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剛到王府,門房小廝見了他便笑,引著他往書房方向去。

“王爺料定您這一半日便會來的,等著您呢。”

趙煜驚詫了,他來肅王府是臨時起意,肅王這回,倒是把他的心思拿捏準了。

書房裏,肅王鬆散著頭發,已經換上常服。比起他平時服製威儀,倒更平易了,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他一邊喝著茶,一邊隨意翻著一本書,可一看,心思就沒在書本上。

聽見腳步聲,他即刻抬眼看。見到趙煜,微微一笑,示意他坐。

肅王起身到櫃子裏不知拿出什麽,隨口問道:“壽明公公背後的高人,是趙大人嗎?”

壽明再如何高明,也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將本該在王妃手上的東西,拿到手。

他背後定然還有別人。

肅王在腦子裏把朝中人過了個遍。

終歸是覺得,眼下不怕牽扯、自願裹進皇家爛賬裏,除了趙煜,再沒第二個人了。

回身,就見趙煜隻是笑著看他,雖未置可否,但表情已經給出他答案。

肅王便直言道:“趙大人前來,是想問這個吧。”說著,隨手一拋。

是個黑色錦囊。

正是江吟風墜崖那日,拋給肅王的。

趙煜打開來看,見裏麵,是三塊銅鑄的鎏金牌子,正麵雕刻的海棠花瓣栩栩如生。這牌子,沈澈手裏也有一塊,在勝遇,他還拿了牌子去勾搭江遊北。

隻是當時,趙煜已經記不得這牌子到底有何深意。

如今,前世的雲煙過往,一遍又一遍漫散在記憶裏,那些被前塵封的過往,終被掃去塵埃——這是殉道者的令牌,一共五塊,五位掌令各司各職,各有編號,象征海棠花的五片花瓣。

“江吟風寫了極短的信函給本王,”肅王道,“他說這是多年前一個暗衛組織的信物……”

肅王不知趙煜早就悉知內情,又簡略的講述了一番,最後才道:“他稱,另外兩塊,在皇兄和澈兒手裏,那父子二人早就已經不是我沈家人,是妄圖從內部瓦解我炎華社稷的細作……”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起初,本王覺得他無稽之談,澈兒手裏那塊,是他機緣下,從都城郊外的荒廟裏尋來的,可如今反觀皇兄的作為……本王還真不知道該不該信江吟風了。”

肅王說完,見趙煜麵色平靜,實在看不出,是他身懷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好素養,還是早已悉知內情。

趙煜問道:“王爺覺得,江吟風將這些東西給王爺,意欲何為?”

肅王冷笑道:“若非是澈兒與本王早成盟約,太子監國時,正是起兵亂政的好時機。”

自肅王府出來,得知江吟風的用意,趙煜便不禁在想,江吟風雖然與殉道者相關,卻對這組織深惡痛絕。他所作的一切,好像都是為了讓殉道者徹底消失。

他死了嗎?

趙煜覺得沒有。

既然如此,便終歸還有再相見的時候,到時一切猜測、困惑,便都會解開。

而這一刻就快要到了。

踏著月光,趙煜回了內衙。

內衙平靜得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夜,卻又寂靜得與眾不同。

自從皇上離開肅王府,沈澈便被叫走了,隻怕這會兒,也還被他的皇上爹圈在宮裏,交代監國的關竅。

這事兒,趙煜想得對,卻又不全對。

沈澈在公務上的能力,素來讓皇上省心。皇上有時恍然錯覺,沈澈對於事情的預判和看法,老練得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心下越發覺得他珍貴,江山社稷,便越發下定決心要傳予他坐。

公事交代完,皇上借著燭火看沈澈,又覺淒涼——自己這兒子很陌生。

他對自己的敬重,君臣之情多於父子之情。

可想也是呢,從來都少講父子親情的天家養出來的孩子,能如沈澈這般便已經很好了。

記得親臨東宮那日,他才得知兒子對他的敬重,遠比他自己預想得深沉。

他感動、也喜出望外。

在那一刻,甚至想不惜一切代價,去捍衛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形象。

想到這,他心道終歸是老了,開始執著於父子親情了。

“你的眼睛……是空青使的障眼法?風波平息了,讓他再給你醫好吧。”

沈澈將燕窩粥端給父親,道:“兒臣的眼睛隻是病程反複了,空青去幫兒臣尋藥草了,以後會治得好的。”

他不想實話實說。

皇上一口一口的喝粥,歎息道:“那你便好好在滌川看家,也免得朕不放心。”說著,他打個哈欠,把粥碗放下,漱了口,往床榻一倚,“罷了,朕乏了,你也去休息吧。”

沈澈恭謹的行禮退下,退出大殿時,皇上的呼吸聲已經陳勻了。他微微搖晃粥碗,燕窩粥還剩一半。沈澈腹誹,空青留下的哪裏是安神藥,分明就是迷藥。

壽明公公見沈澈出來,忙上前去把碗接下來,措身的功夫,他往沈澈手裏塞了樣東西,聲音極低的道:“聖旨置在禦書房南牆風水畫後麵的暗格裏,靠東的那份,是殿下想要的。”

