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或棲遲偃仰

嚴慶被彈劾,那可不是一遭兩遭了。不過從前彈劾過他的人,下場都極慘。有先被貶謫至塞外苦寒之地然後被殺的,也有被送鎮撫司拷訊,百般淩,辱刑求至死的,不一而足。

嚴慶下獄,由三法司會審。一時之間,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格外忙碌起來。嚴氏父子權傾朝野,審理嚴慶一案,是萬眾矚目的大事、要事。

阿遲懷著身孕,張勱嚴格遵守張並的要求,凡是不美的、不好的事,一概不講給阿遲聽。監獄,審訊,定罪,傾軋,這些亂七八糟的,回到魏國公府絕口不提。

不隻自己不提,還怕徐郴等人說漏了嘴,專程交代過嶽父嶽母。徐郴和陸芸都是微笑,“仲凱又細心又體貼,不告訴阿遲,甚好甚好。”

張勱管天管地,管不了自家小妹。張橦跟著師公過來逛的時候隨口提起,“二嫂,嚴慶入獄,嚴家看樣子要撐不住了。這首輔之位,令祖父是眾望所歸。”

這麽著,阿遲才知道了這件重大時事新聞。弄清楚前後經過,阿遲笑盈盈和橦橦說著玩笑話,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次日卻差佩阿去了趟嚴家,給徐素心送去四樣新鮮時蔬瓜果、四盒精致糕點、四匹綢緞、四匹羽紗,另有一個錦盒。

“替我謝謝姐姐,姐姐心腸好,總想著我。”徐素心雖是略有愁容,卻並沒什麽大心事,“我在嚴家蠻好的,老夫人雖過世了,夫人、奶奶待我都和氣。”

佩阿從嚴家回來,除了帶回徐素心的口信,還帶回一對繡著魚戲荷葉間的小肚兜,一雙精致可愛的小鞋子,“五姑奶奶親手做的。”

活計很鮮亮,一針一線,都是用了心的。阿遲拿起小肚兜、小鞋子看了半晌,寶寶,你還有個小姨呢,一個命運多舛的小姨。

內閣之中的首輔姓嚴還是姓徐,對於升鬥小民來說,差別不大。對於徐素心,可就是截然不同了。內閣首輔姓嚴,她還能繼續這雖不美好卻還平安的日子。一旦內閣首輔改姓徐,她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下去,未來不知會如何。

隻是,徐素心會過什麽樣的日子,徐次輔哪會放在心上。徐次輔要的是名,是利,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是內閣之中、文官之中說一不二的權力。一個不起眼兒的庶出孫女,對他毫無影響。

這會兒,徐次輔該是心心念念如何坐定嚴慶的罪名,讓嚴氏父子再無翻身機會吧?至於徐素心這可憐孩子,估計他連想都沒想過。

自從阿遲定下親事,徐次輔對她一直是和顏悅色、愛護有加。雖然如此,有第一回見麵時的不愉快,有對徐素心悲慘身世的同情,阿遲對徐次輔始終沒有敬意,沒有好感,更生不出祖孫之情。

晚上張勱回家,阿遲漫不經心的問道:“三法司會審,這麽大的陣仗,審出什麽來了?”先是一輪接一輪的彈劾,然後是最高規格的審訊,雷聲大,想必雨點兒也不小。

張勱皺眉,“誰告訴你的?醜惡的事,不該特意令你知道。”阿遲失笑,“寶寶生下來,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要嚐到,聽聽這個沒什麽的。”他又不是生活在月球上,不必這般不食人間煙火。

張勱在屋裏轉了兩個圈,恨不得立刻出門飛身上馬,跑到請示請示張並和悠然:這樣的事,是讓寶寶娘知道好呢,還是不讓寶寶娘知道好呢?可惜更深露重,想想而已。真要這個點兒跑過去問這個,旁人不說,橦橦不得笑話死。

轉完圈,張勱坐在阿遲對麵匯報,“刑部尚書紀辛,是祖父提撥上來的官員,為人剛正不阿。左都禦史宋祈,曾被嚴首輔擠兌出京,去年才被祖父調回來。大理寺卿蘇茗更甭提了,祖父的門生,唯祖父馬首是瞻。”

