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天晚上,淩冱羽在慕容仲武肉痛的目光中吃了個酒足飯飽。雖然肚子脹到差點直不起身,可敲詐損友吃免錢飯的愉悅還是讓他感到無比地心滿意足。

──可這份愉悅還沒持續多久,苦果便旋即降臨了。

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尤其是請客的人還沒付錢、自個兒又因吃得太過爽快導致行動不便時,這最後的一點底氣便也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也因此,當慕容仲武的表情由「肉痛」轉為「得逞的奸笑」、告訴他和那海青商肆的代表會麵的地點是漳州城中最著名的青樓綺羅閣時,淩冱羽心下縱有萬般不願,卻也隻得一臉吃鱉地悶聲點頭了。

難怪早先談話時隨便說說都可以牽扯到青樓,敢情慕容仲武早就在為這事兒做鋪陳了!可他不但渾然不覺,還為了蹭飯就這麽一腳踏入了陷阱中……今天他可終於體會到「無奸不商」這句話的真正涵義了。

「唉……要早知道是在青樓,我說什麽也要再蹭個十頓八頓的才夠本。仲武也真夠狡猾地,居然還裝得一副吃虧上當的樣子……」

一想到當時自己還對蹭飯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即便是已事隔多日的現下,淩冱羽還是氣不打一處來──隻是氣歸氣,飯也吃了、諾也許了,極重信義的他無論再怎麽不滿,仍隻有乖乖照辦。

而這也正是少年此刻正拖著腳步極不情願地於大街上緩緩前行的原因。

華燈初上、夜幕低垂,尋常商鋪早已收攤,會在如此時分仍繼續營業的,除了一些客棧飯館外,便隻剩下酒色賭這三大營生了。

看著沿途上幾間燈火通明的酒樓,淩冱羽麵上哀怨之色不由得又深了幾分。

「若真有要事相談,酒樓不也是個好地方麽?為何非得上妓院不可?看來那海青商肆的管事也不是什麽好鳥,搞不好根本就是個酒色過度的糟老頭……」

喃喃自語著的同時,以往曾在青樓見過的醜惡嘴臉浮現,讓少年當下不僅倒足了胃口,更連帶憶起了那個令他對妓院如此深惡痛絕的理由。

一切還要從十多年前說起。

淩冱羽幼時頗為坎坷,自小便因瘟疫而失去了雙親,收養他的遠親叔嬸也在他八歲時先後因病過世,隻留下他與從兄雲景相依為命。幸得兩個孩子都還算聰明伶俐,靠著給鎮上富戶幫傭做工賺點小錢和街坊鄰居偶爾的善心接濟下,雖離衣食無虞尚有極大的距離,卻也勉強構得上溫飽。

對那時的淩冱羽而言,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便是外出跑腿時聽鎮上往來的客商談起旅途中的種種見聞了。外頭世界的多彩多姿教年幼的他十分向往,總盼著哪一天能像那些個豪傑般闖蕩出一番屬於自己的事業。

可這樣簡單卻平順安樂的日子卻沒能持續多久──一股流竄而至的盜匪,輕易地便毀去了一切。唯一的棲身之所被大火焚毀,他和從兄雲景更為躲避流寇的追殺而在逃難的過程中被迫跳崖墜河。淩冱羽雖僥幸給當時乘船南下的陸濤一行救起,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卻已在墜河期間被大水衝得失散了。

對一個不過九歲的孩童來說,連要想活下去都已是極不容易的事,更遑論找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親人?若非陰錯陽差給黃泉劍聶揚收做了開山兼關門大弟子,又因而認識了同門師兄白冽予,單憑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隻怕連一點邊兒都摸不著。

盡管他能提供的線索極少,可經由擎雲山莊龐大的情報網,卻仍在數年間多少得到了一些消息。隻是,淩冱羽無論如何都沒想過:當他藝成下山後,自師兄處得知的……會是那樣殘酷的消息。

雲景並未因墜河而不幸溺斃,可等待著他的命運,卻也不比就此身死好上多少。

不同於淩冱羽被陸濤救起並因而得遇機緣的好運,根據探子的追索,雲景當時十有八九是給人販子撿了去,而在幾度輾轉後,落入了關中一帶的盧姓人牙手中。

那盧姓人牙買下的多半是相貌上佳的男女童,視情況加以□□再賣到秦樓楚館接客,或直接讓大戶人家收做侍妾、男寵。雲景本就容貌秀麗,還曾險遭流寇首領侵犯,這下自然是淪入了火坑。

