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的房間仍舊有微弱的燭光跳動, 兩支龍鳳燭燭影拉長,如同交頸般互相糾纏在一起。或許是因為燭芯太短,房間仍有大半個地方籠罩在黑暗裏。

柳緋殊醒來的時候, 還是借著月色才看清床邊趴了一個人影, 他心中莫名的酸澀, 剛想將人喊起來,省的因為夜涼空氣潮濕導致人生病。

手指微微一動, 那人影便抬起了頭。

“醒了?”熟悉的嗓音有一點啞, 摻雜著喜怒難辨的情緒。

柳緋殊心下一跳, 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妻主……”他弱弱的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虛弱的不像話,不知為何, 莫名心虛,柳緋殊咬唇:“我……”

月扶搖沒有理他,自顧去倒了杯茶水過來, 喂到他的嘴邊。

就在這時,屋子裏其他的燭火被一一點燃, 四周亮堂了許多。柳緋殊這才發現,房間竟還有一個平日裏跟在月扶搖身邊的奴役在。

那仆役點了燈,很快就出了門。不一會兒, 請了一個背著藥箱的大夫過來。

柳緋殊沒敢說話, 任憑那大夫給他診了脈。

“如何?”月扶搖冷肅開口。

大夫起身, 背起藥箱:“大人放心,幸而主君攝入的量很少, 吃了藥以後, 已經沒有大礙。隻是要將養著, 毒藥這東西, 再少卻也傷身啊。”

月扶搖聞言周身的冷氣更甚,涼涼的開口:“下去吧。阿寧,送大夫。”

兩個人離開,輕輕的關了門。

空氣一時間陷入了寂靜,氣氛一點點冷了下來,兩個人鮮少有這樣相對無言的時候,柳緋殊偷偷吸了一口氣,卻發現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就連喘息都顯得異常艱難。

良久,他才找回聲音:“妻主去睡吧……讓和和來陪我就好。”

“和和?”月扶搖冷笑了一聲,周身氣場全開,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震懾感,令柳緋殊一時間心驚肉跳,隻聽她道:“和和已經被關起來了……”

“妻主!”柳緋殊差點失聲,緩了很久,才忍著想要哭出來的衝動:“妻主別怪他,都是我的錯……”

像是有一根細細羽毛,飄落到月扶搖的心弦上,她手指悄悄的反複曲了幾下,沒有說話。

隻是視線仍舊涼的驚人,緊緊的鎖在柳緋殊的身上,過了許久,才沉沉的回他。

“阿殊,相信我,真的有那麽難嗎?”

深沉的話語裏飽含失望,月扶搖的表情更是晦暗不定,兩個人隔的那麽近,卻無形中似有一道屏幕,將他們隔絕開了。

柳緋殊讓這一句話震懾住了,尤其是她話裏失望的情緒,一經表露,立時揪緊了她的心。

“我錯了……妻主……”柳緋殊掙紮著想爬起來,蒼白的額頭上滾落了冷汗:“你不要這樣……”

月扶搖按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著他,臉上有顯而易見的怒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隻要你開口,阿殊,我可以讓他們立刻消失。為什麽一定要以身試險,嗯?你真的把我當做妻主,當做可以依靠的人了嗎?”

柳緋殊如遭雷擊。

一開始,他以為月扶搖的異常是因為柳朝迎說了什麽挑撥的話,已經做好了辯解的準備。可是,等月扶搖這番話再度出口,他忽然就明白了緣由。

她知道了……

她這般篤定,一定是確認了自己陷害柳家父子二人的事實。

如果是柳家人說的話,她肯定不會信,那麽,是誰,能讓她如此確定?