“三法司是一門心思要定個厲害罪名,好扳倒嚴氏父子。嚴氏父子從前不是害死過沈經曆、楊郎中麽?近來為沈經曆、楊郎中鳴不平的士子遍京城,聽說三法司要把這一罪名列為頭條。”

“不會吧。”阿遲搖頭,“皇帝又不是士子,沈經曆、楊郎中在他心目中算得了什麽?毫無份量。頭條列這麽個罪名,這是打算庇護嚴慶不成。”

“著啊。”張勱表示同意,“既要扳倒嚴氏父子,罪名該定個厲害的。陷害忠良,話本裏聽著極可惡了,到了皇帝麵前可是不疼不癢的。”

看著阿遲還要繼續再問,張勱忙阻止,“寶寶娘,咱不為這個費腦子,好不好?乖,等我拿故事書來,挑一個輕鬆調皮的講講,寶寶也聽,寶寶娘也聽。”

“好啊。”阿遲笑咪咪答應。等到張勱拿著幾本故事書過來,阿遲揀了揀,挑了一冊畫著三隻小白豬的,“這三隻小豬好可愛,講這本。”

阿遲半躺在床上,張勱坐在她身邊,手臂環著她,繪聲繪色講故事。阿遲聽的很滿足,張勱心裏可就犯嘀咕了,“橦橦惦記小毛驢,阿遲喜歡小白豬,這還了得。明兒個得跟娘講講道理,故事書要重新寫、重新畫,要典雅高貴,方能配得上我家小二。”

哄睡寶寶娘,寶寶爹盤算了好一會兒,才朦朧睡去。第二天下午果然鄭重其事跑去平北侯府提抗議,“娘,給寶寶看小豬、小毛驢,實在不雅。”

悠然大覺欣慰,“勱勱關心愛護下一代之情,真摯、充沛,感人至深。”張並和外公、橦橦都來湊熱鬧,當即決定悠然負責寫,外公、橦橦負責畫,師公呢,負責出謀劃策、想點子。

張並也沒閑著,定稿之後,終稿歸他審核。“我是祖父!”張並理直氣壯。祖父是一家之主,孫子接受胎教這樣的大事,自然歸祖父管。

張勍笑道:“爹爹,娘親,我才學會這一套,你們又要推陳出新了。”我講個故事是容易的麽,費老鼻子勁了。本以為下回便會省事,誰知竟要重新學起。

“勍勍,小二極有可能比大哥兒聰明。”悠然善意提醒,“小二不隻聽故事,還常聽音樂。勱勱專門為他譜了《寶寶曲》,時常彈給他聽。”

小二比大哥兒聰明?師公真想仰天長笑。好啊好啊,聰明好,聰明孩子不用人費事,聞一知十,融會貫通,自成一家。

真的假的?張勍疑惑看向悠然,悠然極為肯定的點頭。

“嶸嶸,咱們下個孩子,也聽音樂。”張勍不甘落後,跟傅嶸商量,“師哥是不會彈琴的,請人彈好了。提前準備好,什麽也不耽擱。”

傅嶸一邊柔聲答應,一邊好奇道:“為什麽阿勱會,師哥不會?”兩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阿勱學琴,師哥為什麽沒學琴呢。

張勍想起往事,頗覺好笑,“因為咱倆的婚事早就定了。師妹,當年外公誘哄阿勱跟他學琴,你猜是怎麽回事?外公說,美貌小姑娘全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想娶好看的小媳婦兒,非要會彈琴不可,還舉了司馬相如做例子。”

傅嶸本是抱著大哥兒逗他玩耍的,聞言把大哥兒放到床上,捂著肚子笑起來。阿勱啊,敢情你小時候是被外公這麽哄著騙著苦練琴藝的啊,可憐的阿勱。

張勍坐到床邊,口中發出輕嘯,一臉寵溺笑容,逗大哥兒玩耍。見傅嶸越笑越厲害,笑不可抑,抱怨道:“這有什麽可笑的。”一邊抱怨,一邊伸出大手替妻子揉肚子。

大哥兒漆黑的眼珠轉來轉去,看看爹,再看看娘,咧開小嘴笑起來。孩子那明澈的笑容無比幹淨、單純,大人的心靈都跟著淨化了。張勍看著大哥兒,心軟成了一灘水。

這年,正陽門大街徐府自從臘月一開始便陸陸續續有人送年禮。徐三太太如今主持中饋,一張又一張豐厚的禮單看得她眼花繚亂,“這麽多,敢收不敢收啊。”她惴惴不安的問徐三爺。