得知此事時,淩冱羽震驚之餘更是無比自責懊悔,開始想方設法尋到雲景去向以將其救出──然而,還沒等他找上門,那盧姓人牙便因與人結仇而被殺身亡,其經手的相關帳冊也就此亡佚。要想找到雲景的下落,除了一一詢問與那盧姓人牙有關的人輾轉推敲出線索外,再無其他方法。

淩冱羽之所以偶爾會有兩三個月以上的時間不在嶺南,原因便在於此。幸好他本就擅於與人打成一片,又得師兄手下情報人員指點,就算找不到雲景的線索,也能將在打聽的過程中打聽到的各式秘辛賣給白樺,以此換取有利於行雲寨的情報。

──可直至今日,幾經探尋,淩冱羽不但沒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從兄,更因聽多、見多了那些個青樓女子光鮮外表下的辛酸而深深厭惡起這一切。隻要一想到雲景此刻仍身處火坑之中、仍經曆著這樣難堪的……他,就怎麽也沒法允許自己做出那種美其名為「尋芳」、實則為嫖妓的事情。

也因此,盡管在探問消息時總不免要出入花街柳巷,可除此之外的時日,淩冱羽卻總是能避就避的。就如這次,若非著了慕容仲武的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赴約的──隻是眼下縱有萬般不願,少年所能做的,卻也隻有認命前行、並在心底默默期盼那海青商肆的管事能識相點,別做出什麽惹毛他的舉動而已。否則以他此時的心情與自製力,到時雖不至於鬧出人命,不歡而散卻是必定的結果。

也在他浮想聯翩的當兒,此行的目的地已然映入眼簾。撲麵而來的脂粉香氣和鶯聲燕語教淩冱羽不由得微微一顫,雖已竭力保持平靜,原先筆直前望的目光卻已轉為閃躲,配合著腳步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一個個正沿街拉客的曼妙身姿。

──可他終究是小看了那些姑娘賴以營生的膩人功夫。

眼看綺羅閣已在前方不遠,淩冱羽正想加緊腳步趕過去呢,陣陣香風卻已由左右包夾而來。不願太引人注目而未使用輕功的結果,便是此刻給兩副纖細柔軟

的軀體一左一右緊緊攀了上的身子。

「喲!今兒個是吹了什麽風,竟把淩公子吹到這兒來了……久久不見,公子還是一樣俊俏迷人,不枉姊姊日夜惦記呢!」

「冱羽自也十分想念姊姊,可那俊俏二字卻是萬不敢當的。況且真要說迷人,也是冱羽給姊姊迷住了才是吶!」

淩冱羽含笑回應道,略帶調笑的音調聽不出半絲勉強,絲絲欲念卻已伴隨著陣陣躁熱竄起──他雖相當潔身自愛,卻畢竟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那落於頸側的縷縷氣息及此刻正緊蹭於左臂上的某種溫軟無不刺激、誘惑著他。為免一失足成千古恨,少年也隻得逼著自己收攝心神、目不斜視地凝視著眼前的麵容。

比起那衣襟下微露的一方凝脂和峰巒,女子豔麗的容顏反倒還要「安全」得多。

可如此應對自然沒可能打消女子的熱情。攀附著少年的溫軟瞬間已又挨近了幾分:「真是的,淩公子的嘴還是一樣的甜……怎麽樣,今兒個既然都來了,就到姊姊那兒住一宿,讓姊姊好好服侍──」

「那可不成。要過夜也得來咱們百花樓才對,是不是呀,三當家?」

來自左側聚芳園的邀請才剛響起,便給右側百花樓的姑娘不甘示弱地打了斷,最後的那一聲「三當家」更是甜得讓少年渾身為之一酥──可這還不打緊,真正讓淩冱羽手足無措地卻是那隻牽引著自個兒手掌往那酥胸行去的纖纖柔荑,以及左側聚芳園姑娘不甘示弱地輕蹭上耳畔、頸側的雙唇和隨之流瀉的呢喃:

「百花園的黃毛丫頭哪有什麽魅力呢?淩公子還是來聚芳園吧!姊姊會好好教你怎麽成為一個男人的……」

饒是淩冱羽已不斷秉持著「非禮勿視」的原則不往下看,心中更不住默念著「□□」、「紅粉骷髏」以澆熄□□,如此直接的挑逗還是讓著全無經驗的少年瞬間脹紅了臉,倉皇之下便打算用上真功夫掙開「束縛」拔足遁逃──可還沒付諸行動,一個讓此刻的他又愛又恨的聲音卻已自前方傳來:

