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趙煜在書房犯困。

休沐這幾日,天天休息不好。

他捏捏眉心,猶豫是小憩片刻還是沏壺濃茶,繼續梳理卷宗。看看屏風後麵的小榻,又看看茶具。

趙煜默默走到窗邊,把關得嚴絲合縫的窗子推開。

冷風灌進屋裏,困頓瞬間解了一半。

一場秋雨一場涼,自早上開始,就一直在飄毛毛雨。

牛毛一樣,下也下不大,卻又不停。

雨雖然不痛快,空氣卻難得沁人心脾。趙煜自從受內傷,心口就總覺得氣悶,這會兒索性把窗戶全推開,在窗邊烹茶。

看似悠閑,腦子一直沒閑著。

眼看杯裏茶湯色透清亮,他淺啜,噓一口氣。

天氣涼得竟能帶出一串白霧。

再沒幾日,就要到仲秋了,肅王府月圓人難圓。

節日之前,能抓到真凶麽……

“大人,”衡辛的聲音自背後響起來,“傷者醒了。”

這消息讓趙煜驚喜,他順口問:“怎的這麽快?”

“是太子殿下,請來一位醫師,幾針下去,傷者氣息就緩和多了,聽說上午大人升堂時,人就已經醒了,隻是情緒不穩定。”

這會兒來知會他,看來是可以問話了。

“殿下呢?”趙煜問道。

剛退堂就不見他人了。

衡辛聳了聳肩,臉上表情明擺的意思就是——您都不知道,小的怎麽可能知道呢。

行吧。

傷者被安置在內衙廂房,一進門,趙煜便看見外間桌前坐著名年輕人,似是和自己年紀相當,他手邊醫藥箱還敞開著。

趙煜心道,能人輩出,他是太子殿下請來的醫師?竟然這般年輕。

於是向他行禮道:“大夫辛苦了,本官現在能問傷者幾個問題嗎?”

那年輕人先是上下打量趙煜一番,並沒行禮,隻是挑起眉毛,笑道:“你問就是了,他已經無礙了,死不了。”

聽這語氣——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氣。

那人把趙煜看得渾身不自在,“嘖嘖”兩聲,他又道:“沈澈讓我來看看你內傷好了沒,”說著,他搖頭,“你身體底子是不錯,但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你這麽作,每天能睡兩個時辰覺嗎?怎麽的,想早死早托生?”

倆時辰……

確實沒有。

這人一不向趙煜行禮,二直呼太子殿下大名,說話更沒什麽禮貌,但趙大人折服於他的醫術,苦笑道:“這也是……不得已,大夫好本事,不知如何稱呼?”

醫師瞥他一眼,鼻子哼出個音兒:“你不好好睡覺,辦案時,腦子夠用嗎?更甚……你的心思雜亂,可不光是因為案情,還有什麽事兒?為情所困?依著你的條件,若真是喜歡哪位姑娘,該不難求娶,莫非是哪位公主郡主?如此,何不跟沈澈說說?”

這人的形象瞬間在趙煜心裏打了個折——嘴可太碎了。

他本事絕對有過人之處,看得吧……也不能算是不準。

隻不過為情所困的情,並非是兒女之情。

心裏飛快的盤算一二,趙大人覺得不能再跟這人解釋什麽,否則肯定越描越黑。

隧而麵帶笑意,拱手道:“大夫辛苦了,大案當前,本官少陪。”

說罷,自他身邊掠過,進內間去了。

那醫師看著他,無奈的撇嘴挑眉,又重新坐下,收拾他的藥箱。

屋內。

兩名守在床前的衙役向趙煜行禮。

趙煜往**看,他雖然預想到傷者的情況不會太妙,也還是略驚——那人半個腦袋包在白帛裏,臉上被擊打過的地方高高的腫起來,血瘀好像即刻就要衝破他的麵皮湧出來。

即便這幅慘狀,也依舊能看出他眉眼輪廓,該是百裏挑一的好看。

不同於平常的靜養傷者,他身上多處穴位都還紮著銀針,針尾隨著他的呼吸搖搖晃晃。

他正睜著眼,直愣愣的看床帳頂,不知在想什麽。

“你叫池君非?”趙煜道。

傷者勉強抬眼看趙煜。

趙煜穿著官服,池君非與世子是同窗,自然認得官服的規格儀製,勉力點頭,道:“正是學生,見過尚書大人。”

他臉上的傷淤腫得駭人,說話倒是非常清楚,若非親眼見他這副模樣,根本就不會想到,聲音的主人是這副慘相。

這八成也是那能耐大出天的醫師的手段,他不知用了什麽辦法,讓池君非答話不那麽吃力。

趙煜拉了張凳子,坐在床邊,道:“嗯……君非,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親切又開門見山。

池君非眼珠轉了轉,皺緊眉頭,半晌都沒說話,突然捂著腦袋,表情也扭曲起來,人變得異常急切:“大人,他還好嗎!”說著他顧不得禮數,突然撐起身子,伸手狠命拽住趙煜的衣袖,“世子……世子……他還好嗎!”

