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心思一動,事難以確定,隻得暫時作罷。

安排三兩每日警醒戒備著。

這日夜深了,趙煜剛躺下,便聽見窗邊三兩敲出個節奏——有人夜闖驛館。

除此之外,靜悄悄的……

皇上住在這,驛館早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如銅牆鐵壁一般的地界兒,竟然有人走空門一般,一道關卡都不驚動。想來,要麽,這人的功夫已入化境;要麽,這人早就混跡在驛館中。

無暇多想。

趙煜輕巧出屋,和三兩一起,到了皇上寢居附近。

院門口,站崗的侍衛如常;院內火光流轉,移動巡守也如常。

趙煜低頭看看腳邊的胖鳥,三兩嘰咕一聲,低飛起來,示意確實有人進去了,它願意以三年的雞腿兒作保。

趙煜歎口氣,幾步上前,向守門的侍衛打出軍中暗語,示意他內有變數。

那侍衛很機靈,一邊引著趙煜隨他進去,一邊向移動崗哨示意莫打草驚蛇,繼續巡邏、保持戒備。

寢居門前,趙煜沉聲道:“陛下,微臣趙煜……”

他話沒說完,屋裏先是一陣衣料輕響,接著,發出極輕的腳步聲。

趙煜頓覺不對,與那侍衛打了個手勢,同時向屋裏道:“微臣進來了!”說罷,推門而入。

屋裏半盞夜燈都沒有。

借著屋外閃爍的火把光亮,趙煜看見,壽明公公倒在門邊,不知死活。

皇上則坐在**,被個身穿炎華侍衛衣裳的蒙麵人挾持著。

那人眼見自己暴露,絲毫慌亂都沒有。

屋裏屋外便就這樣僵持了片刻。

趙煜細看這人身形,心中的猜測落實了七八成,他道:“本官,如今該稱你為江吟風,還是別的什麽?比如……白將軍?”

對方一愣,而後“哈哈”朗聲笑起來:“終歸是瞞不過趙大人。”說著,他扯下蒙臉的黑巾,**出那張清俊又略帶陰媚的臉。

“你走不了了,放了陛下。”

江吟風依舊笑吟吟的,“嘖嘖”兩聲道:“走不了?那可未必。”

他就像掐算好了時間。

話剛說完,遠處城關鼓聲急響,緊接著軍號嘹亮——是夜襲!

這般裏應外合。

江吟風笑著向趙煜挑了挑眉,轉向皇上,慢條斯理的道:“陛下,您跟我走,我便示警退兵,否則,炎華與北遙的將士廝殺,”說著,他貼在皇上耳側壓低了聲音道,“每死一個人,你的罪孽就重一分,反正你我都是要下地獄的,到時候,我陪著你,一起數,看咱倆這輩子,一共害死多少人命。”

這話乍聽狗屁不通,但細想,卻正好印證了趙煜從前覺得荒唐的猜測。

皇上半晌,才歎一口氣,道:“朕倒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至這般,”他轉向江吟風,一字一頓的道,“你要說話算話。”

江吟風冷笑道:“我是惡人,卻不是小人,”匕首貼在皇上頸側,又壓緊幾分,“我的陛下,下旨吧。”

皇上就當真沉聲向趙煜,道:“讓開吧。”

江吟風則挾持著皇上往外走,道:“趙大人不要妄動,你知道我的身手,你的暗器,快不過我手裏的刀。”

趙煜微蹙起眉頭,他確實動了伺機而動的念頭,但也確實不敢妄動。

說話間,江吟風已經退到院子裏,瞥見三兩也在,吹個口哨,算是和它打過招呼,轉向趙煜:“我知道三兩兄弟的本事,能跟你便跟上來,我和陛下之間的了斷,總歸需要人見證,但隻你一人來,否則,必然叫你跟沈澈沒法交代。”

