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虛晃一招,江吟風也沒想真與她動手。

就讓姑娘身子錯開,借勢向後躍開去。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他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身後。

婉柔明白,若是對方有心為難,現在她已經沒命了。

江吟風見婉柔目光裏滿是戒備,笑容更柔了幾分,道:“別緊張。”說著,他舉起手來示意自己沒有惡意,單手從腰間緩緩解下腰牌。

那牌子上刻畫了一隻四角的怪獸,背上帶劍脊,尾巴似彎鉤。

這是避役司的令牌。

婉柔已入官門,自然是認得的,更知道,避役司裏收攏得都是身懷絕技、身份極為特殊的人。

所謂避役,是一種皮膚會隨環境變化而發生變化的小獸,正如避役司裏收容的人們——一旦入避役司,他們便披上官府給予的保護色,不再是從前的他們了。

這組織的直屬管理者也是周重。

見婉柔表情略微鬆懈下來,又沒全信的樣子,江吟風補充道:“我想趕著休沐前,給趙大人送份文書,可來之前,誰也沒告訴我,他今日外出。”

婉柔點點頭,細想覺得不對,問道:“門口值守的衙役沒告訴你嗎,怎的就直接讓你進來了?”

江吟風苦笑,道:“你這精明揪根的勁頭子,還真有點你那趙大人的模樣了,”說著,他自懷裏摸出一封已經用火漆封好的信件,手微一個動作,信便打著旋,分毫不差的自趙煜書房門縫處飛進去,落進屋裏了,露完這手,他道,“我進來的時候,門口可沒有人,這一路上也沒遇到人。”

堂堂刑部衙門,守衛這般鬆懈麽?

她心中猶疑,可他拿的令牌確實是真的,上麵還刻了他的名字。

他說“你那趙大人”……

婉柔的心一動。

她正愣愣的,江吟風又開口道:“你怎的還在這,不回家?”

婉柔轉念,想試探這人的深淺,順話慘笑道:“我沒有家了。”

江吟風一雙俊秀的眉毛,輕微觸動了,臉上浮現出很苦的笑意。

但那笑意又溫柔無比。

他輕輕歎息似的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請喝酒,姑娘賞光嗎?”

婉柔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問道:“你家人朋友呢?”

江吟風閉上眼睛,片刻,平靜的睜開,道:“我從小是個野孩子,生來這世上就注定被人拋棄,沒有家人,更沒朋友。”

婉柔笑了笑,這才應承:“走吧,喝酒去。”

二人信步街上,本都不是都城土著,便隨性的走,想看到哪家店合眼緣,就進去哪家。

江吟風風度翩翩,一身白衣裳出塵不染,偶爾引得路人偷眼觀瞧。

婉柔道:“野孩子能有江公子這般風度翩然,著實難得。”

言下之意,還是不大相信他的話。

江吟風自然也明白,隧而笑道:“有人教導規矩和有家,從來都是兩碼事,姑娘怎會不明白?”

婉柔曾淪落風塵,一時無言以對——他說得確實在理。

沐著晚霞,有人在人間煙火氣的街市上尋酒館喝酒,便也有人剛到宛如世外仙境的碎玉湖畔。

小碩寧在半路上,見到了獵鷹三兩,新鮮得不行。而三兩似乎也對這小丫頭格外親近,連尖爪利喙都收斂了。於是便有了郡主非要停下行程,看三兩獵兔子這茬兒。

本來就是陪她出來玩的,沈澈、趙煜便索性什麽都依她,耽擱一個多時辰,倒是給晚上加了不少葷腥。

不出預料,郡主鬧累了,後半程在軟榻上睡得熟極了,直到馬車穩穩停在碎玉湖畔,也還酣暢呢。

趙煜掀開車簾,景色瞬間撲入雙眸,震撼得他一時看呆了。

碎玉湖一片寧靜,湖麵翠綠如藍,天邊燒起來的紅雲倒映其中,讓湖麵好像一大塊通透的翠玉中沁染了翡紅。

萬翠易得,一翡難求。

紅綠相沁,卻又不覺得豔俗的,大約也隻有天工造物了。

一陣風過,清香撲鼻,細看湖畔有幾棵桂花樹,秋風送香,濃淡正得宜。

“阿煜沒來過這裏嗎,可還喜歡?”沈澈不聲不響,又站在趙煜身側了。

趙煜也算見怪不怪——無論是他一如既往步子輕巧得跟個鬼似的,還是他叫自己“阿煜”。趙煜隨口答:“是個好地方。”

沈澈自言自語般的道:“喜歡就好,”而後又大著聲音,“孤早讓人前來打點的,人呢?”

趙煜舉目環視,見前方不遠,星火閃爍,有人已經支了帳篷,炊煙杳嫋,隻看這幅景象,便覺得愜意。

他向沈澈道:“就在前麵,但馬車過不去了,咱們需得徒步。”

說罷,轉向郡主的貼身丫頭吩咐,叫郡主起來。

碩寧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起來,脾氣皺皺巴巴的,她尚不懂得賞景,隻是膩乎喜歡的人——非要大美人哥哥抱著,不肯下地自己走。

趙煜無奈。

他從來沒被小孩子這樣黏糊過,趕鴨子上架,任憑郡主攀在他身上,一段路走得心驚膽戰。

他不大會抱小孩,更別提是四歲多的小女孩,生怕一個抱不好把她摔了。隻得依著記憶裏別人抱孩子的模樣,讓她坐在自己一條手臂上,另一隻手扶著她背心。

小郡主輕車熟路得緊,兩隻小手一環,就摟住趙煜的脖子,腦袋歪在他肩膀上,看跟在趙煜身後的沈澈。

眼睛迷迷離離的不醒神兒。

結果,許是她下午和三兩在林子裏瘋跑太耗體力,待到趙煜晃悠到營帳近前,小丫頭又趴在他肩膀上睡著了。

口水都把他肩頭衣裳洇濕了一大片。

無奈也就隻得把她安置在帳篷裏繼續休息。

終於,郡主心心念念的湖畔之旅,變成了到野外帳篷睡大覺。

沈澈帶來的人不多,但個頂個兒都是極會打點的精明侍從,片刻一切都安置好,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到一旁去歇息待命了。