沈澈,往禦書房的方向去,摩挲著手裏的事物,一柄鑰匙。

監國……

他不能被困在滌川城,論監國,肅王比他更適合。

更何況,此去獰泉,敵暗我明。無論是皇上,還是趙煜,任誰有閃失,他都不願、也不能接受。

思來想去,親力親為地護佑,才能放心。隻是在這之前,他須得和肅王交換職責,前去通古斯一趟。

否則,北遙亂事未平,通古斯族長若是真的哪根筋搭錯了,借故鬧起來,便非要讓炎華如同夾餡兒燒餅,腹背受敵。

漫天星鬥漸而暗淡,東方跳出暖色。

縹緲的如同蟬翼一般的晨霧便漸而散了開去——天大亮了。

從滌川城到獰泉,禦駕親征的大軍一路疾行,六七日後,春意更濃了。皇上雖然帶著趙煜在身邊,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和他說過,更確切的說,他這一路上,和任何人都極少說話。

趙煜隱約覺得,他像個認命了、又不甘心的矛盾的孩子——年紀越來越大,身體越發不好,皇位即便傳於沈澈,沈澈也自可以禪位,他的身後事,他控製不了。

卻又總想盡可能的去控製。

終於,獰泉到了。

皇上此行來得急,先行官隻比禦駕提早入城半日,也隻帶了皇上一句口諭——無須迎駕。

獰泉知府活了大半輩子,終於見著皇上了,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一麵畏畏縮縮,一麵又想照顧周全。

結果,禦駕進城,一不去驛館、二不去知府衙門,直接帶兵上了城墉。

迎風遠眺,就能看見北遙大軍,在城外安劄。用千裏鏡觀瞧,對方帥旗上,確實是個“白”字。

“對方主帥何人?查清楚沒有?”皇上側身問城守尉。

城守尉是外職武將。在獰泉,是最高級的軍事統領了。

他沒有知府那般矯情的心思,見皇上行事颯利,直接答道:“回陛下,卑職無能,沒弄清對方主帥到底是誰,軍務使前去,未見到對方主帥,便被半送半辭的趕回來了。”

皇上低頭不語。

其實,事到如今,旁人不知,但趙煜和皇上都心有猜測,這主帥會不會是穹川白家人。

眼看日頭西斜,敵軍營中,突然一騎快馬小隊,衝破夕輝,揚起煙塵,一陣旋風似的向城門衝過來。

片刻功夫,便到了城下。為首的騎士朗聲喊話:“炎華的皇帝陛下,我家大帥,請陛下前去議和。”

城上,輔國將軍喝止道:“大膽!”隻是他後半句話沒說,便被皇上打手勢,止住了話茬兒。

炎華的天子雖然年事已高,但君臨天下的氣度絲毫不減,反而,氣場這東西,就像陳年的酒,是否香醇,材料與釀法各占其一,年份也重要得緊。

就見皇上雙手搭在牆垛上,慢悠悠的朗聲道:“朕,不想炎華與北遙為敵,白將軍邀朕前來,朕來了。這是朕的先禮。”說著,他手一伸,近侍會意,頃刻遞上弓、箭。

城下的小眾騎軍沒想到,這老皇上前一刻還悠哉遊哉的講話,後一刻說動手就動手。

皇上搭弓射/箭的能耐,行雲流水,一氣嗬成。讓趙煜暗驚。

城下的領軍騎士反應過來皇上瞄得是他的時候,利箭已如閃電一般向他飛射而來。

隻來得及一縮脖子。

緊接著頭上便是被強勁力量帶過的揪扯感,“鐺——”一聲響。

他的頭盔被射中帽纓,直釘在身後軍旗旗杆上。

這還沒有完。

緊接著“砰——”一聲響。

待到他緩過神回頭看時,就見帽盔已經被打出個洞,連帶著旗杆都穿透了。

終歸,中空了的旗杆禁不住烈風揮斥下的軍旗重量,三晃兩歪,倒了下去。

城上爆發出雷動般的喝彩聲。

皇上抬手,止住眾人呼喝,繼續慢悠悠的道:“他若是連真名都不樂意告知,更提出什麽無禮的要求,這便是朕的後兵。”

說這話時,手中六翼銃的槍口還吐露著煙塵。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皇上沒壞規矩。

但也著實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先禮後兵,要打就打啊。

那領軍騎士倒頗有大將之風,雖然露怯,氣韻不減,在城下拱手道:“素來聽聞炎華聖上殺伐果決,今日眼見為實,末將定將君上的原話轉告。”說罷,牽韁繩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這之後,一連五六日都沒有動靜。

趙煜漸而心焦,沈澈的眼睛在四十日之內必須得用藥。

如今十幾日已過,也不知道他服藥了沒有。

隨駕親征,太過倉促,二人甚至連道別都不曾來得及。

皇上則極盡禦駕親征之能事,將獰泉的防禦工事圖熟悉個遍,又與諸將商討上中下三策。

趙煜是文官,開軍務會議的時候,都是坐在最後。這幾日,他曾私下遣三兩去查探對方主帥的深淺,但三兩帶回來的消息含糊,它到底是不會說話的,與趙煜表達的意思,仿佛是……

對方沒有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