他話音落,在皇上腰間一帶,眨眼的功夫,翻出院牆。

趙煜緊隨其後。

趙煜的輕功比拳腳高明。

眼見江吟風挾持著皇上,步履生風,還能騰出手來,放一支響箭穿透雲霄。

這是他履行了諾言。

北遙大軍,即刻鳴金收兵。

一夜急行,眼看東方破曉,趙煜見江吟風的身形隱沒入城郊一片密林,他心思一動。

自從得知通古斯私造的火器,出自獰泉的官廠,趙煜便把獰泉周邊的地勢摸清了。這地方,有炎華一處廢棄的兵器官廠,已經棄用了二十多年了。

果然,往林子深處走不多遠,便見一處依山勢建造的莊園。

不知被多少年的風雨侵襲,破敗不堪。

門頭的牌匾早就被摘了去,一對鎮門神獸,更是早已看不出是獅子還是獬豸。

大門上,落著一掛銅鑄的官鎖,厚重異常,細看封條倒是年年更換,在一派陳舊亂象中,顯得嶄新。

幾個新落下的腳印,印在鋪滿薄塵和苔蘚的石階上。

人,是翻牆而入的。

趙煜扯下袍子內襯的一片邊角,佩劍出鞘,食指在劍鋒上輕輕一按,頓時出了血。

他簡略寫下些文字,低聲打個哨,三兩旋落在他護臂上。

他將布片塞進三兩腳上的竹筒裏:“回去報信。”

目送三兩展翅,趙煜一躍,自院牆飛身而入,輕飄飄的落在院子裏。

一股略帶潮潤的、淡淡的黴氣衝入鼻腔,灌進肺裏,讓人精神一凜。

這地方確實是座廢棄的兵工廠,院子裏還有榴彈炮的車架、火焰噴/射器的槍筒,雖然早都壞了,卻看得出,這地方廢棄之前是機要所在。

太陽升高了。

朝陽,透過密林,越過高牆,在殘破的舊院子裏灑下一縷光明,而趙煜,正好站在這抹晨曦中。

他的氣息本來很冷,也很靜,冷靜得不像個活物,不存在一樣。

隻是溫柔的陽光,終是發現了他,描摹著他的黑衣裳,細數著他大氅領邊的每一根風毛,為他孑然孤立的輪廓,打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趙大人,進來說話吧。”江吟風的聲音自正堂後身傳過來。

靜謐的清晨廢墟中,聲音來得突兀極了。

後堂正屋裏,江吟風押著皇上,坐在桌子上。

皇上是安寢了才被挾持的,身上衣衫單薄,已經凍得嘴唇發青。

於是趙煜脫下氅衣,拋給江吟風:“陛下年事已高,萬一凍壞了,你便不能得償所願了。”

江吟風抄手接過衣裳,抖了抖,確定內裏沒什麽貓膩,給皇上披上,笑問道:“這麽說,趙大人知道我的心願?”

趙煜挑起眸子,目光似有似無的掃過皇上,落在江吟風臉上:“你之前就說,有些事、有些人,就不該存於這世上……”他說著,負手在屋裏踱步,“當初都城郊外,你行刺是假,其實是想讓陛下知道,你來了;你想借肅王之手,奪去陛下最看重的東西,但你棋差一著,沒算準肅王和太子殿下的心意。”

他說完,笑吟吟的看著江吟風。

四目相對,江吟風怔忪片刻,突然就笑了。

笑聲清朗,沒人能把它與一個機關算盡、心機深沉之人聯係到一起。

趙煜繼續道:“這樣的心思算計,便已經不是毀滅了,你的作為,該叫做報複,”他繼續在屋裏溜來溜去,“而世間的報複,不外乎情、財、仇三樣,財嘛……不配入你的心,情呢……你跟皇上也搭不上邊兒,那便是仇嘍?同是殉道者的傳人,你二人有何仇何恨?”

說完這話,趙煜終於站定了步子,目光停在江吟風臉上。

再看皇上,聽聞“殉道者的傳人”幾個字從趙煜嘴裏冒出來時,不由得驚駭得瞳仁微擴。

江吟風則笑嗬嗬,神色裏頗有些讚賞的意味:“趙大人憑一己之力,查探推演到這地步,難得,”他頓了頓,問道,“將軍墓裏的冊子,太子殿下至今也沒讓你看過嗎?”

