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約趙煜湖畔賞秋這日,正是秋分。

天空清澈得好像被水洗過一樣透亮。

午後,太子殿下的車駕停在刑部府衙門前。趙煜出門便見,沈澈除了臉上一成不變的黑紗,今兒的穿著,顏色鮮亮,款式閑適。

他衣著向來非黑即白的,即便點綴點顏色,也大多是寶藍、藏藍、孔雀綠這種冷色。

今日一身淺鵝黃色的長袍,被藍天的透亮打上一層明媚的光輝,人看著就特別靈秀溫柔起來。他正斜倚在車樓旁,聽見趙煜的腳步聲,便站直了身子,向車裏道:“你美人哥哥來了。”

碩寧的小腦袋應聲自車樓裏探出來,看著趙煜笑。

趙煜剛想,難得這小丫頭能在裏麵坐得住,細看就發現,她手裏拿著一塊桂花糕。

原來還是好吃的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上車,發現太子殿下車內的布置也變了樣——地上鋪了細絨毯子,正中安置著矮桌,上麵瓜果點心,擺了多樣,細看大都是小孩子愛吃的。

除此之外,車樓靠裏的位置,還新置了一張小榻,枕頭,薄被一應俱全。

從都城出發,到碎玉湖,悠悠然的前行,個把時辰總是要的,行路顛簸,搖搖晃晃的小孩子就愛犯困。

這是就連給碩寧休息的地方都備下了,不得不說,相當細心。

隻不過,趙煜看碩寧這小丫頭正興奮呢,半分困意都沒有,路上大約要有的熱鬧了。

本以為是吵吵嚷嚷的一路,不想小郡主進車樓,就拉著趙煜坐下,馬車前行,她似模似樣的給趙煜斟茶,然後,竟然托起下巴,默不吭聲的看趙煜和沈澈。

沈澈眼睛不便,都能察覺車內氣氛突變,更別提趙煜了。

他不知這古靈精怪的小丫頭腦袋瓜子裏又在想什麽奇怪的事情,便道:“郡主怎麽了,我臉上沾了什麽東西嗎?”

碩寧小大人似的幽幽歎了口氣,道:“我聽說,皇伯伯要給太子哥哥納妃了。”

趙煜一怔,看向沈澈,見他也沒料到郡主突然提這話題,便又看著碩寧道:“殿下納妃,不是好事嗎,郡主不喜歡有個新嫂嫂嗎?”

沒想到,碩寧竟然白了趙煜一眼,非常老成、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咳”了一聲,轉向沈澈,道:“太子哥哥,你要是喜歡美人哥哥,得讓人家知道啊,不想納妃,我就找皇伯伯給你說情去。”

趙煜再好的定力,也險些一口茶噴在對麵沈澈臉上,道:“郡主若是想下官早些死,便去同你皇伯伯講吧。”

一旁照顧郡主的侍女,全沒想到郡主語出驚人到這等地步,立刻嚇得向二人叩拜行禮:“殿下、趙大人莫怪,碩寧主子年幼,不懂事的,”說著,她轉向郡主道,“郡主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切不可再說了。”

話是從哪裏聽來的,趙煜也想知道——是不是肅王借孩子之口,別有所圖。

侍女大約隨口一問,趙煜卻巴不得郡主快些回答。

更甚,沈澈要納妃了麽,不知是誰家的姑娘……

隱隱約約,趙煜心裏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碩寧全不明所以,道:“沒聽誰說呀,我自己看出來的,而且……喜歡,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為何不能說?”

趙煜皺眉,假嗔笑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麽喜不喜歡的?大人之間說喜歡,可不像你喜歡手裏的甜糕那麽簡單。”

碩寧瞬間感受到來自身為大人的美人哥哥的鄙視,一對烏亮的圓眼睛一翻,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懂,上次我就說了,看對方時,眼睛裏有星星就是喜歡,”她人小鬼大,話剛出口,就意識到她太子哥哥眼睛不方便,頓了頓,又找補道,“還有,總是提到對方,總想找他,也是喜歡,就像太子哥哥似的,他就總想找你,就跟我大哥哥和他喜歡的人一樣。”

碩寧這小漏嘴巴,說者無心。

可顯然,趙煜和沈澈都聽出點別的八卦來。

沈澈立刻抓住重點,笑著問她道:“你世子哥哥喜歡誰了?”

肅王有三個兒子,碩寧口中的大哥哥應該是說正是大世子沈琦,算年紀,他正好到了初識情為何物的時候。

結果,小郡主還賣上關子了,腰一叉,理直氣壯的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美人哥哥,我就告訴你我大哥哥喜歡誰,這是交換,”想了想,為了讓對方安心,她又補充道,“我不告訴皇伯伯就是了。”

趙煜眼看話題往越發尷尬的方向狂奔而去,就想找別的題岔開,結果還是被沈澈搶先了。

太子殿下正兒八經的板素著臉,道:“君子一言。”說著,向郡主伸出小指來。

碩寧果斷拾茬兒,也馬上就伸出小指,勾住她太子哥哥的手指,還不忘拿大拇指蓋個戳兒:“快馬一鞭!”

這哪兒是不到五歲的小孩兒……

姑娘,你也是孟婆湯摻水了吧?

