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不領情,沈澈又一次沒顯出不悅。

太子殿下張口還沒說話,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麽,身子微向房門處轉去。

幾乎同時,就聽見一聲鳥鳴,清亮高亢。

鳥兒極通人性,門前鳴叫過,算是打了招呼,才自敞開的大門處飛進屋裏。

那是一隻毛色純白的鳥兒,落在趙煜左臂的精鋼護臂上,還不忘了拿頭在趙煜胸前蹭蹭,親昵著呢。

蹭了幾下,它目光轉向桌子,直勾勾的看盤子裏的大雞腿。低著聲音“咕咕”。

趙煜歎氣:“就要吃的時候最乖。”

他自己從早忙到晚還餓著肚子,倒是舍不得把鳥兒也一起餓著,拿筷子夾起一隻雞腿,放到門邊,不忘了念叨:“吃過一次就知道好吃了,以後照舊自己捕食去,好生生的野性,都要磨沒了。”

像極了家裏大人數落孩子,嘴硬心軟。

沈澈聽到這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換來一人一鳥怒目而視,當然,他隻能察覺出當下的氣場變化,不知是人還是鳥,不滿意了。

便訕笑兩聲,解釋道:“趙大人這寵物威風得緊,寵著點也就寵著點吧。”

鳥兒吃奉承,分的出好賴話,聽見誇讚,表示很滿意,拍拍翅膀展威風之後,繼續大快朵頤。

趙煜轉向沈澈讚道:“殿下敏銳得緊,三兩是隻海東青,能在它沒出聲時就察覺它行跡的人,可太少了。”

這句話是實打實的,半分馬屁成分都不含。

沈澈莞爾,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瞎的人,其他感官大都敏銳,”說著,他自座位上起身,向趙煜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比如,孤還知道,今日樓裏那個自裁的舞姬,其實……和趙大人一唱一和,當眾上演了一出死而後生。”

趙煜大驚,他自問做得天衣無縫,而後,更是找了個盤點見麵禮的借口,派自己的書童衡辛偷偷照顧著,刑部裏知道此事的,隻有寥寥幾人,沈澈竟好像目睹了一切似的。

他片刻的沉靜啞然,讓沈澈更得意了,道:“有時候,眼睛才是欺騙世人的幫凶,就好比現在,孤聽得出,趙大人,有點緊張,是因為,孤相貌俊朗,本事也不凡嗎?”

趙煜確實緊張,卻不是因為太子殿下的花容月貌,而是這人舉手投足間,分明就與前世那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論他二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副靈魂,趙煜隻要見沈澈頂著這副尊容湊過來,就不自覺的心動過速。

是怕、是恨、還是怨、又或是想要一個解釋,就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晰。

他隻知道,這份意難平該一直埋在上輩子埋骨的荒墳裏,永遠都不該再被挖出來,暴露於光明裏。

屋裏一陣死樣的寂靜,獨聽見獵鷹啃雞腿,津津有味。

而後,終於沈澈機敏的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趙煜可能要沒頭就走,清了清嗓子,換話題道:“剛才趙大人說,這隻鷹兒,叫什麽名字?嗯……三兩?”

趙煜站在屋裏抱著懷運氣看他,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太子殿下到底有何見教,若是無事,下官的屋子便讓給殿下休息,下官還有事,就退下了。”

“別別別,”說著,沈澈要去拉趙煜袖子,非常沒有太子的莊重,“咱們言歸正傳。”

被趙大人直接翻腕子閃開了。

人沒拉住,可太子殿下知道,趙煜喊著要走,腳下卻半分沒動地方,隧又彎了嘴角:“孤今日注意到一些事情,不知對案情有無幫助,想來還是告訴你,肅王叔身邊帶著的幕僚,身上沾染的雪梨檀,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用得起的。”

白日裏,便聽見沈澈用“雪梨檀”把肅王幕僚的囂張氣焰澆滅了,趙煜當時還不動聲色的湊到近前聞聞,結果全沒聞出來,那人身上有什麽味道。

但趙煜知道,雪梨檀是宮中的秘方,煉製出好味道極難,坊間的富商即便家財萬貫,也是有錢沒處買。

“肅王叔,不喜歡雪梨檀的味道。”沈澈又補充道。

這事兒趙煜可不知道了。

那麽太子的言外之意——幕僚戚遙身上的味道,不是自肅王那裏沾來的。

“殿下可知道,有誰喜歡這味道嗎?”