皇上麵露疑惑,顯然不明白將軍墓裏的冊子是何意,回想當時周重跟在遠處,自然是沒能把墓裏發生的事情悉數上奏。

江吟風見他這副神色,冷笑道:“陛下是穹川白家人,卻年少離家,被送往北遙。你可知道,白家最初是如何發跡的?”

皇上與趙煜對視一眼,二人沒吱聲,一起看向江吟風。

江吟風笑道:“三百年前,早就有前輩想做與陛下相同的事情,但他最後失手了,慌亂中逃於市井,得北遙王搭救,漸而在穹川發家,便是如今的穹川白家,是你與我的先祖。”

江吟風,是白家人……

趙煜無比驚駭,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明白了前世今生的完整因果。

曆史總在重演,自始至終,他都沒跳出這輪回的圓——江吟風口中的“前輩”,便是三百年前奪位勢敗的“三皇子”;

是北遙王早就埋於炎華的暗棋;

是那冒名頂替、害得趙煜險些叛國、釀成大錯的細作。

當真是預謀其政,裏應外合。

有了這層關係,江吟風能與北遙聯手,便不奇怪了。

他向皇上發難,於北遙或是穹川白家而言,不過是在“清理門戶”而已。

趙煜心有思量。

皇上自然也有,他好半天都若有所思,終於問道:“你也姓白?但看你的年紀……你我不該有交集。”

江吟風臉上依舊笑容不減。

這笑容親切和善極了,可放在眼下來看,卻讓人心裏發慌。

“我可不姓白,”江吟風語氣平和,“你不認得我,也不曾見過我,但我娘親與你是真兄妹、假夫妻,你二人相伴二十年,最終,你為了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便將她殺了?我的舅舅……”

這下,饒是趙煜處變不驚,都不禁麵露驚駭,看向江吟風。

他……是白妃的兒子?

江吟風自顧自的繼續:“當年,我娘得沈家陛下的聖恩眷顧懷了我,卻因為她殉道者的身份,要將我拿掉,可她終歸不忍心,隻得求醫師在我不足月時,用藥強行催下,送出宮外。”

這茬兒趙煜知道。

相傳二十多年前,白妃小產傷了身子,便再不能生育了。起初趙煜得知皇上的真正身份時,以為是這兄妹二人的障眼法。如今看,是確有其事……

江吟風,是白妃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那沈氏皇帝本尊!

這般看,他的身份割裂至極。

再看皇上,知道這般顛覆的事實,雖然驚駭,氣度猶在,他問道:“這麽說來,你身份至尊至貴,你想要什麽?為你娘報仇?要朕為你正名,傳位於你嗎?”

聽了這話,江吟風的笑容透出些悲涼來,他慢悠悠的道:“我娘雖然舍不得我喪命,倒也並不見得有多愛我,否則,殉道者這些勞什子的過往,她又為何安排人告訴我?她若真的愛我,讓我平淡的蒙在鼓裏,過一輩子不好嗎?她若愛我,當初便不該生下我……”

這話的本意,滿含著最強烈、最根本的怨恨。

是一個孩子,對母愛的懷疑與控訴。

但江吟風語氣平和,那些怨恨,似乎早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而今坦然說出來,就好像是在說些鏡花水月的悲涼事,隻帶出些平淡的感傷。

“那你想怎樣?”皇上問道,“你不想要皇位?”

江吟風挑起眉毛,撇著嘴笑,他看著皇上,仿佛是在看個天大的笑話。

“剛才,趙大人不是就說了嗎,我的舅父,”他眉目都彎了起來,“我想要毀滅呀,最純粹的毀滅,你我都不該存於這世上。”

他眼神的明暗變化,逃不過趙煜的眼睛。

趙煜暗道“來不及了”,眼神一凜,抖手便是兩枚銅錢,直衝江吟風手腕穴道,緊接著,“嗆——”的一聲輕響。

古劍出鞘。

劍鋒幾乎與銅錢一起,逼到江吟風身前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