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大院裏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下人們不敢正眼看王妃主子,都偷眼觀瞧。

王妃素來和善,此時臉上的神色倒好像是看見有人把廉王從墳裏拉出來鞭屍一樣。

畢竟,沈澈此番來非是為了熬曆王妃的心性,聽她片刻無言,就柔下聲音:“還請嬸嬸,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澈兒……和趙大人,有話對您講。”

方才說話的口吻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此時話鋒一轉,就成了侄兒。

廉王妃抬頭看他——太子殿下神色溫柔又悲憫。

這其實與他的年紀很不符,可看著又說不出的打動人心,好像他懂得你心裏的一切哀傷。

王妃深吸一口氣,轉動輪椅,隻道一句:“這邊。”

她常年坐輪椅,廉王府的石階和門檻邊,都另修了緩坡,供她方便。三人穿過回廊,停在一間獨立的房間門前。

開門,淡淡的墨香糅合在檀香的味道裏,柔和撲麵,讓人心靜。

這是一間書房,看陳設,是女子的。

“下個月,便是第二十個年頭了,自她離開,這裏就再也沒重新布置過,還是當年的模樣。”

不用問也清晰了,這是喆懿郡主的書房。

廉王妃怔怔的看著房間,仿佛又看到女兒昔日讀書寫字的模樣,神色也籠上一層慈悲,與方才大庭廣眾之下,要和趙煜發火的模樣大不相同:“其實我知道,喆懿是自戕的,可是在外人麵前,不能言明……否則,整個王府乃至我的母族都會被連累。”

王室自戕,是大罪,會累及宗族。

趙煜在一邊聽著,不禁想,果然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王室很難活得簡單。廉王妃沒了女兒,也依舊不得不為了宗族,守著心裏的秘密。

廉王妃說著,垂下眼簾,很安靜,讓人看了就覺得傷感:“我隻是想知道……她……為何突然就不想活了,是那個人對不起她吧……”

“喆懿姐姐,不是自戕,凶手也不是刑部內牢裏那人。”

四下無旁人,沈澈不再與廉王妃泡蘑菇,直言將趙煜查出郡主身上的刀口方向有蹊蹺的事情說了。

這一回,廉王妃真的駭然了。

她心裏鎖著真相,假裝了二十年,隻道是守著女兒自戕的秘密到死,假意恨著一個人,護著王府和宗族上下,便罷了。

誰知,她偽裝的安寧,被太子殿下一擊便粉碎了。

她滿眼疑惑,無助極了,看向趙煜,希望他反駁太子殿下,告訴她,太子是在和她說笑呢。

但這麽大的事情,如何能拿來開玩笑。

趙煜本想順著沈澈的話確認一句,可一瞬間想起這人那一通連環算計,把自己也設計在內,便就不想給他捧場。隻像根木頭一樣,低眉順眼的站在一旁,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這種無傷大雅的意氣用事,趙大人偶爾也會使得。

廉王妃見趙煜不說話,一時慌亂無言,她想說的太多了,反倒不知該如何說,三個人靜默了好半天。

最後還是廉王妃醞釀出兩個字:“是誰……”

伴著這兩個字,兩行眼淚自臉頰滾落。

沈澈想問她,難道這麽多年,絲毫端倪和懷疑都沒有嗎?

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忍,化為一聲輕歎,朗聲道:“阿煥,叫阿末進來吧。”

片刻門開了,一人進屋。

阿末,正是被阿彩掌摑,又給老六送去兵刃的小廝。自趙煜第一麵見他,他便是一副怯懦畏縮的模樣。

他,竟然是太子的人嗎?

轉瞬的呆愣後,趙煜就想通了許多事。

如果阿末從始至終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麽事件中,諸多讓他覺得微妙的不對勁,就都說得通了——

難怪沈澈好像早就知道兵刃淬毒的事情,在恰到好處的時間跑到河邊護著自己。

難怪一個王府的低層小廝,衣著樸實,頭上卻簪著材質貴重、雕工精巧的烏木簪。

原來,太子殿下早就安排了阿末在王府中潛伏,案件臨頭,他才讓阿末像一條線索一樣,遊走在事件裏,引阿彩信任、挑明趙煜身份、又故意丟了簪子使老六印象深刻。

若沒有阿末這樣一位人證,邏輯終歸是不完整的。

哼。

沈澈道:“阿末是孤的侍衛,他手裏掌握的證據,已經足夠直接遞交三法司聯審,但孤思來想去……於情理上,還是該與嬸嬸交代一聲。”

在接下來阿末的敘述中,事情的脈絡更加明朗了。

這阿末,是在月前,接受殿下的密令,來廉王府接近常襄郡君的。

而他的任務其實是通過郡君的關係,去查旁人,隻是一直苦無突破。

一籌莫展之際,恰逢趙煜回都城的路上,翟恪攔車喊冤,趙煜一心想為他平冤,矛頭指向廉王府,沈澈才將計就計,無奈個中因果,一時不好與趙煜講清楚,隻得把趙大人都算計進去了。

好在努力心思兩不負,牽扯出當年的舊事——郡主的死,阻礙了炎華和北遙的邦交。

太子殿下一通操作猛如虎,更是炸出了一個誰都不曾懷疑的真凶。

話到此時,廉王妃訥聲道:“喆懿當年確實是要去和親的,她與……與那人的私情,我也多少悉知,可若是為了毀壞兩國邦交,促成喆懿逃婚的醜事,豈非更容易交惡?”