「兩位姑娘,小弟有事借淩公子一用,還請兩位暫時撒手,晚點再爭吧!」

恨,自然是因為來人便是導致自個兒此刻慘狀的始作俑者;愛,則是因為此刻能讓他不至於狼狽遁逃的,也就隻有這個家夥了。

一想到這,盡管心情有些複雜,淩冱羽還是忍不住向友人投以了求助的目光。如此「愛恨交織」的表情襯上仍舊殘著紅霞的麵龐,讓瞧著的慕容仲武不由得一陣好笑,一個上前將他硬是由兩女之間「拔」了出來。

「這麽著急著搶人,二公子莫不是吃醋了吧?」

見來人就這麽硬生生地把「香餌」搶走,兩名姑娘雖不好得罪他,卻仍是半開玩笑地含怨嬌嗔道。偏生慕容仲武也是玩鬧慣了的人,聽著這話不僅沒有否認,反倒還嘿嘿一笑、故作占有地緊緊攬住友人肩頭:

玩笑才開到一半,便因襲上腹部的一記肘擊而轉為哀鳴。慕容仲武哀怨回眸,隻見前一刻還可憐兮兮地向他求助的少年此刻正沉著一張臉冷冷瞪視著他。極具威嚇力的表情讓他隻得幹笑兩聲,朝兩女揮手告別後領著友人往位在前方的綺羅閣行去。

「嗚嗚嗚……你這小子,也不想想是誰把你從魔掌中救出來的?下手居然這麽狠……」

「要不是你這渾蛋把地點安排在此,我犯得著受這種罪嗎?」

「……你真生氣了?」

「我上火行不行?」

累積已久的怨氣在脫離險境的同時瞬間轉為雄雄怒火,讓淩冱羽即便已遠離了方才的軟玉溫香,卻依舊難以拂去暈染雙頰的嫣紅。瞧著如此,慕容仲武雖不想讓貴客久候,卻仍隻得將他拖進一旁的巷子裏先好好冷靜一番再說。

──淩冱羽的本事雖好,未及弱冠的稚齡卻在象征著他的不凡的同時也成了他的致命傷。略帶青澀的俊秀外表用來欺敵是不錯,卻絕不適合用在力求對等的談判上,更別提這樣「稚嫩」的表情了。少年自個兒也清楚這點,也不需慕容仲武講明便自倚牆調息起來。

他對心緒的控製不差,身體的本能卻不是那麽容易壓抑的。麵上表情雖已恢複了平時的從容,可過剩的血色還是足過了好一陣後才勉強得以斂下。

「真不考慮我的提議麽?」

因少年略顯狼狽的模樣而有此言,一旁守著的慕容仲武邊幫著他整理方才給姑娘們蹭亂的衣衫邊歎息著問出了聲,「男人的本能可不是說壓抑就能壓抑的,還是找個女人長長經驗吧!至少以後遇上這種──」

「你會出來尋人,表示貴客已經到了吧?刻下與其談論這些,還不如說說正事來得好──時至今日,你都仍未跟我說過這貴客確切的身分。」

沒有回答而是轉而問起了今日之約,淩冱羽神色語氣一如平時,避談之意卻已十分明顯。如此態度讓慕容仲武縱有千言萬語在心,卻也隻得再度一歎,依友人之意邊前往綺羅閣邊同他低聲介紹起貴客來。

貴客姓崔,名京雲──一聽就是個頗為貴氣的名字──乃海青商肆之主霍景心腹,在海青商肆之中雖無正式的職位,地位卻與霍景手下的三大管事相當。據說他極受霍景信任,時常代替他到各地視察商號和尋找商機,頗有幾分「代天巡狩」的巡按味道在。

聽到此處,淩冱羽對此人的印象不免有些改觀──他雖沒見過巡按,可依說書裏頭的內容來看,總不脫個體察民心、正氣凜然的形象吧?隻是這念頭才剛起,便又給慕容仲武接下來的說明生生逆轉了。

原來,這趟會麵的地點之所以會給安排在綺羅閣,全是為了投貴客所好──慕容仲武得父兄叮囑,對這次的會麵極為重視,故盡管清楚淩冱羽對青樓極為厭惡,還是為了迎合貴客而硬著頭皮安排了下。