徐三爺也沒什麽主意,隻知道一一拿去請示徐次輔。徐次輔知道他夫妻二人雖笨,卻不會自作主張,也不會有什麽惡毒心腸,便耐下性子一一說給徐三爺,“這人是為父提撥的金華知府,金華地方肥美,出息大,自然要孝敬一二,收下便可;這人是為父的同年,已致了仕,子孫尚在朝為官,希冀托庇……”

徐家,自從徐素敏鬧過一回,徐次輔知悉當年內情之後,慢慢的將家務交給徐三爺夫婦掌管,不許殷夫人、徐二太太插手。殷夫人婆媳二人恨的牙癢癢,無奈徐次輔主意已定,她們無天回力。

殷夫人但凡說點什麽,徐次輔便是不鹹不淡的一句,“夫人,金絲賬如何?”殷夫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她當年要謀害的是素華,是徐次輔的嫡親孫女,這事如果攤開了,說破天也是她不占理。

徐二太術若是躥掇著徐二爺想分著管家理事,徐次輔便會溫言提醒,“敏兒至今膝下猶虛,老二家的旁的都不必理會,多想想敏兒。”

徐次輔倒真是很想幫幫徐素敏,可這閨閣之中的隱私之事,他來過問實在有些尷尬。若是徐二太太出麵主持,便順當許多。

徐二太太想起愛女的慘狀,淚如雨下。這是怎麽弄的,偷雞不成蝕把米,素華的夫婿沒搶過來,素敏這一輩子倒搭進去了。

徐二太太也曾想過不少主意,無奈於守德這人跟個小姑娘似的,看見氣宇軒昂的男子便癡迷,看見美貌女子便厭惡,實在難以下手。

下藥,或許是可以的,偏偏徐素敏心高氣傲,不屑一顧。徐二太太操心的白頭發多了幾根,依舊毫無進展,反惹的徐素敏哭了幾場。

二房是這麽個狀況,徐二太太自然心裏沒好氣。平日若和陸芸、徐三太太見了麵,皮笑肉不笑的,十分敷衍。

這天陸芸例行到正陽門大街請安,恰巧遇到了徐素心。徐素心身披貂裘,神情還是有些怯怯的,“能否求見祖父一麵,素心有事相求。”

徐二太太冷冷的回絕了,“你這身份,便應該呆在自己的小院中不出來。拋頭露麵的事,輪不著你。”嚴家一個小妾這麽堂而皇之的到徐家求情,像什麽樣子。

殷夫人裝作沒聽見,一聲不言語。陸芸還沒來的及開口,徐三太太憤憤道:“孫女求見祖父,有什麽不成的?”吩咐自己的丫頭,“傳話去,快去。”丫頭曲膝答應,去了。

徐二太太冷笑兩聲,“三太太這是跟我拌嘴呢,還是跟老爺過不去?五丫頭定是為嚴家求情來的,此時此地,難道老爺會幫著嚴家?”

徐三太太管家久了,自有其氣勢,“我旁的不知道,隻知道血濃於水!親孫女總歸是親孫女,不管她嫁給了誰,也是親孫女!“

殷夫人一個眼色使過來,徐二太太忍下怒氣,住了口。情形明擺著的,徐家和嚴家已成水火,眼前是扳倒嚴家的大好機會,豈容放過?徐素心過來求情,隻會碰釘子。老三媳婦這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幫著素心,也會碰釘子。

難道讓她一個庶子媳婦總管著家?總要想法子壞了她,奪回中饋。正好,眼下老三媳婦要強出頭,咱們什麽也不用做,看著她倒黴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有人遊樂睡大覺,有人王事長操勞。

先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