沈澈走到書櫃前,手指掃過琳琅排放的書脊,歎道:“這一點,孤也尚沒想清楚。於邦交,北遙沒人見過喆懿姐姐,到時找個形貌相似的女子,硬說是,便不會鬧到交惡的地步,”說著,他轉過身子,麵對著王妃,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可若是反過來想呢?邦交之事,說不定是後來才有人借題發揮的,最初,凶手或許根本就沒存攪鬧家國邦交的心思。”

那凶手正是常襄郡君,當年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

千思萬想,趙煜都想不明白,殺了喆懿,對她有何利益。

沈澈,顯然也沒捋清原因。

再看廉王妃,這事實於她好似晴天霹靂。她一時無語,本來好好的坐在輪椅上,身子突然往前一撲,人直接自輪椅上摔下來。

十幾年與輪椅為伴,讓她的身體極不靈活,重重的摔在地上。

沈澈和趙煜同時要去扶她。

她卻蜷縮起來,跪伏在地上:“太子殿下……”她哭道,“常襄阻礙和親,妨礙社稷,要如何處罰,我都認了,隻求殿下……能讓我親口問問她,這一切到底是為何……”

她堅持著說完整句話,便已泣不成聲。

沈澈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坐回輪椅上,向她還禮,正色道:“孤從來不覺得,邦交社稷用女子和親來換,是多麽光彩的事情,但郡君手染人命……”說到這,他停頓片刻,像是暗下決定,才道,“孤保不得她,王妃嬸嬸你從來不曾染指其中,孤可以擔保,這事不會牽涉你宗族娘家其他人的。”

莫說廉王妃,就連趙煜聽了這話,都對沈澈高看幾眼,覺得他頗有些可愛。

政治場從來都講求以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炎華嫁到外邦一名女子,便能減少流血廝殺,換來社稷安寧,這買賣再合適不過了。

理是這麽個理,趙煜卻就是覺得利益交換式的和親,不值得標榜。

他自嘲,從來都做不到所謂的顧全大局,不是從政的料,難怪上輩子慘死。

今日沈澈說出他的心聲,二人的想法不謀而合。趙煜忍不住將目光頓在太子殿下臉上,見他神色鄭重,並非是為了討好、安慰廉王妃的。

若是他日,殿下登位……

“趙大人。”

太子殿下突如其來呼喚,驚得趙煜一激靈,他忙收了心思,覺得自己目不轉睛的盯著殿下看,有些失禮,斂下眸子,躬身聽吩咐——剛才那副模樣,虧得太子殿下看不見,王妃更沒心思分到自己身上。

“事涉邦交,還是公事公辦吧。”沈澈沉聲道。

於是連夜,昏睡不醒的常襄郡君被移送至刑部內衙的廂房軟禁起來,第二日一早,太子沈澈的折子就遞到了親爹的禦書案前——常襄郡君殺害廉王郡主,為掩蓋舊事又雇凶殺害刑部尚書趙煜未遂,請旨準許三法司會審。

事情一夜之間鬧大了。

新案舊事,都被迫要擺上桌麵。

人證、物證聚在,即便郡君尚且昏沉,對她的居所的搜查也是順理成章。

沈澈,等得便是這一日。

依照阿末的情報,郡君的屋內有一間暗格,鎖很是奇特,阿末兩次潛進去,都沒打開。

這回好了,可以明目張膽的開。

沈澈和趙煜在一旁等著,半晌了,工匠一直扣扣索索,沒什麽成效。

沈澈道:“這鎖有何特別之處,竟然這般難開?”

工匠放下手頭的活兒答話:“回殿下,這鎖芯暗藏九道卡扣,每解開一道扣子,鎖芯便會按照一個特定的規律轉動,但這規律特殊,好像不是出自咱們炎華工匠之手,想要解開……隻怕還要費些時候。”

沈澈歎一口氣,道:“罷了,直接把門軸卸掉吧,鎖就掛在門上,交予刑部收證。”

真的明目張膽了。

那工匠聽了,臉上也輕鬆起來,顯然,對他而言,拆門,比開鎖輕鬆百倍。

片刻功夫,一扇銅鑄的一尺來高的小門,連帶著門框,被卸了下來。

也虧得當初郡君沒鑄造個一體的銅箱子嵌進牆裏,否則,除了砸鎖,還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裏麵是什麽?”

沈澈難得顯出急切來。

“是……信件。”趙煜答道。

“旁人退下吧,”沈澈吩咐道,“阿煜,你來念給孤聽。”

趙煜很少見到沈澈這般,心道,他到底是想尋什麽重要的證據,竟這般急切。

待到屋內隻剩下二人,趙煜展開信函。

信件一直被精心的收納,也已經有年頭了。

紙張的邊緣泛上極淡的黃色。

趙煜小心展開,卻見信上隻有兩句話,筆力剛勁,該是個男人的手書,而且信紙上還有已經幹涸的淚痕,洇花的個把字。

趙煜看著,皺了眉,他翻查卷宗時見過這字跡,是廉王的手書。

他又抬眼看沈澈,見對方滿臉寫得都是:寫了什麽,你倒是念啊。

趙大人清了清嗓子,異常鄭重的沉聲道:“春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是句婉拒情意的詩。

“什麽!”沈澈顯然沒想到,眾裏尋他千百度,費盡心思在燈火闌珊處尋來的是這麽個玩意。非常到位的給出了一個吃蒼蠅的表情。

趙煜看在眼裏,隻想哈哈大笑,但若是真笑出來,確實不太合適,隻得在一旁憋著,心裏卻莫名有點解恨。

讓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烏龍一場空。

嗬嗬。

作者有話要說:

※改自皎然的《答李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