沈澈笑道:“你先把飯吃了,孤跟你說著,吃飯幹活兒兩不誤,豈不好嗎?”說著,便拿起筷子,遞給趙煜。

趙煜沒接,線索夠多了,查問出個結果也並非難事。

當下決定“卸磨殺驢”,片刻不想再與沈澈共處一室,也不管沈澈看不看得見,起身向他行過禮,道:“下官告退,太子殿下便在這裏歇了吧,隻是殿下既然自請入刑部,還是守著點兒規矩,莫要亂逛了。”

說罷,向門邊已經把雞腿啃得幹淨到狗都懶得再啃的海東青吹了個哨,道:“走了。”

那鳥兒本來還惦記著桌上的美食,想再撒嬌起膩,回個碗,卻見主人冷著臉,走得幹脆利落。它明白自己的好事兒是被屋裏鳩占鵲巢那貨攪和黃了,滴流著一雙眼睛,剜他一眼,“嘰咕”兩聲,邁著八字步,跟在趙煜身後離開了。

這一夜,趙煜依舊過得忙碌,皇上的旨意在掌燈之後就到了刑部:限期十日破案。

緊跟著,書童衡辛來了消息,舞姬婉柔醒了,趙煜又趕忙去見,姑娘第一句話便道:“大人一定要盡快接我阿婆過來,她還被我藏在城南的一間茅屋裏。”

自從趙煜看見姑娘手腕上已經緊得要卡進肉皮去的鐲子,便在想,這鐲子八成是個她在意的人送的。

當時情況緊急,趙煜確實無從分辨她是凶手,還是幫凶,眼看她那副要斃命當下的氣勢,隻得投石問路的在她耳邊道:“死而後生,你在乎的人才能活好。”

一擊即中。

果然,這裏麵有事兒。

姑娘很聰明,也很果決。一刀穿心,自行留了幾分力,當時情況混亂,趙煜便趁亂把人帶回刑部,又和自己的書童默契的打了一翻配合,這才把人命從閻王殿裏撈回來。

鐲子,是姑娘阿婆送給她的,老人家現在還在城南等著孫女兒回去呢。

接人的過程且不說,但趙煜有一點沒想明白。

如今看來,舞姬婉柔豁出命去嫁禍太子,像是被人脅迫了,但那人為何不把老太太拿捏在手裏呢?

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對那人言聽計從……

折騰到深夜,安置好祖孫二人,趙煜好不容易得空吃兩口東西,回廂房悶頭躺倒。

他太累了,沾枕頭就著。可累得緊了又睡不踏實,好像滿腦子都是事情,覺得自己仿佛也就隻睡了一瞬間。

剛要睡實,門口衡辛便在叫他:“東家,周重大人來了。”

趙煜本就是和衣而臥,須臾間就清醒過來,起身下地拉開屋門,就見周重站在衡辛身後,一臉衰氣:“大人,毒源查清了,但人……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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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安堂,是滌川門麵最大的藥店,卻算不上老字號。

隻因老板經營得宜,才在近十年的光景迅速擴展規模,開了多家分號,也因此,老板躋身入滌川城的醫師盟會,成了都城數一數二的大藥商。

在去歲安堂的路上,周重就向趙煜簡述了情況。

淬煉銀杏果毒,是歲安堂老板親自接的活兒,自始至終,就連每日看店的夥計,也不知道主顧是誰。

線索看似斷了。

案發現場是離歲安堂不遠的老板家中——非常普通的一間獨門小院。

這老板買賣做的熱火朝天,生活倒節儉。

進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衝頭。死者除了藥店老板本人,還有他夫人。

“現場有人挪動過嗎?”趙煜問道。

周重答:“沒有,是下官發現的,所以第一時間便控製起來了。”

不幸中的萬幸。

趙煜進屋,屋裏一些日常用品散落在地,顯然,老板和人發生過爭執,但看樣子並不激烈。

老板死屍倒在地上,衣袍前襟掀起來,平整的遮在臉上。反露出他渾圓的肚子,看得出平時吃喝不愁。

他的夫人則倒在門邊,臉向下,背後一片模糊,後心處十來處刺傷。

手還伸向門口處,努力的想要爬出門去的樣子。

看樣子是想跑,終歸沒逃過一劫。

她後腰處附著一張紙條,已經被浸染了鮮血,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的“報應”二字。

