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笑著看沈澈。

慣會看人表情的趙大人,一看他這笑,便知道二人是當真熟悉。

空青則又轉眼看趙煜,道:“沒想到你還有血府觀心的本事,難怪沈澈高看你,”說著,扯出池君非蓋在被子裏手,搭上腕脈,道:“麻沸散大約要半個時辰就能準備好,一旦備好,即刻便可施術,”然後扶著池君非的腦袋,挑西瓜似的敲了敲,“你腦殼挺硬的,一般的鋸子,八成吃力。”

說完這話,也不管池君非的臉皮也已經綠得好似瓜皮,向趙煜說:“他顱頂的損傷該是凶徒直接重拳打的,臉上也是,那人徒手傷人至此,功夫應該不弱。”

趙煜起初看見池君非的傷處,便見他傷口輪廓模糊不清,極像是拳擊傷。可即便一等一的高手,想一擊便把人的顱骨敲碎,也是非常難的事情。趙煜畢竟不混跡江湖,思來想去,想不出何人有這能耐。

空青見他麵露難色,輕蔑的哼了個鼻音,嘟囔道:“才高看你一眼,”說著,他清了清嗓子,“算了,懶得解釋,回頭你問沈澈去。”

這般,趙大人剛才覺得這人比較礙眼,這會兒就覺得他非常礙眼了。

但畢竟人家有本事,好歹也是跟自己站一邊兒的,隻能忍著脾氣,不跟他計較,向他作個揖:“趙某見識淺薄,還請醫師把鋸子請出來,讓趙某見識一二。”

空青見趙煜默默認慫,頗有些得意,轉身去外間,不大會兒功夫,又回來了。

可並沒見他手持什麽鋒利的鋸子,趙煜正不明所以,就見空青伸出右手。

光影一晃,他指尖有什麽東西正反射著亮光。

接著,空青比了個“八”,大指食指撐開。

他兩個指頭上,各套著個指環,晶亮亮的。

細看,便能看見指環之間,拉扯著一根發絲粗細的線,顏色烏黑,不知是什麽材質。正巧空青的衣裳也是墨色的,那線被衣裳襯著,就幾乎看不出來了。

這是鋸子?

空青走到茶桌前,拿起隻杯子,右手虎口帶過杯口,接著把杯身一歪,半截杯子底還在手裏,杯口已經掉在地上,摔成好幾半。

他展示完了,半截杯子隨手扔回桌上,穩穩當當站住。

然後,空青才笑眯眯的走到池君非麵前:“你的頭,得拿這寶貝鋸開。”說著,就把右手伸到對方眼前。

自剛才起,池君非就嚇得不行,再一看見那所謂的鋸子,看著不起眼,可毫不費力就把杯子變了淺盞,想象這玩意鋸在腦袋上的感覺。

不禁骨頭縫都在打顫。

另一邊,趙煜非常適時的幫腔:“好在有麻沸散,施術的時候,應該沒什麽痛感吧?”

空青“嘖嘖”兩聲,道:“你懂啥,施術時是沒有痛感,可麻沸散不能長期服用,很多人熬得過術中,卻熬不過術後,若是……萬一不順利,半截藥勁兒過了,便隻能以針灸減輕他的痛楚,再不行,就得找人來壓住他……當年我曾見過,有人直接疼死在術台上。”

趙煜馬上就露出一副唏噓又惋惜的神色。

池君非聽到這,再也捺不住恐慌,插話喝道:“草民……草民知道內情,可幫大人斷案,就……不勞煩這位神醫了!”

趙煜“哦?”了一聲,裝模作樣道:“內情?這話可不是亂說的,你若是因為記憶偏差,給本官指錯方向,要以包庇凶犯罪論的。”

池君非顫抖著聲音道:“草民不敢,世子……近來被人勒索……有信件為證,就在學生家裏。”

這一開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依他所言,沈琦確實是喜歡男人的,而且喜歡的正是他。

還曾邀他去王府中做過客,他對王府裏多處細節描述分毫不差,足見所言不虛。

可他呢,卻對世子無意,隻是礙著沈琦世子的身份,不敢與他鬧得太僵。

沒想到的是,這事兒不知怎麽的,被第三個人知道了。那人給沈琦寫信,勒索錢財,若是不允,便將肅王世子喜歡男人的事情公之於眾。

沈琦畢竟年幼,做不到坦**麵對自己的喜好,也不敢將這事兒告訴父王,隻得從賬房裏支錢,受了對方的勒索。

可細想,能做出勒索錢財勾當的人,又怎麽會仁義守信?

沈琦的退縮,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一回生,二回熟,拿了錢財,非但不見好就收,反而蹬鼻子上臉。

池君非雖然不喜歡沈琦,但得知真相後,也氣憤不已。

他思來想去,覺得這事對於他而言或許是個與沈琦攤牌的機會,便一麵安慰沈琦,一麵想借著湖畔露營,隻有二人的當口,勸世子不要執拗於二人之間的關係,做回好朋友,學業為重,清者自清。

日子一晃到了案發當日,池君非對沈琦多番勸慰,明著暗著希望沈琦不要再理勒索的事情,做到清者自清就好,可沈琦卻要池君非別擔心這些,他第二日約了勒索犯做最後一次交易。

萬沒想到,當日深夜,就發生慘案。

趙煜道:“當日他身上帶了銀票?”