……和和。

當時房間裏,除了柳家人跟他,隻剩下和和了。

可是,不應該啊。和和是爹爹給他的陪嫁,賣的是死契,對他有著絕對的忠心。

柳緋殊腦子轉的飛快,思來想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不可控製的慌了。

他自認不是什麽好人,也不怕不得好死。可是,唯獨怕月扶搖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在月扶搖心裏,他溫柔小意,低眉順眼,是個乖巧聽話的夫郎。

這麽久以來,他在月府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都願意壓抑著本性,就是害怕月扶搖用看厭惡的眼神看他。

以往,月扶搖總是誇他溫良賢惠,所以,她怎麽可能會想要一個裝模作樣,睚眥必較的夫郎呢。

他該怎麽辦……

難道這麽多年,辛辛苦苦維係的形象,就這樣坍塌了嗎。

“妻主……你在說什麽?”柳緋殊艱難的開口。

“阿殊還要瞞我,和和是我的人。”

果然,和和背叛了他……

柳緋殊急促的喘了幾口氣,闔了闔眼睛,絕望的看了月扶搖一眼,苦笑:“阿殊懂了,妻主……您答應阿殊,照顧好翊翊。”

他猛地從頭上抽了一根簪子,閉上眼睛就要往喉嚨上戳。在他心裏,就算是立時死了,也不想看到月扶搖自覺受到欺騙,對他失望的樣子。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簪子尖貼上皮膚的那一刻,月扶搖攥住了他的手腕。

月扶搖簡直快瘋了,不顧形象的嘶吼:“混賬!!柳緋殊,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她氣的極了,狠狠的將人的手腕甩開,低低的又罵了兩句:“和和是我的人怎麽了?嗯?也值得你尋死覓活?柳緋殊,你這條命真他爹不值錢。我……我……”

月扶搖胸膛急劇的起伏著,她深受儒學教育,為人彬彬有禮,還是第一次罵人,詞匯量少的驚人。

她咬牙切齒的看著他:“柳緋殊,我便這般不值得你掛念,是不是?你心裏可有我月扶搖的一席之地?啊?虛名對你而言就那麽重要,怎的,我拆穿你,你便不要我了?好……好……好的很”

她環顧四周,恨恨的道:“我這便寫下和離書,成全你賢惠的名聲,也省的耽誤你再嫁她人……”

她起了身,作勢要去尋紙筆。

柳緋殊不明白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隻是聽到和離兩個字,隻覺得神魂俱飛,不管不顧的去拽她的長裙。

結果動作幅度過大,一個不小心,跌下了床。

柳緋殊咬唇將□□咽回了肚子裏,急得帶出了哭腔:“妻主別走……”

他這一摔,月扶搖瞬間便後悔了。

不由的抬步退了回去,鐵青著臉,蹲下了身,沒等說話,就見對方嘩嘩的掉著眼淚,往她的懷裏鑽。

月扶搖下意識的抱緊了他。

柳緋殊或許是被嚇壞了,抱她抱的極緊,翻來覆去的哆嗦著嗓音:“不要和離,我不要和離。阿殊死也要死在月家,妻主別不要我……”

月扶搖苦笑著摸著他濕潤的發頂:“要死要活的,分明是你不要我。”

“妻主……”柳緋殊隻是哭,可憐巴巴的像是隻怕被丟棄的貓兒一般,嗓音又軟又黏,讓月扶搖心疼的再說不出責備的話來。

其實,她知道柳緋殊在意的點是什麽,隻是被他接連自傷的舉動刺激到了,這才口不擇言說出和離的話來。

這樣抱著他,反而讓她的心情平穩不少。

月扶搖自嘲的笑,以前無論跟誰溝通,總是有條有理,邏輯分明。隻有碰上這個人,才會情緒上頭,不可自抑。

月扶搖歎氣,悠悠的道:“阿殊,你是傻的嗎?就不能聽我好好說……和和是我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我的人……”

“什麽?!”柳緋殊從她的懷裏抬起頭來,懵了。

無他,他當初在街市上買下和和的時候,隻有十五歲,尚且不認識月扶搖。三年之後,才有的替嫁之事。

這代表什麽?

柳緋殊不敢深思,愣愣的看著她。

月扶搖摸了摸他的腦袋,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自始至終,都是你。我想娶的,隻有你。”

“什麽?”

