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會兒功夫,執殿武士押人上殿。

趙煜一眼就認出,這人正是在荻花鎮暗算他的北遙的死士頭目。

沈澈朗聲道:“諸位大人,孤在萬難關頭離開都城,正是因為穹川白家密報,北遙密探近來異動頻繁,更試圖製造混亂,阻撓我炎華與通古斯修和……”

他一番敘述,看似說了實話,細想又沒全說實話,七分真、三分假的添油加醋。說這人如何帶領異族打探軍機,又試圖殺害趙煜,挑撥邦交……

趙煜不禁暗自讚歎,年紀輕輕和得一手好稀泥。

再說皇上,他自然是知道,沈澈話裏的真假,但群臣麵前,自是不能和兒子打對台。

於是,方禦史莫名其妙挑出來的亂子,以沈澈搭上一雙眼睛暫時告一段落。

小朝散了,趙煜往宮外走。無論此事是否是空青暗中幫忙,他心裏都不好受。而且,他隱約有預感,沈澈若是再這般在皇上麵前有恃無恐,遲早惹得皇上暴怒,指不定要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

可歎他今生不願拉幫結派的行事作風,到當前的關節之處,反掣肘了。

也好在,趙煜有個清醒的腦子,深知朝堂之上,隻要利益一致,同盟隨時可建立。

想到這,他出了宮門,直奔肅王府上。

趙煜急急火火,趕到肅王府上時,人家正主兒還沒回來呢。倒是小碩寧,一聽說他來了,忙不迭的迎出來。

幾個月沒見,小丫頭身量又長高了些,依舊一見麵就往趙煜身上撲:“美人哥哥,你前陣子忙什麽呢,都沒來看我!”

趙煜把她抱起來,她便越過趙煜肩頭往後張望:“我太子哥哥呢,沒一起來嗎?”

趙煜笑著搖頭,心道,就連這小丫頭,也把他和沈澈綁在一根繩上了。

碩寧扒著他肩頭,嘟囔道:“你不來,太子哥哥也不來,好在西尼麗戈姐姐總是來找我玩,不然我要沒勁死了。”

郡主提的西尼麗戈,正是通古斯族長之女,她前來和親,稱一聲公主也不為過,看來外麵都傳她三天兩頭往肅王府跑,真的一點不誇張。

趙煜笑道:“那個姐姐是通古斯族人,馬兒騎得定然很好,你讓她教你了嗎?”

碩寧沒答,反而勾住趙煜脖子,悄悄地說:“美人哥哥,有個事兒,你給我出出主意。”

趙煜笑著皺眉看她,見她非常的一本正經,便道:“什麽事兒呀?”

碩寧繼續跟他咬耳朵:“我喜歡西尼麗戈姐姐,也想讓她做我姐姐,但我覺得她想做我母妃,我不喜歡這樣……”

這,倒是把趙煜難住了。

小碩寧素來人小鬼大,對這些大人之間的細膩情感,敏感得不像話。

趙煜一時想不出如何答她,隻得反問道:“你如今也不是隻有一位母妃的,稱呼而已,為何這麽在意?”

碩寧小眉頭皺起來,嘟著肉肉的小臉半晌沒說話,看模樣是在組織語言。

好半天,她才道:“我是沒所謂,但我看得出來,母妃見了,是不高興的,她不高興,所以我不喜歡……”

趙煜一瞬間有些心疼,大人們這些亂七八糟的無奈事,終歸會影響到小孩子。

正想怎麽去淡化她這小心思,肅王來了。他見碩寧賴抱,假嗔道:“就隻纏著太子殿下和趙大人,對旁人,你怎的都愛理不理的,沒規矩?”

碩寧知道父王不是真的說她,笑嘻嘻的從趙煜懷裏蹦下來,去撲父親,撒嬌道:“我喜歡好看的,旁人都不好看。”

答得直來直往的,肅王隻得衝趙煜訕笑了笑,跟女兒親昵閑話幾句,便讓侍女陪她下去了。花廳裏,終於隻剩趙煜和肅王二人。

“本王猜,趙大人此來,希望是這樣的交談場合。”肅王道。

趙煜笑了,躬身行禮:“殿下明人不說暗話,睿智無雙。”

肅王示意他坐下,也不說話,就隻笑而不語的看他。

趙煜此時已經不想再與他拐彎抹角:“殿下是否想要迎娶通古斯的和親公主?”

肅王一愣,他沒想到趙煜這般直接,還是問道:“趙大人何意?”

