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沒拾沈澈的茬兒,往後撤步,恭送肅王,而後轉向花好月圓樓裏的頭牌姑娘紫陌道:“勞請姑娘,與本官講述事發前後的細節。”

肅王離開,一眾查案的老手才終於覺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倒不是說肅王有多裹亂,而是即便他什麽都不說,站在這就像個監工一樣。事情辦起來,終歸束手束腳。

太子就不一樣了,與肅王那個笑麵虎相比,他素來都是正經和氣一派,放在人堆兒裏,非常沒有存在感。

正如現在一樣,他帶著的小廝在一邊兒勸他:“您說您,凶手都畏罪自裁了,您順坡下不就得了嗎,幹嘛還非要呆在這兒受罪?”

沈澈笑道:“你懂什麽,宮外空氣好,更何況,趙大人定然不會讓孤這個好人蒙絲毫冤屈的。”

說著,好人沈澈就跟看得見似的,轉向趙煜,向他微笑示意。

趙煜又一次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招呼手下人尋一間清淨屋子,找紫陌問話。

沈澈對趙煜是極為難得的好脾氣,得知他又把自己當空氣,依舊全不生氣,似是覺出院子裏烏央烏央的人走了大半。

沈澈才向身邊的小廝悄聲道:“你去問問,孤讓暗查大皇兄的事情,有結果了沒有?”

那小廝拱手領命,麻利兒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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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姑娘和大殿下都做什麽了?”趙煜問得很直接。

想那紫陌姑娘,平日裏見得達官貴人多了去了,大皇子殞命,她一時是慌亂的,但冷靜了小半日,也就接受了現實。

趙煜問,她便答,把大皇子與她喝酒、唱曲兒、下棋、行酒令從頭交代到位,這麽聽來,就隻是一個貴公子到樓裏來喝酒找樂子。

她事無巨細的講,一邊書記也就記述著。

不多大一會兒功夫,三法司總捕悄悄進了屋子,他名叫周重,四十來歲的年紀,給人一種看著就持重又犀利的感覺,讓人覺得信賴中帶著幾分畏懼。

刑部尚書,在炎華是從二品的官職,比他高半階,但四品以上官員,每提升半階,差別便是天壤。

趙煜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做到這般高位,周重倒是半點妒忌都沒有,他知道趙煜父親老趙大人的能耐,也聽聞趙煜曆來在外道府衙屢破要案,炎華如今官場的水越發混沌,確實該滾入些清流,衝一衝濁氣。

他一進門,便向趙煜行禮,走近幾步,道:“方才仵作複驗了大殿下的屍身,中銀杏毒無疑,但……”說著,他壓低了聲音,“按胃裏未消化完的果子殘渣量看,不會致命的。”

“其他能沾毒物的地方呢?”

周重微微搖頭,道:“杯盤碗碟所有能入口的東西都查遍了,沒有地方有毒物反應。也不大可能是擦去了,用過的器具,都沒有擦洗痕跡,”說著,他略遲疑片刻,還是道,“除了……肅王門下的先生袍子掃落的那隻,杯口已經散碎,不太好查。”

趙煜幽歎道:“八成也不是那隻,那隻杯子杯口染了胭脂,該是紫陌姑娘用的。”

周重詫異,杯子打碎得突然,趙煜竟然連這般細節都注意到了。

窗外海棠正開了滿園,海棠無香,植物清爽氣被溫潤的空氣送進屋裏。

趙煜深吸一口源於自然的清爽氣,衝淡了屋裏焚香的膩潤,他閉上眼睛,微蹙著眉頭,仰在椅子裏,手指一下一下敲擊著蓋碗邊。

片刻,又睜開眼睛,道:“紫陌姑娘,昨日,大殿下與姑娘共赴巫山了沒有?”

