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彈劾太子未遂,自己便先出師未捷……還是個不怎麽光彩的死法兒。

事情傳入坊間,皇家的臉麵都丟盡了。

想也知道,皇上發了老大的脾氣,好在,他終歸是要養傷的。

皇上暫時消停了,但文武官員們的熱鬧才剛剛開始,身忙心忙、飛蜂一樣四下裏打探,忙著鬧清這回自皇上遇刺開始,火苗子能燒多高,會不會燒到自己。

而趙煜是屬於真忙的。

他連軸轉一直到正月十六上燈,屁股才沾了椅子。回書房非常沒有儀態的把自己拽在臥榻上,仰躺著緩神。

可就剛閉眼睛的功夫,就又來人了:“大人,是屬下。”

聽聲音是婉柔。

她找來,全在趙煜預料之中,想來她是一直惴惴的等著,見書房亮了燈,即刻便過來了。

“進來吧。”

趙煜聲音帶著倦意。

婉柔進門,見趙煜自臥榻上起身,官衣都還沒換,一臉疲色,想關切一句,卻又把話咽回去了。

趙煜漫不經心的看她一眼,看得姑娘一激靈,隻邁進過門檻,便駐足不敢再往前了。

要說趙煜,對待姑娘向來君子,說話從來溫文有禮,但婉柔卻覺得,趙大人這一眼中深含著責備。

“大人……”她微低著頭。

“行了,”趙煜臉上掛了笑意,“本官隻是累得緊,你有話便坐下說吧。”

婉柔沒坐,撩裙擺跪下:“婉柔是來跟大人認錯的,醉酒那夜……江大哥,是出去過的。”

“我知道。”趙煜平靜極了。

婉柔一雙明亮的眸子瞪大了,驚駭地看向趙煜。

“你並不愚笨,他能說動你替他遮掩,是因為跟你說,能幫你查清當年令尊的案子嗎?”

婉柔忙點頭,繼續道:“除此之外,他還跟屬下說,有人要對你不利,他要去看清那人動向,”她說著這話,聲音越來越小,“可事到如今,可能是他騙我的……”

趙煜搖搖頭,心道,如今看來,倒是不盡然。

他剛這麽想,門外便有一道聲音響起,就好像呼應趙煜的心思:“他沒騙你。”

話音落,太子沈澈推門而入。

婉柔連忙行禮。

“他沒騙你,”沈澈繼續道,“否則,他也不能聯合阿煜一起,設計周重露出馬腳。”

婉柔對事情的脈絡,知曉得並不成體係,但沈澈這樣說,她便也就心下略安。

“你二人私交尚可,”趙煜低聲道,“江吟風行刺聖上,這事兒餘波難消,你對本官與太子殿下交一句底,他離開避役司之前,同你說什麽了沒有?”

婉柔搖頭,遞上一封書信,信上短短一句話:“丫頭,相見是緣,院子送你了,幫我照顧好那一對小東西,珍重。”這段話後麵,付著一個地址。

婉柔見趙煜看完了,繼續道:“他留了地契和那對鸚鵡在那。”

又交談幾句,再無甚線索,婉柔前來是給趙煜認錯,外加告知他院子的事情,見沈澈來了,便也就退出去了。

趙煜把信紙往桌上一放,起身給沈澈沏茶,端杯子遞給他:“殿下怎麽來了,如今多事之秋,用過膳了嗎?”

沈澈接過茶,兩口喝幹了,隨手放下,笑著問趙煜:“事情再多,總歸是要吃飯睡覺的,”說著,他收斂了笑意,板著臉,“倒是你,吃飯了嗎?”

嗯……

就……

正準備吃。

沈澈聽他支支吾吾,冷哼一聲,道:“等著。”說罷,便出了門去。

不大一會兒功夫,端著一碗熱湯麵回來了。不得不說,身為太子,沈澈能煮出一碗湯色清亮,讓人看了就想吃的麵,實在難得。

這麵,與上次沈澈給趙煜做過的差不多,時隔大半年,趙煜欣然接受,坐在桌邊趁熱吃。沈澈,也不說話,摘下遮眼的黑紗,笑眯眯的看他。

趙煜一碗麵下肚,連湯也喝個幹淨,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沈澈笑問:“真有這麽好吃嗎?”

趙煜舔著嘴唇,意猶未盡:“我這人呐,喜歡的口味都刁鑽,比如這碗麵,又比如……你,”說著,他眸子晶亮亮的對上沈澈,“殿下前來,到底有什麽事?”

沈澈“嘖”了一聲,像是責怪他前一刻還在調情,後一刻便突然公事起來,破壞氣氛,誇張的歎氣:“就是路過,還有事,走了。”說罷,他真的起身,撣撣袍袖,眼看邁步要走,突然又回身,飛快的湊過來,在趙煜唇角貼了一下,見趙煜露出始料未及的茫然,得意極了,“想你了,想看看你。”

遂又真的把黑紗係好,拉開門便往外走。

“誒——”趙煜拉住他,“方大人,到底……以何罪名,彈劾殿下?他得何人授意?”說著,拉住沈澈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他的心思沈澈明白。

“你以為是我要自汙?我查了他的底,八成就是成名太晚,陡然能登殿,衝昏了頭,仗著多年前與肅王有幾分交情,著急想站肅王叔的隊,”他在趙煜手背上輕拍兩下,安慰道,“別擔心,或許於你我而言,是塞翁失馬呢?”

