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王湛的預料,他並沒被趙煜帶到滿是刑具的陰森地界兒,而是直接去了書房。

紙墨香氣漫散在空氣中,讓人聞著放鬆。

趙煜向周重道:“周大人先去喝杯茶歇歇,本官與王兄單獨聊聊。”

回想起案發現場,葉氏被這人一拳將鼻骨打得直插入腦,周重略不放心,他不知道趙煜武功底子的深淺,刑部尚書畢竟是個文官。

微一遲疑,趙煜便看出來了,道:“王兄不是恃強淩弱的人。”

周重回想那老板娘葉氏死狀淒慘,不禁覺得趙煜睜著眼說瞎話,一個武人對婦人下那樣的狠手,還不是恃強淩弱?

也就這時候,衡辛一扯周重衣袖角,把他拉了出去。

二人出門,衡辛低聲道:“周大人隨小的來。”

周重不明所以,隨著衡辛繞過書房,到隔壁的房間。這房間是書庫,一進門衡辛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引著周重走到一麵書架前,少年靜靜的抽出幾本書。

周重驚而發現,書架後麵的牆上早就被開了孔洞,透過牆洞去看,便是趙煜身處那屋,透過薄紗屏障,隱約能看到趙煜和王湛。

衡辛又悄聲道:“這是我們大人前些天找人改造的,他說並非所有的犯人都適合在堂上審,但單獨審理又不合規矩。”

正如現在的王湛。

炎華的刑典摒棄排斥刑訊,曾經有幾樁大案,都是因為官員刑訊,被惡犯捉住機會,找狀師寫狀紙,去上級府衙喊冤,最終被斷為因刑訊有失公允。

周重點頭,表示事情他明白,但道理不明白,便又悄聲問:“威脅信和現場的字跡都能證明出自他手了,定罪全沒問題,趙大人還要做什麽?”

衡辛麵帶無奈之色,歎息道:“擰。”

這麽說自己東家,還是挺出乎周重預料的,但這回他表示,完全明白了。

人嘛,誰還沒點兒堅持的信念呢?

便又向趙煜那屋看去——二人的動作,所說的話,還是都能看準聽清的。

趙煜道:“王兄本來都不想活了,是什麽又讓你改變想法了呢?”

王湛非常明顯的一愣,本來他以為等待他的即便不是嚴刑拷打,也將會是厲聲質問,可趙煜與他對麵而坐,飲茶敘話。

但他麵上依舊不為所動。

趙煜繼續道:“是二黃嗎?它還好嗎?”

王湛依舊沒有說話。

“王兄的字顯然是經過良師指點的,功夫也可圈可點,是什麽變故,讓王兄流落草莽,你家裏的人呢?”

提到家人,王湛的目光不再木然了,像死水裏被扔進一塊石子,激起些漣漪。

趙煜耐心的看著他。

終於,王湛嘴裏擠出一句話:“十幾年前鬧水患,都死了。”

“十幾年前……原來王兄是青文郡人,本官曾在青文郡做了兩年官,是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趙煜說著話,目光飄向窗外,仿佛思緒也隨著目光回到在青文郡做官時的兩年。

周重在另一邊看著,他從沒見過哪個大人這般問案,忍不住道:“趙大人問案,從來都是這麽貼心的嗎?”

衡辛撇嘴搖頭,道:“您可別被假象蒙蔽了。他隻是給對方需要的態度而已,我們家大人的能耐,您慢慢就知道了。”

再看屋裏,趙煜又道:“你的心願,本官還是可以幫你完成的,無論你是什麽樣的結局,這筆錢能要回來,你家鄉停工了七年的橋,可以繼續加固了。”

王湛瞪大了雙眼,驚駭得說不出話,他知道他這次逃不掉了,但趙煜的所為,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震驚。

“你……還知道什麽?”

終於,王湛回應了趙煜一句與案情相關的話。

周重作為辦案的老手,知道王湛此話一出,離他本人徹底認罪交代案情就不遠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趙煜,反而看不出舒心,歎道:“本官還知道一段讓人唏噓的過往……你,本可以不必走到這一步的。”

王湛苦笑道:“與我實際借給他們夫妻二人的銀兩相比,那張借據上的錢,對於我而言,實在是鳳毛麟角,就算拿著去官府上告,告贏了又能如何?”

趙煜也無話可說,這是自他懷疑王湛起,就讓人去細查出的結果:

算上王湛第一次賣地皮得來的錢,程家夫妻一共欠他四百五十兩銀子。

起初,趙煜不太明白,幾次借錢,其實相隔的時日並不久,王湛手裏明明有閑置的的銀子,為何第一次卻要賣掉地皮,大費周章。

終於前幾日,他派人去王湛的老家青文郡的探子回來了,才得知近些年王湛一直陸續將錢送回家鄉,用於加固青文郡多處木橋。

青文郡水流多,每到夏季必澇,他不願意再見故鄉發生十幾年前的慘劇重演——大水衝斷的年久失修的多處橋梁,鄉親們死了不計其數。

這才隻要存起錢財,就送回家鄉去。

但這種善為,在六年前逐漸減少,終於四年前,徹底停止了。

這樣想來,程一清的夫人葉氏是露骨的自私,但程一清呢?