“你十五歲時,我便見過你。阿殊,是我一見鍾情於你。我想盡辦法將和和送到你身邊,本是想讓他保護你的安危。為了能娶到你,我策劃了三年之久。若非你設計柳朝迎看中孫家,我也有其他的辦法換親。阿殊……當初知道你看重我,我欣喜極了,打著與你琴瑟和鳴的主意。隻是沒想到,你嫁過來之後,始終不願與我交心。許多話,幾經周折到了嘴邊,始終不敢開口。”

月扶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羞恥。她從未對人說話這樣的話,但今日這副情景,卻又不得不說出一直以來的感受,省的眼前這人又想到了死胡同裏去。

她清清嗓子,繼續:“我知道,你不是什麽柔軟的性子,可我也知道,你在柳家過的不好。主君打罵,嫡兄欺辱,你又要護著爹爹,若是真沒半點心眼,早就被啃的連渣都不剩了。我不僅不在意,反而很慶幸你是這樣的性情。阿殊,我隻要你好好的,管別人去死……”

最後這句,一點兒都不像溫文儒雅的月扶搖該說出來的話。柳緋殊心道。

他靜靜的聽完,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淚流滿臉。

像一場夢一樣,他從來沒有想過,月扶搖會喜歡自己。

當初嫁過來的那個晚上,月扶搖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模樣來,沒有說退回去這種話,他一直以為,那已經是上天給他莫大的恩賜。

柳緋殊流著眼淚喃喃道:“那你知不知道,我見你第一麵,就已經……”

“喜歡我,我知道……”月扶搖接過他的話來:“當時柳朝迎在花園攔住我,你就跟在他的身後,我在他眼裏看到了鄙夷跟不屑,在你的眼裏,卻看到了……星星……”

月扶搖至今還記得,他望過來的那一眼,眼睛倏然睜大,亮的驚人。然後後退了一步,耳尖慢慢的紅了。

滿肚子心眼的人,竟是半點都沒掩蓋住情緒。

“我很慶幸,你喜歡我,阿殊。不過,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會把你弄到身邊。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正直,相反的,我於朝堂,不吝陰謀算計,於私事,不惜強取豪奪。我不是什麽好人,阿殊,你會因此厭惡我嗎?”

柳緋殊急了:“我自然不會。妻主總是有你的道理的。”

“哪裏有什麽道理,你隻是太喜歡我了,柳公子……”她給人輕輕的擦了眼淚,將人打橫抱起來,安置到了**。

“你不會厭惡我,我又怎麽會厭惡你。以後,你想殺誰,想害誰,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都放手去做就好。隻是別再像這次,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柳公子,你疼疼我,饒了我這條命,好不好?”月扶搖低著頭,鼻尖輕觸他的鼻頭,深情款款的說道。

柳緋殊如墜雲霧,愣愣的點了點頭。

月扶搖脫了鞋襪,上了床,輕撫著他的後背:“好了,不說了,睡會兒吧。”

柳緋殊閉上眼睛,原以為會激動的睡不著,誰知在她溫暖的懷裏,竟覺得異常妥帖,很快就睡了過去。

直到柳緋殊徹底好轉,能下床了,和和才委委屈屈的回到他的身邊伺候,還好月扶搖礙於他的麵子,並沒有認真罰他,隻罰了半年的月錢了事。

柳緋殊用一支簪子補償了回來,和和瞬間心情雀躍,跟他八卦起柳朝迎二人的後續來。

“月大人厲害的緊,不光是這次的事,就連柳家主君多年前在後院作威作福,做下的醃臢事全被翻了出來。聽說他害死過好幾個侍君跟孩子,還有柳大公子,在孫家也是學的那一套陰毒的作風,數罪並罰,一並交給了京兆尹。唉,主君,您能平平安安長大,也是不易……”和和邊說邊搖頭感歎。

柳緋殊聽著他的話,思緒漸漸的飄到了別的地方,不知月扶搖是不是因為體諒他年少時過的不易,曾當著月老大人的麵起誓,此生將不會納妾,隻要他一人。

而且,爹爹還被阿策暗地裏從老宅接了過來,妻主答應他,以後就讓人住在府裏,侍奉終老。

他柳緋殊……何其有幸。

他沒忍住,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大概是我比較幸運……”

和和腦袋發懵:不是說主君年少時經常挨打挨罵嗎?這也算是幸運?

也是,相比於那些沒命的,確實算是幸運了。

唉,主君也太容易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