事情,確實如太子殿下所言,就是恰巧了。方禦史馬上風,死在樓子裏,是正月十四的晚上,而事情是十五晌午傳出去的,經過幾日發酵,眼看就鬧起來了。

官府不給說法,老百姓們私下裏亂猜的本事,能把這事兒寫出一百部話本小說,不重樣兒。自情情愛愛,到陰謀詭計,包羅萬有。

滲了兩日餘,還喘著氣兒的言官們,終於坐不住了。聯合上奏——陛下,輿言可畏,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呀。

皇上本人,前幾日發過脾氣,本來不想再提這事兒,尋思著,難得糊塗也是智慧。天子之家的野史亂聞,有時候越描反倒越黑。

可實在,禁不住言官們輪番的轟炸,終於,皇上隻得撐著傷病上了小朝。

直到此時,那死鬼老方擬的奏折才終於被皇上看見。

一看不得了,火氣又往上竄,氣得老皇帝激怒難平,肺都快咳出來了,半晌才喘勻了氣。

臉白得像糊窗戶的明紙。

他哆嗦著手把折子扔出去老遠:“不省心!剛剛調任就給朕找事兒!”

眼見皇上被戳了肺管子,言官們又慫了,一個個蔫頭耷拉腦——可千萬不能在這要命的時候跟皇上對眼神。

獨有沈澈,走上前去,撿起那折子。

他身邊,正是新任的工部尚書魏若超,沈澈把折子遞在他手上,道:“魏大人,孤眼睛不便,還請魏大人幫孤看看,方大人到底說孤怎麽欺君罔上,德不配位了?”

事情,雖然在都城裏鬧得沸沸揚揚,但折子上具體的內容,極少有人知道。

魏若超接過,麵生猶疑。

沈澈拍拍他肩頭,道:“魏大人無需多慮,今兒,小朝不就是為了掰扯這事兒嗎。”

魏若超見皇上也不做阻攔,打開折子,草草幾眼,便覺得折子裏的內容言辭犀利無禮,他不敢宣讀,隻是道:“方大人參奏太子殿下,明眸裝瞎,欺君罔上;滌川多事之秋,萬難之時玩忽職守,不知所蹤,德不配位。”

沈澈聽完一愣,而後哈哈大笑。

仿佛這事兒,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文武官員不知他為何這樣。

皇上與趙煜同樣不知,至少,在這二人的認知中,明眸裝瞎,他確實是做了。

皇上其實巴不得這唯一的兒子眼睛痊愈,若是平時,得知太子殿下眼睛能看得見,非要張榜大赦天下——朕的兒子,可不是殘廢。

可如今……

萬眾矚目中,沈澈止住笑聲,道:“孤還以為自己做了什麽讓方大人不恥的事情。”說著,他抬手勾住遮眼黑紗的扣結,輕輕一扯,輕紗芊翩,滑落太子殿下的雙眸。

所有人都看著他,想看他黑紗遮蓋之下,是怎樣一副麵龐,又是怎樣一雙眸子。

沈澈本就長得很好看,但他素來臉上遮了一道黑,天工之巧偏偏被隱沒了點睛之筆,看著總覺得有種禁忌的美。

多少讓人覺得生硬、疏遠。

而今,一抹黑紗剝落,他眼睛雖然依舊閉著,卻已經被雙眼睫毛點綴得靈動了。

緊接著,太子殿下微蹙起眉頭,勉力睜開眼睛。

他瞳仁的顏色很奇怪,能看出些藍灰的底色,但眸子裏沒有星墜璀璨,也沒有剪水輕靈,反而就隻如一潭死水,結著冰,灰白一片。

“也不知方大人自哪裏聽來的謠言,”說著,太子殿下向皇上道,“父皇,兒臣眼眸確實尚未痊愈,如今文武重臣都在,當著諸位大人的麵,請太醫們查驗一番,便能平息這場莫名其妙的輿言。”

皇上允了。

片刻,太醫們來了,查驗的結果,確實如沈澈所言——他真的看不見。

趙煜自始至終都站在沈澈身後不遠處,他一直沉靜的看著一切,他知道沈澈身邊有空青,心思依舊好一陣翻騰。

他突然明白了,兩日前沈澈突然跑到內衙,說想要看他的深意……

趙煜看向皇上,見他也是始料未及的表情,坐在龍椅上緩神。

像是感受到趙煜的注視,皇上看向他。

知道內情的二人目光一觸,便又閃躲開去。

“好了,孤可沒欺君,”沈澈開了腔兒,又將黑紗遮回眼睛上,“至於第二件事,孤前些日子確實出了滌川,但事出有因。”

他說完,又鄭重向皇上躬身行禮:“父皇,您交給兒臣的秘事,兒臣已經辦妥,如今人證便押在外麵,隨時可以帶上殿來,是時候讓諸位大人知道內情了。”

沈澈在自己父親麵前從來都恭謹恪守,今兒突然劍走偏鋒,讓皇上措手不及。

趙煜前去荻花鎮時,皇上交代沈澈秘密前去穹川白家是事實。

但他可萬沒想到,自己這寶貝兒子突然就把這事兒搬到朝堂上說——行啊,跟老子玩先斬後奏這一套。

一轉念,反又想看看這小子能翻出幾重天去——炎華的繼任者,光會恪守成規自然是不成的。

“也罷,”皇上笑著,向壽明道,“聽太子的吩咐,去把人帶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還有兩三天就能完結了,一共大概一百一十五章左右(前提是我收得住的話,喂)

嗯……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