趙煜的目光頓在他臉上,凝視著,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短暫的靜默之後,池君非一聲悲呼,雙眼一翻,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往後一仰,昏死過去了。

兩旁的衙役極有眼色,出屋就把那神通廣大的醫師請進來。

醫師進門時,臉上滿布著不解,走到近前搭在池君非脈搏上,片刻就收手了,自他身上拔下兩根銀針,又在另外兩處穴道刺下,說:“他本就有有傷在身,暈過去片刻不打緊。”

說完,便離開床邊。

趙煜以為他交代完了要出去。

不想,醫師走到趙煜身前,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對他道:“並沒徹底暈過去,該隻是一瞬間的恍惚。”

說罷,拍兩下趙煜肩頭,又朗聲道:“半盞茶的功夫,怎麽也該醒了,若是還不醒,大約是有腦內積血,就非要把頭骨鑽開來瞧。”說罷,出去了。

這話顯然是嚇唬池君非的。

不負所望,醫師前腳出去,池君非便低哼一聲,睜開眼睛。

眼神中還有悲意,趙煜看得出,這悲意不假。但明明隻恍惚片刻,卻要裝暈……

一切不合邏輯的細節背後,都有深意。

趙煜把聲音柔下來,道:“雖然現在追著你盤問,是殘忍些,但能幫世子的人,隻有你了。”

池君非強撐著力氣坐起來,眼眶紅了,他閉上眼睛,好像是在鼓起勇氣回憶當時的恐/怖畫麵。

趙煜沒催他。

終於,他道:“我……我不大記得了,當日我本和世子露營喝酒,那天的月色很美,我們不自覺喝得多了些,中途酒喝完了,我去帳子裏取,可不知怎的,就被人打了,那人該是在我進帳子之前就躲在裏麵的,我聽到那人的笑聲……好像很熟悉。”

趙煜不動聲色的觀察他的表情,可無奈他麵貌毀得不像樣,將那些能看出端倪的細微表情都掩蓋起來了。

可有了剛才裝暈的那一茬兒,趙煜便確定這人心裏是有什麽算計的。

於是,趙煜收斂起剛才和善親切的表情,臉上浮現出幾分冷笑,伸手按在對方頸側的脈搏上,道:“獬豸閣裏的先生教給你們了嗎,人在說謊的時候,脈搏的跳動是有變化的,”說著,他手上的力道加重兩分,“我重新問你,你要好好回答。”

趙煜一雙眸子微眯起來,注視著池君非的眼睛。

趙大人眼睛是好看的,剛才笑眯眯時滿是柔和,這會兒他臉上也依然帶著笑意,可眼睛卻怎麽看都像藏鋒於柔的兩彎月刃。

池君非覺得他看著自己,好像獵手審視獵物,輕易就能預判自己的動作。

他明顯的緊張起來。

這也正是趙煜想要的效果。人在說謊的時候,不僅脈搏,甚至連瞳孔都會產生細微的變化,可事實上,這些變化與說謊者的心態息息相關。若是受過特殊訓練的人,可以讓如趙煜這般會察言觀色的老手,看不出端倪——他們會調整自己的身體狀態,讓心跳、脈搏瞬間到達緊張的狀態,這樣一來,無論接下來被問到何種直擊心靈的問題,他們給出的反應,都將是一致的。

當然,這些獬豸閣不會隨便教。

試探之下,趙煜確定池君非也並非這類能人。

“你叫什麽名字?”趙煜問。

“池……池君非。”

“多大了?”

“……剛過弱冠。”

“和世子沈琦是何關係?”

“獬豸閣的同窗。”

他答到這,趙煜冷笑一聲,道:“還有呢?”手指,又在池君非脈搏上輕敲兩下。

池君非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他雙手藏在被子裏,好像正緊緊的交握在一起,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就連被子都跟著哆嗦起來。

對峙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池君非沒說話,趙煜便也就不說話,繼續居高臨下不錯眼珠的看他。

看得出,對方心理的防線正在逐漸消弭瓦解。

可就正在這關鍵時刻,隻聽外間那醫師的聲音響起來:“沈澈,你來啦?”

……

來得真不是時候。

趙煜暗罵。

“手頭有事絆住了,不然早就來了。”

正是沈澈,答話中聽出些熟絡和笑意。

二人邊說邊往裏走。

太子殿下依舊蒙著眼睛,先是向趙煜微勾起嘴角,算是打過招呼,而後直接道:“空青呀……依孤看,他腦子許是真的被淤血壓壞了,你還是將他腦袋敲開,把裏麵的淤血盡快散了,免得趙大人問他個問題,他還要想這麽久。”

趙煜站在一旁,非常沒儀態的癟著嘴,摳了摳耳朵。

原來這醫師名叫空青。

但沈澈叫他名字,卻稱自己“趙大人”,讓趙煜心裏莫名有點不痛快。

非常細小,卻沒辦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