他斷不會對妻子的作為不知情。

程一清在王湛最落魄時收留他,給他飯吃,讓他掙錢。

王湛曾把他當做救自己於危難時刻、給自己滴水之恩的恩人,也許,也正是這一點點的恩惠,讓他在對這位偽善的大哥痛下殺手時,心裏都充滿了矛盾,更在他死後,用衣襟遮住他的麵容,不願再看一眼。

“二黃被我下了安神藥,剛才就睡在後院的空水缸裏,這會兒它該醒了,勞煩大人……別讓它流落街頭吧,”王湛說到這裏,閉上眼睛,思緒像是飄回到凶案發生那日,“若是沒有二黃,隻怕,我也就已經死了,我精神恍惚的走到院子裏,看見它站在門口,茫茫然還不懂屋裏發生了什麽,我突然覺得我和它好像……”

他幹涸的眼眶裏,始終沒流下淚來,趙煜知道,他的眼淚,落在心裏了。

但,再如何唏噓,再如何能夠理解他多次要債無果的崩潰,做錯了就是做錯了,終歸要付出代價。

趙煜連夜整理卷宗,擬折子上奏。

大皇子被殺案中,凶手戚遙與皇子妃聯手在大皇子送予花好月圓樓紫陌的香露中下毒,利用皇子與人親熱時的習慣,設計皇子殞命,而後通過舞姬婉柔年邁的阿婆,脅迫舞姬嫁禍太子;

毒殺大皇子的銀杏果毒源來於都城大藥商程一清,但程一清夫妻恰逢此時死於非命。

戚遙因得知程一清與太醫令多年來私相授受,以此為把柄,假借肅王聲名,以保全太醫令高唯家人為由,繼續威逼利誘高唯嫁禍太子。

後經查實,程一清案為案中案,程一清勾結太醫令高唯私賣藥材,還與妻子葉氏以打通宮內關係為由,向藥堂二掌櫃王湛多次借款,後,拒不歸還,導致王湛要債無望,激怒之下,將夫妻二人殺害。

這邊案件岔頭繁雜,趙煜整理卷宗折子忙活到深夜。

宮裏,太子正陪皇上下棋呢。

炎華國皇室人丁凋零,如今皇上又死了大兒子,整日悶悶不樂,他比肅王年長近二十多歲,太子沈澈都是他四十幾歲時才得來的。

如今他已年近古稀,再如何想發憤圖強,拚出個真正的“老來得子”,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自己不行,就隻得靠兒子。

“澈兒,”皇上撚著棋子,頗有些舉棋不定的意思,“你年紀不小了,該納妃綿延香火了。”

沈澈執棋的手一頓,聽老子開口的語氣,就知道他又要提這茬兒,道:“額……”

皇上他這副樣子,手裏棋子直接衝兒子腦門子就扔過去了:“你十六歲那年,朕就叫你納妃,今年你幾歲?任性也該有個限度,真想讓沈家絕在你手裏嗎!”

平日裏,皇上寵他,沈澈也確實聰明,五歲那年,就被立了太子。

即便他後來盲了眼睛,皇上都在朝上力排眾議,愣是保住了他的太子位。

沈澈聽老爹真要發火,趕忙起身跪下,一邊揉著被棋子砸得嘣兒響的腦門子,一邊賠笑道:“怎麽會絕呢,肅王叔有三個兒子,大皇兄也有承兒和祿兒,咱們沈家人丁興旺著呢。”

皇上看他跪在地上那副訕訕的模樣,想氣又發不出大火,嗔道:“別跟朕扯閑篇兒,你知道朕的意思,擇個好日子,讓戶部……”

他話沒說完,禦前的壽明公公進來了,躬身道:“陛下,肅王殿下殿外求見。”

皇上瞪了沈澈一眼,那意思是,一會兒再跟你算賬。

當然,他知道沈澈看不見。

但他就是覺得,瞪他一眼心裏才痛快,而後轉向壽明道:“宮門都下鑰了,他來做什麽?”

壽明公公一邊遞上折本子,一邊道:“肅王殿下說,大殿下被害案的始末已經查清了,刑部趙煜趙大人,不日便會呈上折子,但其中有些內情,趙大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查清,肅王殿下想要先行向陛下奏報。”

前幾日,肅王前來麵聖,說大皇子被害案件複雜,需要假意結案,讓凶手放鬆警惕,這事兒皇上允了,如今看來已有收效,傍晚趙煜傳了簡報來,說真凶已經歸案,詳細卷宗盡快上奏……

皇上一邊想,一邊接過壽明遞上來的折子,匆匆看過,就變了臉色。

“讓他進來,把事情說清楚。”皇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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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阿煜,我爹讓我娶親,咋整?

趙煜:關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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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極差,好想擺爛,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