用詞文氣。

但再文氣,也是那麽個意思,把紫陌問得一愣,她是身在風月場,但也不是沒臉沒皮,更何況,大樓閣裏的姑娘,教養規矩,要比市井平民家的小女子強上許多。

粉臉一下就紅了,可見趙煜問得正經,並沒有半點調笑的意思。

終於還是低著頭,頷首了。

趙煜起身,道:“咱們移步蘭房內吧。”

重回凶案現場,趙大人徑直走到裏間姑娘梳妝台子前。

妝屜子上,瓶瓶罐罐無數,材質有瓷有玉,也有琉璃,高瓶矮罐,琳琅滿目,亂七八糟……

趙煜則指著台麵上一處地方道:“紫陌姑娘,這裏本來放了什麽?”

紫陌聞言走近,心又提到嗓子眼,生怕一眾官員見死了個要命的人物,為了交差,拉自己頂罪。

見趙煜指的地方確實缺了東西,也還是嘴硬道:“那裏沒有東西。”

趙煜笑著歪頭看她。

這男人好看,紫陌被他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得心突突的跳,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緊張還是害怕了,眼神不自覺的不敢和他對視,隻想躲開。

趙煜手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隻黑緞子手套,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重新排列,嫻熟得像自己每天也要“瓶瓶罐罐”一番似的,他一邊擺弄,一邊漫不經心的道:“姑娘的心思,本官明白,本官不會罔顧人命,做冤案交差,但……我也並非神通廣大,萬一當事人不配合,查漏了,查錯了,可就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他話說完了,瓶子罐子也被排列整齊了:“你看這一套一套的,看來是少了一隻放香露的琉璃瓶子。”

紫陌詫異暫且不說,屋裏刑部和三司的諸位老少爺們兒也都開了眼了。

這些男人們,一見姑娘妝台上那些瓶子罐子,就隻覺得麻煩,什麽香粉香蜜香露香膏,聽著就頭大,更別說分辨了。

可趙大人,不僅輕車熟路,還能打眼就知道琉璃瓶子裏是香露?

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本事。

紫陌見瞞不過,雙膝跪下,道:“大人明察,妾身確實不知道那隻瓶子去哪裏了……”

“那姑娘昨日用過沒有?”

紫陌點頭。

“塗在哪裏了?”

紫陌臉就又紅了,捏著聲音答道:“耳後。”

趙煜轉頭看向仵作老高,這高師傅當了一輩子的仵作,檢驗求證的心思比尋常捕頭捕快活絡多了,瞬間明白趙煜的意思,走到紫陌近前,道:“得罪姑娘。”

說著,在一塊白絹子上沾濕了清水,往姑娘耳後按住一抹,把絹子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向趙煜道:“大人英明,確實底子裏有股銀杏果的苦寒味,但已經很淡了。”

可不淡嗎?

濃的都被大皇子啃進嘴裏去了。

趙煜歎一口氣,向周重道:“勞煩周總捕,去查一查提純的銀杏果毒這一條線。”

周重領命,又微微遲疑,終於本著不懂就問的心態,向趙煜道:“周某是個粗人,不太明白,為何不去查販賣這套胭脂香粉的商人?”

趙煜嗬嗬笑了,撚起琉璃小罐子,打開蓋子聞了聞,道:“這麽貴重的好東西,宮裏都是有數的,隻怕是大皇子送給姑娘,討她開心的,是或不是,一會兒查查記檔就知道了。”

紫陌和周重同時驚道:“大人怎麽得知這時宮裏的東西?”

趙煜笑笑沒說話。

上輩子就知道的事情,怎麽解釋呢?

這事兒若非正好被自己撞上,隻怕還真容易被忽略了。

是誰,何時,拿走了那瓶香露?