趙煜拿起炭筆和紙張,迅速的將屋裏的物品和陳屍狀況,做了記錄、繪影。

這才蹲下來,掀開老板的遮臉布。他麵貌似乎還停留在咽氣的那一刹那,死不瞑目,帶著些難以置信的表情。

脖子上一道淤痕現出來,隱約是手掌的形狀,是右手。

趙煜把自己的手虛空比上去,發現這人手掌竟比自己大出一圈。

他算不得頂天的高,但比起大多數人,也還是略顯高挑,若按這掌印來看,凶手的身高,隻怕要比自己高出半頭。

像沈澈那樣。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趙大人在心裏狠狠的翻了自己一個白眼。

怎麽總想到他。

查看過老板,又去查看他的夫人,把屍身反轉過來,在場好幾名見慣了現場的老手都是一聲低呼。

趙煜暗自心驚——她的臉是朝下沁在血泊裏,是以眾人全沒想到,她背後好幾處致命傷,並非是最駭人的。

但最駭人的是,她的鼻骨塌陷,麵貌幾乎已經損毀得看不出本來的模樣了。凶手在她鼻子上一擊,力道極大,角度刁鑽,是自下而上的,鼻骨被打得錯位,直接往上穿刺入腦。

這一擊顯然是致命的。

背後的一片狼藉,倒顯得多餘了。

“周大人有何見解?”

周重皺眉道:“下官猜,該是凶手剛把老板勒死,還來不及站起身,老板娘就進門了,是以凶手才有自下而上的第一擊,把她的鼻骨打得錯位,又怕她不死逃脫,一連補了數刀。”

趙煜聽周重說著,去查看藥鋪老板的屍身,這一次,他看得很細,依舊戴著那雙隨身攜帶的黑色手套:“一開始我也這麽想,但周大人不覺得奇怪嗎,凶手對待一個婦人,先是一擊就讓她幾乎喪命,而後又補了十來刀,反而對老板一個大男人,隻是掐死?”

周重一愣。

趙煜拉起老板右手道:“你看,他隻有手上和袖口沾了血跡,他全身上下,連個破口都沒有,這血,是他夫人的。凶手八成是與他夫人有仇。”

老板娘雖然倒在血泊裏,但那灘血跡,離老板陳屍的地方還有好一段距離。

凶手,先殺了老板娘,這時老板進屋了,驚駭之下去查看夫人狀況,袖口沾了血跡,而後也被凶手殺了。

現場,除了兩名死者,還有一行沾血的腳印。

不是人的,是狗。

“有人在查遺物了嗎?”趙煜問道。

“已經著人去清點了。”

“凶器呢?”

“尚沒有發現,可能被帶走了。”

趙煜點點頭,見衙役正好帶來歲安堂的夥計,正等在院子裏,他出門,向那夥計道:“小兄弟,他們夫婦,平日裏跟什麽人有過節嗎?”

夥計大概沒見過這陣仗,被趙煜驟然問話,也看不出他是在想趙煜的問題,還就是單純的被問蒙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小的……小的印象裏,老板一直很謙和,並沒有仇家。”

趙煜聽了,也不失望,就點點頭,目光掠過院裏的陳設,又向那小夥計問道:“你老板,是養了狗嗎?”說著,他指向院子裏的空食盆。

夥計這會兒才回了魂,滿院子學麽一遍,高聲叫道:“二黃!二黃你躲哪兒去了?”

喊了幾遍,無事發生。

他向趙煜道:“回稟大人,老板養了一隻叫二黃的狗,隻有三個月大,奇了怪了,它平時從不出院子的。”

顯然,現在狗……失蹤了。

趙煜又問他道:“你們老板每天都去鋪子裏嗎?”

夥計搖頭:“老板好多家鋪子,事兒也多,忙起來也許好多天都不露麵的。”

也就是說,若是沒有周重前來找人這一遭,或許屍體還要好久才會被發現。

到時候腫脹腐爛,很多痕跡都會隨之消弭不見。

趙煜看向周重,見他擰眉沉思,便問道:“周大人有何見解?”

周重其實是在想,他覺得趙煜問夥計的幾個問題,有隱約的關聯,但具體是什麽,又捋不清晰,要說他在三法司總捕的位置上穩坐多年了,這案子若是讓他去主導,他便得去理一理老板的人脈關係,把他近來接觸過的人,一一查問。

可如今,凶手會不會便是那個向老板訂購銀杏毒、殺害大皇子的人,因為得知事情敗露,怕老板叫破他的身份,才殺人滅口的?

想到這,見趙煜既然問了,便就如實把想法說了。

趙煜點頭道:“是了,周大人辦案多年,思路清晰,但此案的真凶,與那訂購銀杏毒的人,應該不是同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勸飯完敗……但孤,鍥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