他這也是吃定了淩冱羽守信講義氣的性子,知道以兩人的交情,淩冱羽就是再不愉快也不會真的失約。隻是做歸做,心底畢竟還是有些愧疚的,是以方才他雖給淩冱羽又是肘擊又是怒瞪的,卻未表示出一丁點兒的不滿。

聽到這兒,淩冱羽對那貴客的惡感雖未有分毫減輕,心下卻已再無責怪友人的意思。他並非不明事理之人,略加思量便也明白了慕容仲武的的難處。不說別的,單看友人不僅將地點安排在這於鄰近數郡中首屈一指的青樓,更不惜砸下重金訂了位於三樓東廂、隱蔽幽靜且景觀一流的綾錦廳這點,便可想見他對此事的看重程度了。

即便以淩冱羽如今的身分,也從未有機會上到這塊得名、利、權兼具才能入得的地方。在慕容仲武的引領下上了三樓,稱得上陌生的環境讓他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了番,同時輕湊近友人耳畔、聚音成束細聲道:

「這趟還真是見識了……沒想到你竟舍得訂這種地方?」

聞言,慕容仲武不由得一陣苦笑,有心說明一下自個兒的苦楚,卻又因不懂這等精細工夫、憂心直接答話會讓前方廂房內的貴客聽到而隻得以指代口,在少年背上先後寫了「京城」、「嶺南」二詞。後者忍著癢略一思索,旋即恍然──貴客是打京裏來的,眼界自然極高。綺羅閣在嶺南或許稱得上首屈一指,可若放到了京裏,這檔次怕卻隻能勉強構上個中等……恒義生極看重這位貴客,自然不會舍不得這點錢。

隻是一想到那「投其所好」四字,淩冱羽腦海中便忍不住又浮現了一名肥頭大耳、滿麵油光的中年男子摟著幾個花蝴蝶似的美人兒猥褻調笑的模樣。才剛平複的眉心立刻再次糾結,卻因房門已近在眼前而隻得勉強壓抑了下。深吸了口氣後,淩冱羽肩背一挺、神色一端,先前嬉笑怒罵的少年神情再不複見,取而代之的是年少有為的淩三當家,嶺南最出名的青年才俊。

也在他這一變之間,前頭的慕容仲武已在一聲輕咳示意後推開房門、將他引入了包廂之中。

──饒是淩冱羽早已做足了準備,可進到包廂、隔著友人背影望見裏頭端坐著的身形時,原已肅起的麵容還是閃過了一絲訝色。

包廂裏有美人,卻沒有預想中被無恥富商狎玩的□□畫麵,而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露地捧著酒壺侍立於旁;至於房中的正主兒、那位來自北方海青商事的崔京雲麽,更是與想象中好色猥瑣的形象差了個老遠──這人,卻竟是月餘前淩冱羽於深林中偶遇、勉強稱得上有一飯之交的那名錦袍男子!

即便二人曾相處過的時光短暫如斯,可那張俊逸的麵龐、那雙泓若深潭的眼眸,以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那份難以揣度的沉著氣質,卻仍讓淩冱羽一照麵便認出了他。由友人處聽來的情報、名姓與眼前的身影相結合,讓少年心底一瞬間竟起了幾分讚歎。

若是如此人物,就算喜於流連青樓,想必也是風流而不下流吧?

雖知這不過是以貌取人所衍生的偏見,可淩冱羽對此人卻已再升不起分毫惡感。思及此刻仍帶在身上的那片金葉,原先刻意擺出的肅然已然轉為發自心底的笑意,從容而又帶著幾分期盼的。

──人世間所謂的緣分,怕也莫過於此吧?

這廂少年由驚而喜、從而心生感歎,同樣望見了他的錦袍男子崔京雲麵上卻是分毫波瀾未起,隻在相對視的眸中隱透出一分帶著興味的打量,不知是真不記得了?還是一如他當初所判斷的那般深不可測?隻是還沒等淩冱羽有個定論,對此毫不知情的慕容仲武已然擔起了中介的責任,身子一避讓雙方再無阻隔地麵對麵,同時朝二人各施一禮,啟唇道:

「感謝兩位貴賓撥冗賞光,小弟不才,今日便厚著麵皮當一回介紹人替二位互相引薦一下。」

脫口就是這麽一串話,用辭雖是客套的應酬套路,卻已在話中將貴客與友人放到了相等的地位上,「崔爺,這位就是咱們嶺南武林年輕一輩的翹楚、行雲寨淩冱羽淩三當家;三當家,這位是代表京城海青商肆的崔京雲崔爺。」