池君非想了想,答道:“他沒明說,但他說去交易,想來該是帶了的。”

可回想現場並沒有什麽錢財留下。

趙煜又問了些細節,便讓池君非好好休息,就離開了。

內衙院子裏,趙煜剛吩咐過周重去查實信息,便聽見熟悉的聲線自身後響起:“趙大人,空青跟孤說,你不好好休息,新傷要累成舊疾的。肅王叔給你的藥材雖好,可無論如何都抵不上空青的本事,一會兒讓他給你瞧瞧吧。”

肅王給藥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這空青長,空青短的……

趙煜身子一頓,回身道:“下官皮糙肉厚,受那點傷,早就無礙了。殿下請來的醫師本事好,為下官免了許多麻煩,還沒謝過呢,”說罷,異常恭敬的給沈澈行一個禮,“下官手頭事由雜亂,少陪了。”

說罷,轉身便走。

沈澈在原地愣了愣,趙煜待他禮數周全,半點失禮都沒有。

……

可就因為他突然禮數太周全了。

倒好像……生什麽悶氣的樣子。

更甚,空青提過的與凶手相關的武功,他竟然問都沒問,轉身就走了。

不對勁。

沈澈搶上兩步,拉住趙煜,道:“你怎麽了?”

趙煜手腕一翻,脫開沈澈掌心,微微垂首,道:“下官當然是聽從醫師的囑咐,麻利兒破案,好好休息了。”說罷,徑直往書房去了。

一路往回走,秋風吹著,趙煜漸而冷靜下心思。

突然就覺得自己很不對勁,怎的因為沈澈的一個稱呼,他心裏就燒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這股怒意,大名兒大概叫做“妒忌”,小名兒嘛……叫“吃醋”。

意識到自己在吃空青的醋,趙煜不淡定了,進屋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幹了。

茶水,已經被風掃得冷透了,自喉嚨一直順進胃裏,凜得趙煜打了個寒顫。

但情緒這種東西,就如山洪,宜泄不宜堵。

一杯涼茶,顯然澆不滅趙大人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思。

好在,正這時候,有人敲門。

“大人,屬下在池君非家裏尋到些信件。”

是婉柔。

話音落,她推門而入。方才趙煜交代周重去池君非家中拿勒索信,看來周重把差事派給婉柔了。

趙煜接過信,展開來看:“他家中還有何人?”

婉柔道:“再無旁人了,但,”她頓住片刻,舔了舔嘴唇,才道,“屬下覺得,那地方不像是家,倒像……”

說著,就囁嚅起來。

趙煜道:“有什麽想法不妨直說。”

婉柔清了清嗓子,道:“像是幽會的地方。”

姑娘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那地方沒有柴米油鹽,灶台鍋碗比臉都幹淨,可洗漱用具,倒全都是兩套。

趙煜心道,看來還需得親自去看一眼,若真如此……那池君非可就更沒有他方才講述得那般簡單了。

細想他言語中可疑之處便更顯現無疑。

“我看,這案子八成是黑吃黑。”

趙煜循聲看,就見江吟風斜倚著門框,雙手抱懷,似笑非笑的看他。

黑吃黑這個想法,剛才趙煜也想到過,但隻是猜測,並無實證,於是他便示意江吟風進屋坐:“江兄這樣說,有何依據?”

江吟風悠然踱步進屋,道:“大人是命官,對江湖上的事情,知之不詳,屬下這番推測,是源於池君非頭上的傷。”

趙煜心裏陡然一個激靈。剛才空青也說過,那人頭上的傷,源於一種武功招數,還說太子殿下知道。

可他剛才也不知被哪年的陳醋酸了心思,竟把這麽重要的事情扔到腦勺後麵去了。

不由得在大罵自己誤事。

可能真如空青所言,他是覺睡得太少,腦子不夠用了。

“大人該是聽說過透骨拳?”江吟風問道。他可不知道,趙煜這會兒正檢討呢。

所謂的透骨拳,其實並非拳法,而是一種拳型。

習武之人都知道,拳型,分很多種,尋常拳麵握平握緊的最常見,稱為平拳。除此之外,還有鳳眼、瓦楞、端杯等等。而透骨,是將中指第二個關節作為突出打擊點的一種拳型,多用於打穴,或攻擊人身體上的薄弱之處。

它被稱為透骨,聽上去霸氣無雙,其實不過是一種誇大的說法。

就好像老婆餅裏沒老婆,魚香肉絲沒有魚……

可如今,事實卻顛覆了趙煜的認知,世間當真有人用透骨拳打碎了人的骨頭,而且是堅硬異常的顱骨。

“透骨拳,有一支流,名為鋼曲透骨拳,大人聽說過嗎?”

這名堂,趙煜便確實不知了,可不等他表態,便又有人開口接話:“鋼曲透骨拳傳人姓左,且從不傳外姓人。”

接話的,正是沈澈,就連江吟風都好像沒察覺到他是何時站在門口的,略被驚到。

提到姓左,趙煜不覺便想到一人,但那人……該在大內密牢裏才對的。

太子殿下自顧自的進屋,一邊繼續淡淡的道:“案情緊迫,你要說便好好說,沒事賣什麽關子?”

謔!太子殿下突然擺起官威,趙煜不由得心道,今兒個,刑部內衙當真熱鬧。

他不緊不慢的起身,無聲應承了沈澈一個禮。

婉柔站在一旁,自剛才起就插不上話了,她看看眼前這仨老爺們兒,突然覺得這三位的感覺,有點……

玄妙。

更確切的說,好像是太子殿下和趙大人有點玄妙。

江吟風,是被殃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