趙煜道:“來救肅王殿下的性命,也是來幫殿下順遂心意,”趙煜說著,眼神便冷了下來,“但向來名利刀劍過,殿下要想好了。下官前幾日剛查證到,通古斯有一隱晦的婚俗……”

趙煜與肅王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間的對話,往往點到即止,二人隻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便捋清了思路,雖然兵行險著,但值得一試。

肅王送趙煜出門,目送他牽馬信步遠去。

突然覺得從來都沒真的認識過他。

從前,隻道趙煜埋頭查案,不喜權術,如今看來,這年輕人深諳謀算,他雲淡風輕的一番闡述,因勢利導,全無破綻。

更甚,他要算計抗衡的那人,是如今金殿上高高在上的那位。

肅王不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麽,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問他是否為了沈澈。

更甚,皇上對自己隱約存有敵意,肅王並非沒有察覺。

終歸因利而和。

很多事情,無需深究便罷了。

想著這些,他轉身回府,一進門,便見肅王妃不知何時正站在院中,眉目含笑的迎上前來:“趙大人倒是稀客。”

肅王也笑,答道:“從前真是小瞧他了。”

再說趙煜,自王府出來,他的心略微放下。肅王這人,雖然是個笑麵虎,其實並不算陰晦,心思雖深,卻不髒。

反觀皇上,他是沈澈的父親,也是鳩占鵲巢多年的北遙死士。

按年頭來算,皇上向原主下手,便也就該是原主繼位前後的事情。

這位“篡位”的皇上,多年來為天下政務殫精竭慮,為黎民社稷廢寢忘食,單說這一點,他是明君;可他一朝登位,權欲熏心,為了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讓親生兒子傳承帝位,廉王薨歿了,大皇子薨歿了,就連白妃這位知根知底的盟友胞妹,他也能下得殺手……

如今,可能阻礙沈澈登位的,便隻剩下肅王。

而方禦史彈劾太子的奏折,無疑為皇上鏟除肅王的決心加了一把柴火,幸虧沈澈應對及時,否則,指不定皇上即刻便要劍走偏鋒。

他年紀大了;

他身體越發不好了;

他等不及了。

趙煜不知道,沈澈若是知道自己突然做了這許多事,會不會怪他。

但即便他怪罪,趙煜也不願意看他獨自麵對所有、扛下所有。自己,被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一樣。

趙煜一邊想,一邊踱步往衙門走,眼看再拐個彎,就能看見刑部衙門的高牆。

“趙煜。”有人叫他。

趙煜循聲望去,見是空青。

他牽著一匹小青驢,背了包袱,披著鬥篷……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趙煜本來也是要找他的,見到他更是瞬間就想起沈澈的雙眼,快走幾步到他近前,低聲問道:“你要去哪裏,殿下的眼睛……”

空青歪頭看他,片刻,露出個“就知道你惦記他”的表情,從懷裏摸出個骨瓷小瓶子給趙煜,道:“他眼睛沒事,這是解藥,四十日期限,不服解藥,再想醫好就難了。我給他了,想了想,給你也備一份。”

趙煜接過藥,問道:“你呢……要去哪裏?”

空青滿不在乎似的道:“破了師門禁忌,回去關禁閉。”

記得在荻花鎮,柳華曾經交代趙煜給空青帶話,,讓他莫要破師門禁忌。趙煜當時把話帶到了,卻並沒多問。

如今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和柳華前輩……為何好像可以長生不老,你們又是何門派,有何禁忌?”

空青“切”了一聲,滿臉不屑,也虧得是他長得好看,否則這人的性子,早晚被打。

他沒回答,反而問道:“你個臭小子,為何柳華是前輩,對我就直呼其名?”

趙煜尷尬的笑了笑,心道,柳華看著就持重,你則一副為老不尊的樣子。但回想與空青相識至今,他除了嘴賤,表情欠,對自己與沈澈的幫助極大,便收斂起笑意,躬身道:“自相識以來,多謝前輩照拂。”

他正兒八經的道謝,空青瞬間就不自在了,擺擺手,道:“行了,咱們的淵源都是命數,”說著,他牽起小青驢,“沒有什麽真的長生不老,都是有代價的。很多事,知之不詳是幸事。”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

“前輩……”趙煜還是叫住他,“雖然唐突,但能不能向前輩求個方子?”

空青聽了,片刻無言,問道:“你這般算計,隻是為了沈澈?”

趙煜隻是笑,沒說話。

空青想了想,道:“那我再送你個禮物。還記得阿彩嗎?”

趙煜心思微動,他記得阿彩,是常襄郡君的貼身丫頭,後來被郡君重傷,據說現在身子還沒大好。

空青,曾經給她吊過命。

“那丫頭,還有個妹妹……”空青兩句話,道出關鍵,說完,見趙煜若有所思的呆愣在原地,在他肩頭拍拍,“沈澈在乎你,你倆好好的。”

說罷,便真的離開了,走出幾步,揚了揚手,示意趙煜留步。

自相識以來,趙煜幾乎沒仔細看過空青的背影。

今時細看,突然覺得他確實是一個老人了,雖然腰杆依舊直挺,可不知為何,骨子裏顯出股難以言喻的孤寂。

好像一片樹葉,隻經四季,不經榮衰,跳出化作春泥的輪回,冷眼旁觀世間萬物變化。

空青的孤寂,是獨自一人走過不知多少春夏秋冬的蕭瑟。

而其中,又隱隱滿含著智慧。

趙煜不禁在想,他的為老不尊,是為了掩蓋骨子裏的蕭瑟吧。

他的手不自覺的摩挲掌中的小瓷瓶。垂眸,就見那骨瓷的白瓶溫潤細糯。

四十日……

空青說沈澈的眼睛,最多有四十日時限。

時間夠嗎?

想到這,他小心翼翼的把瓷瓶揣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