「久聞淩三當家年少有為,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崔京雲雖給慕容仲武奉為上賓,卻未因而自恃身分。後者話音方起,他便已起身向少年拱手致意;話音方止,他已是一個施禮,配合著送出了一句恭維。

這等套路淩冱羽不知聽過、見過多少次,本不該再有什麽心緒起伏的。但此刻由崔京雲口中道來,雖知這不過是客套,卻仍讓少年罕有地起了幾分欣喜自豪之意──倒不是對方語帶諂媚、曲意奉承,相反地,崔京雲身上那種沉著自若的氣度讓他帶上了幾分傲,卻又不是那種傲氣淩人的可惡態度,而是源自於對己身的強大自信。由他口中道出的恭維不卑不亢,卻偏又讓聽著的人有種為其認可便足稱榮耀的矛盾感受……在淩冱羽的記憶中,與己同輩而又有類似感覺的,也隻有東方大哥一人了──他自小便把師兄白冽予當成了長輩看待,自然不算在這一類裏頭。

但這諸般心緒畢竟隻在一瞬之間。崔京雲一句方罷,少年便已含笑回禮,道:「冱羽見識淺薄,不敢違心道出『久仰』二字。可崔爺的形貌氣度確實卓然不凡,讓人初見驚豔,再見便不由得心生懾服了!」

這話乍聽像是「誠實的恭維」,卻已在用詞間點出了二人曾經見過的事實。一旁的慕容仲武品味出這點,不由得為之一楞:淩冱羽怎會識得崔京雲?

可他自然不會冒失地問出「你們怎會認識」,而是選擇了旁觀以靜待事情的發展。

隻見崔京雲聞言雙眉一挑:「一次萍水相逢還能得三當家記掛,可真是崔某的榮幸。上回不知三當家身分,言談間多有失禮,還望三當家莫要見怪。」

「哪裏,對陌生之人有所戒備乃是人之常情,真要說來還是冱羽唐突了。」

頓了頓,少年自懷中取出那枚一直隨身攜帶的金葉將之遞給了對方:「既然有緣重逢,這金葉子就還給崔爺吧。我可不是奸商,幾片烤肉值不了這麽多錢的。」

「吃的人認為值就已足夠。崔某既已將這金葉子給了出去,便沒有收回的打算。」

婉拒的音調十分客氣,卻又在言詞神態間、明白表露出不容違抗的堅定。一瞬間流露的驚人氣勢令少年先是一怔,凝望著的目光旋即帶上幾分玩味。

雖早清楚此人絕非尋常角色,可那種屬於上位者特有的威儀卻仍讓少年再一次修正了心底的估量──看來不論這趟事成與否,他都得上白樺一趟了。像崔京雲這樣不簡單的人物,不好好認識一番怎麽成?

諸般心思隻在剎那間。一旁的慕容仲武見氣氛有些僵住,才正打算開口緩頰呢,卻見友人眼珠一轉、唇角勾起,原先直望著崔京雲的目光已改而投向自己:

「仲武兄,這綺羅閣不知是否有什麽特別值得一嚐的吃食麽?」

「特別值得一嚐的?這可從四方麵來說。論茶,乃是去年秋產的上好碧螺春;論酒,則以用鮮果百花精釀的『吟春』為最……至於菜肴麽,金華脆蹄不輸城西三喜樓的;點心的芸豆香糕亦是嶺南一絕──隻可惜來此宴飲者,少有純為品嚐美食而來。這些茶酒菜點,還是幾年前經那江湖上著名的高手柳方宇柳公子點評才聲名得顯呢!」

「喔!原來柳大哥也曾是此地的座上嘉賓?既然如此,就當是給柳大哥捧個場……仲武兄,便勞煩你以這片金葉為酬,替我點一壺『吟春』吧!」

這趟本是慕容仲武宴客,可淩冱羽卻找了個借口買酒,自然是為了將那金葉換種方式還給崔京雲──酒來了,又豈有他一個人獨飲的道理?到時崔京雲杯酒下肚,淩冱羽的目的便也達成了。

慕容仲武也明白這點,自不會笨到說出「這趟我請客,你何必破費」的蠢話來。當下接過金葉頷首道:

「如此,就請二位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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