趙煜也終於覺得輕省了。

他喜靜,不大愛熱鬧,要是沈澈此時安排個劃拳的酒局兒,他就決定直接自灌三壇酒,也和郡主一樣,進帳篷挺屍去。

好在,沈澈似乎頗知他心意。

一切靜下來的時候,夜也來了。

湖光倒影出玄月一輪,天氣漸涼,周圍已經沒有蟲鳴聲。

靜得出奇。

就隻能聽見篝火爆開幹柴的聲音,劈啪作響。

酒溫在篝火旁。

沈澈拎過兩壺,遞給趙煜一壺,在他身旁坐下,拿自己的酒壺與趙煜手裏那隻一碰,才喝一口,道:“三兩獵的野味他們拿去收拾了,烤好就會送過來,餓了嗎?”

趙煜也喝一口,看著湖水怔怔發呆,下意識搖搖頭,隧才反應過來,身邊這人看不見,便輕聲答道:“沒有。”

這般場景,趙煜喜歡,隻因為身旁坐著沈澈,讓感覺有些一言難盡。

好在,太子殿下總是頗能順應他的心意。

比如今兒個,就隻坐在一旁,當個酒伴兒。直到吃過東西,二人也依舊是,酒壺一碰,各自喝一口,沒多講話,更沒逗悶子。

趙煜從前總想,今生沈澈性子不著調,至此時,才覺得他骨子裏還是帶著前世的靜肅。

很熟悉。

上輩子,他是位將軍,大多時候殺伐果決,少有廢話。

反倒是身為王爺的趙煜,整日裏嘻嘻哈哈的沒正行。捫心自問,趙煜也不知自己前世那般模樣,是不是發自內心的愛鬧。

很多時候,相扮得久了,也就分不出真假了。

這輩子,趙煜曾經去查過自己前世死後的事兒。諸般探查,隻有坊間的流言和野史——在一個大雨瓢潑的日子,將軍帶著他的屍身回到炎華,後來拜作丞相,官運亨通。

可沒過幾年,他竟然高官不做,辭官歸隱,死後,更不知被葬在了哪裏。

有野史記載著,這人其實是偷偷將他和自己合葬了。

簡直可笑……

趙煜初聽到這茬兒直接氣樂了。要是真合葬了,依著自己這脾氣,非要從棺材裏蹦出來,把這貨踹出墓地去。

哼。

太子殿下的酒,自然是好酒,醇厚不上頭。

趙煜坐得久了,想起身活動活動腿腳,猛一起身,才忽然腳下發飄,人一栽歪,被沈澈在肩頭扶了一把:“醉了?”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冽。

趙煜看看腳邊,二兩一隻的小酒壺堆積了十來個,沈澈那邊也差不多。

話沒多說,酒沒少喝。

趙煜看沈澈,見他麵色隻是帶出些許紅潤,除此之外,半點醉象都沒有。

上輩子就是海量,如今也沒變。

趙煜向後撤步,自嘲道:“下官貪杯,殿下見笑了。”

“阿煜。”沈澈聲調突然鄭重起來。

但神色,頗有些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剛才一直悶不吭聲的,是有心事麽?

趙煜便就“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安靜的等他說話。

夜已經很深了。

湖風掠過,吹碎了湖麵的月亮,趙煜等了半晌,沈澈還是那副吃噎了的模樣。

他性子何時這般扭捏了?

這模樣,趙煜不習慣,忍著頭暈,耐下性子道:“殿下有事便直說吧,下官身在官門,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沈澈反而皺了眉頭,搖著腦袋道:“不是公事,我是想說……”

他話沒說完,突然身後就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小碩寧飛撲著,撞上趙煜的腰:“美人哥哥,我睡著了,你怎麽也不叫我呢!”

看得出來,這丫頭補足覺,現在來精神了。

這回可真有的鬧騰。

趙煜喝多了酒,步子多少虛浮些,被郡主撲得倒退兩步,才攬住她,無奈道:“怎麽沒叫你,是你瘋得累了,叫都叫不醒。”

說著話,他瞥見沈澈半句話噎回去,一副吃癟的表情,雖然心裏好奇,但看他難得這般,還是覺得好笑。

小郡主當然不知道大人之間的計較,眼看一地的酒罐子,湊在趙煜身邊聞了聞,眉頭一皺,道:“美人哥哥,你怎麽喝這麽多酒,都不香了。”

趙大人好笑終於變苦笑了。

他一個大男人,香不香的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不臭就行了,平日衣服上的熏香,全是為了不失儀製體麵。

碩寧見他不說話,又道:“白日裏你們問我大哥哥喜歡誰,咱們這便去找他們吧。”

什麽意思?

趙煜看向沈澈,見他也不明所以。

小碩寧嘿嘿一笑,道:“大哥也在這附近露營呢。”

看來連續三日休沐,大世子也約朋友前來湖畔賞月小酌。

但……

這也太晚了。

沈澈道:“小丫頭,你知道現在什麽時候了嗎,吃點東西繼續睡你的大頭覺去,明兒一早,咱們再去找你大哥,”說著,他又柔下聲音來補充道,“你美人哥哥酒喝得急了,有些頭暈,也需得睡一覺。”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煜:所以你想說什麽?

沈澈:剛才酒也有點上頭,想了想,我現在又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