他停頓片刻,順著剛才的話繼續道:“不僅本官知道,隻怕凶手也知道,所以他才篤信人之常情——姑娘見大皇子,就一定會用這套東西,”說著,他轉向紫陌,道,“姑娘,還是要去刑部坐一坐了。”

各司其職之後,趙煜要先去吏部報道。

他走到院子裏,還沒出門,便被刑部侍郎叫住,侍郎湊近了壓低聲音道,“太子殿下,要自請跟您回刑部呢,您把殿下晾在這兒,多少……有點……”

“不合適”終歸是沒說出口,隻讓趙煜自己品。

趙煜順著他目光,看見那瞎眼的太子,孤身站在海棠樹下,微揚起頭,像在細嗅春色。

風掃落花瓣,落在太子肩頭發鬢上,他渾然不知。

趙煜恍惚回到前世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春日裏,那人回眸向他笑道:“從前不明白人們為何把這麽好看的花朵叫做斷腸花,近來倒是漸漸懂了……”

心口猛的一痛,把趙煜扯回現實,他暗驚得頭皮發炸,咽了口口水強自鎮定,罵自己失心瘋,嘴上淡淡的道:“太子殿下愛去哪裏便去哪裏,隻是陛下沒有旨意,便沒有本官的事兒。”

說完,抬腳邁步,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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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煜去吏部匆匆告命上任,吏部尚書知道出了驚天大案,不敢多耽誤他時間,手續麻利兒走完,送他離開。

刑部尚書新官上任,一進大門,便是一眾下屬相迎。

趙煜擺擺手,道:“事急從權,本官平日裏沒規矩慣了,這些繁文縟節免了吧,諸位去忙各自手上的活兒就是了。”

說完這話,著急進內衙去。

又被刑部侍郎攔下了。

侍郎直嘬牙花子,硬著頭皮道:“太子殿下早您一步,來‘報道’了,您看……收監……還是……”

就沒見過這麽上趕著蹲大獄的,趙煜覺得自己腦仁嗡嗡的疼,捏了捏眉心,道:“內衙給他備一間廂房,找兩個機靈的兄弟,給太子守著門。”

總不能真的把太子下大獄。

想了想,又補充道:“一日三餐,別慢待了。”

刑部侍郎目送趙煜進內衙,眨巴眨巴眼睛,以他多年的辦案經驗來看,趙大人……對太子殿下乍看冷漠,其實呢?

有點口是心非。

為什麽這麽別扭?

得吧,總比得罪了太子強。

太子殿下也真是的,巴巴兒的上趕著蹲大獄,也不是個正常人。

果然非吾輩能比擬。

重案當前,趙煜一忙,便忙到了上燈,飯都沒顧得吃上,淬煉銀杏果毒的能人,在滌川城裏並不多,周重已經前去排查了,最慢,明日晌午就能出個結果。

趙大人舟車勞頓,終於想起養精蓄銳也是必要事,打著哈欠,往臥房方向去。

遠遠就見臥房裏亮著燈火,以為是書童衡辛已經安排完見麵禮,在給自己收拾屋子,心道,這小子手底下活兒倒是一直利索,交代的事兒,辦得妥當。

一推門,差點被空氣一口嗆死——就見太子沈澈,正襟危坐在門廳的太師椅上,不遠的桌上擺著幾樣飯菜。

“回來了,”沈澈話說了半句,似乎察覺到屋裏氣場的微妙,換了話題,問道,“怎麽,屋裏的燈火滅了嗎?”

“沒有,”趙煜一瞬間就明白,他點著燈,是為了給自己照明用的,站在門口,“殿下怎麽在這裏?”

沈澈起身,走到圓桌前坐下:“有關案情,想與趙大人交代,”說著,他招手示意趙煜也過來坐下,“聽聞趙大人一天水米未打牙,這是衡辛剛給備下的,大人邊吃邊說吧。”

趙煜本來有心掉頭便走,把臥房讓給他罷了,但一聽他說與案情有關,猶豫片刻,依著他在桌前坐下,卻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道:“殿下請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煜:你來做什麽?

沈澈:監督你好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