麽容易,要不要孤幫忙?”

趙煜見這人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刑部,隻一天的功夫,就半分被羈押滯留的覺悟都沒了。

起初以為他隻是胡鬧,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來這裏攪和。

而後冷靜下來想,大皇子的風評大體算的上中正,而太子沈澈,一來非長子,二來還瞎著眼睛。

兼顧兩大弱勢特性,都能被皇上立為太子,他骨子裏,絕沒麵兒上表現出來的這般清和隨意。

上輩子,自己不是也自以為與他莫逆,反被他自背後一劍刺成重傷麽……

如今,他留在刑部,隻怕還是在政事上另有深意。

想到這,趙煜合上眼睛,靜默片刻,才又拱手道:“下官可自行去查,不敢勞動太子殿下的暗探門客們了。”

沈澈微低下頭,黑紗後的一雙眼睛,好像在溫和的看著趙煜,一瞬間,趙煜有一股衝動,想扯下他眼前的遮擋,看他黑紗掩藏之下生了一雙什麽樣的眼睛,是否也如前生那般,總是看上去真誠又深邃。

但想也知道,這想法迅速的被趙大人歸結於失心瘋一列,即刻就被理智壓下去了。

趙煜行禮道:“下官還有些未盡事宜,少陪殿下了。”

隧又一次溜了。

沈澈隻是慘然一笑,跟著出了屋子。

他回到被自己強占的“雀巢”,小廝阿煥正在門前等他,見左右再無旁人,低聲向他道:“殿下,大殿下私販軍備火藥的證據到手了,”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塊印章,交在他手上,“這是大殿下私鑄的符節,另外半枚,還在他府上,您要連夜入宮,稟明陛下麽?”

沈澈把印章摩挲在手裏,道:“不用,父皇不喜弟兄間猜忌探查,過些天,自然會有人替咱們開口。”

夜於某些人而言漫漫,又於某些人而言一刻千金。

天色微明時,衡辛接了藥店老板程一清居於鄰縣的兄弟程二楚前來。

程二楚聽聞哥哥被害,大驚失色,可在知道嫂嫂也死了之後,瞬間轉悲為喜,一路上旁敲側擊的打聽哥哥名下的銀錢房產要如何處置。

衡辛年紀不大,他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但跟了趙煜四年,見多了案件,自然也就見多了重大變故後的人情冷暖,有人寧可萬貫家財不要,也要逝去的親人回來、能夠傾盡所有為其鳴冤;也有人前一刻悲傷,而後意識到能夠從中獲利,那一點點傷感就隨風消散了。

顯然,程二楚屬於後者。

他聒噪了一路,衡辛就沉默了一路,起初還搭理他兩句,到後麵,隻當自己是個雕像,半句話都不再說了。

程二楚畢竟隻是被害者家屬,不能像審犯人一樣上堂,衡辛把他帶到內衙外廳等候,不大一會兒,趙煜便來了。

程二楚見了趙煜也不害怕,自來熟的上前跪拜行禮:“草民程二楚,見過官老爺,給老爺叩頭請安了。”

說著,“咚——”一聲,一個頭磕在地上,聽著就很疼。

衡辛皺眉,在一旁提點:“什麽老爺,這是我們刑部尚書趙煜大人。”

“是、是,趙老爺,不……趙大人,”他嘴上喊著敬畏十足,卻對官老爺沒什麽畏懼之意,全沒給趙煜或周遭官差開口的機會,便繼續道:“家兄程一清,身為商人,一直與人為善,請大老爺查明家兄家嫂的死因呀。”

趙煜點手,示意他起身:“但有人說你兄長為富不仁,這是為何?”

程二楚臉上極快的露出一絲冷笑,道:“大人,鬥米恩、擔米仇,這事兒再容易解釋不過了,家兄時不時施粥賒藥,但終歸有照顧不到的一兩個,就記恨上了唄,”說著,他飛快的換上一副訕笑的麵孔,“剛才路上,草民問衡辛小兄弟,事情也沒個結果,草民知道他可能做不了主,也不該為難他,如今見到大人,真是見了我炎華國的棟梁柱石、年輕有為,敢問大人……家兄的家財商鋪何時可以歸還我程家?”

衡辛在一邊看,一路上就被他煩得不行,心心念念全是程一清的財產,張口便想罵他。

被趙煜抬手製止了。

趙煜道:“案子一日不破,這些便都可能是證據,不能歸還,隻有找到凶手,才能進入下一個環節,”說著,趙煜端起蓋碗,悠然的啜一口,把杯子放下,笑道,“更何況,這案子,事關皇子性命、又牽涉禦藥房,沒那麽快了結的。”

能不能歸還,還得看有多少賣假藥的贓款罰沒呢。

但趙煜沒挑明。

程二楚一聽,大筆的錢財要被壓下,頓時垮了臉。

趙煜繼續道:“所以你得想想,到底有什麽人,可能和你兄嫂有過節。”

聽完這話,程二楚眼睛一亮,道:“家兄的話,草民確實想不起什麽人,但至於我嫂子……她這個人,太摳搜,光我知道,我哥鋪子裏的夥計們,心裏記恨她的,沒有七八個,也得有三四個。”

根據程二楚的供述,周重去查了一眾人的情況。

如今案件早已鬧得滿城風雨,和程家沾邊的事兒,眾人都謹小慎微,程二楚口中“大過節”,一經查證,也不過變成了當事人口中的“苛扣些工錢”、“說話不尊重”之類的。

但在周重的詳查之下,發現早先程一清名下一間鋪子裏的二掌櫃,像是與程家恩怨糾葛至深。這人如今早與程家撇清關係,幾乎沒什麽來往了,眾人的描述中,這人本來就出身草莽,自帶著一股江湖氣,他本來發展得不錯,攢了很多錢,但不知為何,錢財都不知去向,問他怎麽回事,他也不說。

確實像是會寫恐嚇信的人,周重暗自想。

他怕打草驚蛇,悄悄去查,發現這人手掌尺寸能夠對應死者頸部淤痕的尺寸,並且還養了狗的。

隻是……他左手與右手書寫的筆跡,都與恐嚇信的字跡全不相同。

不僅他的字跡與恐嚇信上的不同,包括程二楚在內,與程一清夫妻二人有利益或雇傭關係的近百人,沒有一人的字跡,與那封信上的一致。

又或者,凶手與留下恐嚇信的人,壓根就不是同一人呢?

兩日內,周重帶著一眾衙役,不僅采集字跡樣本,甚至還想到了代筆的可能性,就連都城內的代書攤位都跑遍了。

本以為要撥雲見日的案情,又撲朔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今天沒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