趙煜扶著額頭,腦袋嗡嗡的。

但實打實的說,他心裏莫名有點期待沈澈的答案。

雖然心知沈澈即便為了糊弄郡主,也會順著她的話茬兒說,但眼前太子殿下的身影,仿佛已經和前世那人合二為一。

趙煜今生重見沈澈之前,隻道自己對澗澈將軍是莫逆之後突遭背叛的意難平,可自從相遇,點滴之間的相處細節,讓他不由得開始自我懷疑了——總覺得朦朧的錯覺似的,生出絲絲旖旎。

他也更不知前世對方待自己到底是何情愫。

答案,他上輩子沒等來,如今,在這似是而非的人這裏能等到什麽呢……

“孤不喜歡你美人哥哥。”

莫說郡主瞪大了眼睛看沈澈,就連趙煜也忍不住抬頭看他。

“你胡說,我不會看錯的。”碩寧噘嘴。

沈澈麵對碩寧,話卻像是說給趙煜聽的:“那不是喜歡,是一種比喜歡更深沉刻骨的感情,”說著,他伸手撫上碩寧的頭,柔下聲音來道,“你還小,以後會明白的。”

趙煜心裏咯噔一下,震撼之餘竟然生出點滴歡喜。他自己都沒想到,更說不出是何滋味。

碩寧似懂非懂,但她看沈澈答得正經,知道他不是唬她的,嘟囔道:“你們大人總是這樣,動不動就說我不懂,”說完,郡主非常大度、言出必踐,“我大哥哥近來跟一個學塾裏的哥哥玩得投機,我總是看見他們在一起,那個哥哥很有意思,會演影戲,我很喜歡,我看見我大哥哥看他的眼神,就像母妃看父王一樣。”

碩寧口中的學塾,便該是大世子就讀的獬豸閣了。

她說完這話,身後貼身侍女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主子們說話,她實在不敢多插嘴,可話題越跑越偏。小郡主這般嚼自己哥哥的舌頭根子,可不能讓王爺知道。

趙煜見了,非常適時的笑道:“郡主殿下,這話莫要再對旁人講了,大世子和同窗莫逆情意,是投緣,你父王母妃之間,是知心,也不一樣的。但有一點郡主沒錯,這都是喜歡。”

這麽一說,碩寧更懵了,直接撂挑子:“你們大人太麻煩了,喜歡就是喜歡,哪裏分那麽多區別。”

說著,抓起矮桌上一枚蜜餞,扔進嘴裏,泄憤似的狠命嚼起來。

沈澈掀開車簾,笑道:“氣鼓鼓的,像隻皮球一樣,過來過來,幫我看看這是到哪兒了?”

太子殿下成功的把小碩寧叫到窗邊看景兒,話題也總算這麽岔過去了。

再說刑部,趙煜離開了,其餘的官員衙役,準備修整下值。

倒不是因為頂頭上司走了,就放羊,而是眾人即將迎來三日休沐。

獨留下值守的少部分官差,便足夠了。

日暮西沉,天色正是闌珊微茫的美,府衙內已經安靜下來。

婉柔其實早就可以下值了,但她偏偏沒走,獨自留在靜默又空**的府衙裏。

阿婆死後,她就真的沒有家了。

唯獨知道趙煜在衙內的時候,她的心裏安寧。

而今,他出去了,她也不想回自己的居所去。

細想,分辨不清這是何情愫,她隻是尋著本心想留在這裏,更確切的說,是守著這裏,等趙大人回來。

待到他回來,不用他看見她,更不用他對她說話,她的心就又變得踏實。

婉柔信步在內衙,看著花草樹木,想著趙煜也曾看過和她一樣的景致,心思不禁飛得遠了——江吟風曾說她是喜歡趙煜的。

這就是喜歡嗎?

婉柔也不確定。

甚至她偷偷的想,如果趙煜想要她……她願不願意托付?

這念頭隻一瞬間閃過,她便紅了耳根,心道,怎的,會生出這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想法來。

她甩甩頭,暗罵自己,就正這當口,姑娘餘光透過月洞門,似是看見內衙趙煜書房門前有人影一晃,快得像鬼魅一樣。

眨眼,又不見蹤影了。

看錯了嗎?

這個時間,內衙不該有人,更何況,趙煜的書房門前,更不該有人。

姑娘定睛屏息,悄無聲息的潛行過去。

她自知自己的功夫深淺,拳腳非常一般,唯獨潛行輕身功夫尚算出挑。於是手裏握著軍哨,心下盤算,一旦發覺半點不妥,便立刻鳴哨示警,府衙前堂值守的同僚們,即刻便會前來。

可悄無聲息的一路以樹影做掩護,直到再往前走,就要暴露於空場廊下了,也沒再看見有何不妥。

趙煜的房門窗戶都好好的關著。

難不成,真的是看錯了。

正在她要走出樹影遮擋時,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婉柔大驚,這人在她全不知覺的情況下拍到她肩膀,讓她頭皮發炸,想也沒想,右手抽/出腰間匕首,反手便刺,左手同時把軍哨貼在唇邊,牟足氣力,便吹。

那人“哎呀”一聲,動作快如閃電,先是屈指彈在她匕首脊背上。

隻一彈之力,婉柔的匕首竟然就被迫偏了方向,自那人身側擦過去。

緊跟著,他手指淩空變招,雙指一夾,正堵上軍哨的氣孔。

就這樣,哨子隻“噗”的響了一聲——啞火了。

但也正因如此,婉柔看清了眼前人。他是當日點撥她對趙煜心思的江吟風。

可是……

“你為何在這?”婉柔心懷戒備。

“那你又為何在這?”江吟風露出個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