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時節,嶺南的天候一如既往早早地便添上了濃濃暑氣。天邊驕陽雖為層層雲翳所蔽,可那彌漫於空氣中的潮濕與悶熱,卻仍無分毫削減。
抬袖拭去額際薄汗,望了眼那昭示著大雨將至的天色,片刻思量後,淩冱羽終還是放棄了沿官道慢慢前進順便在半路買壺酒的打算,一個旋身轉進林中抄起了小路。
──說是小路,實際上卻連一條羊腸小徑也見不著,有的隻是一片蓊鬱濃密的樹林。雖處處透著生機,可周遭瞧來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兒的樹木卻也讓人一旦深入,便可能就此失去方向迷失其間。
可少年卻完全不為此所苦。
靠著過人的識途本領與敏捷的身手,淩冱羽全無窒礙地迅速前行,竟比先前在官道上還要靈便得多。迎麵而來的陣陣清風滌淨了暑熱,也令少年清俊靈秀的麵龐上揚起了一抹愉悅的笑意。
筆直凝視著前方的眸子,澄澈明亮而充滿朝氣。
足足奔了好一陣後,隨著前方林木漸疏,隱匿於深林間的幢幢屋宇也隨之映入眼簾。熟練地避開了埋藏於各處的機關陷阱,淩冱羽輕巧地翻過柵欄,而在瞥見一旁正由茅房走出的身影後,前進的腳步忽止。
如此動靜自然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來人──行雲寨二當家田義心下大驚、一句「來者何人」才要脫口,卻在看清眼前的人影後,才剛擺出的警戒姿態瞬間為驚喜和訝異所取代。
「冱羽,你又來了。」
略帶責備的口吻,望向少年的目光卻帶著實實在在的關愛。淩冱羽因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瞧快下雨了,一時忍不住便抄了近路……本以為茅房附近比較不引人注意,不想田大哥在此。」
「唉,你就是抄近路到了山寨,也可以稍微繞一下從正門進來的嘛!想測試山寨的守備是否到位也不是這麽個試法。還好你田大哥膽大,換了別人豈不嚇得魂飛魄散?你雖還年輕,卻畢竟是當家的人了,多少該學著穩重點才是。」
邊念著還不忘招手示意一旁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哨衛過來,要他好好加強一下此處的防禦,至少不要讓人闖進來了還一無所覺……始作俑者的淩冱羽因而有些愧疚地偷偷向對方投以一個抱歉的眼神。
那人暗暗擺手示意少年無需介意,麵上卻已苦著臉對田義道:「二當家,如果外頭的機關都阻不住敵人,像我這種武功低手要給瞞過還不是輕而易舉?三當家的能耐您也是清楚的,我要能發現才是奇怪吧!」
知他說得不錯,田義沉吟半晌也隻得就此作罷,「你回去吧!」
「是,謝二當家開恩!」
見得以解脫,那人朝兩人拱了拱手後,登即飛也似地回到了崗位上,還不忘擺出一副眼觀四麵耳聽八方的樣子以示認真。如此活寶的舉動讓田義看得好氣又好笑,卻又因思及那人方才所言而禁不住一聲歎息。
「看來咱們山寨的防禦力量還是有所不足啊!」
「田大哥是指外頭的機關?」
「是啊。外圍的警示防禦不做好,不管人員的實力再怎麽提升,一樣可能給人摸到了床頭還全無所覺,更別提抵抗了……隻是這幾年來咱們雖已盡力改進,卻畢竟沒有真正的機關高手協助,布置出來的那些陷阱對付那些個小毛賊和不入流的江湖人士還好,要是對上流影穀的高手,多半沒兩下便給人一鍋端了。」
這防禦工事多年來一直是田義的心病,所以一牽扯到此事,也顧不了刻下還在茅房附近便拉著剛回山寨的淩冱羽訴起苦來。
眼下的少年雖已非昔日不知江湖事的初生之犢,可聽田義話中對流影穀忌憚若此,仍是不禁有些訝異:
「流影穀麽……陸伯伯南下草創山寨前確實曾給他們盯上沒錯,可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吧?打行雲寨立足嶺南以來也沒再見過流影穀有什麽動靜……嶺南多山,咱們不但占有地利之便,北邊又有擎雲山莊為屏障,流影穀便想大舉動手,也得先好好衡量一番。」
「話雖如此,但流影穀大權近年逐漸由西門暮雲轉至其子西門曄手中,此人不但武學造詣精深、同柳方宇、李列、白颯予等並為當代最傑出的年輕高手,才智算計更是不容小覷。流影穀西門世家支係眾多,向來又奉行傳賢不傳子的原則,西門曄要鞏固繼承人的地位,就必然得有所作為……先前的漠清閣和天方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眼下漠清閣、天方已除,要說有什麽站在風口浪尖上、足以讓西門曄針對的目標,就是咱們行雲寨了?」
明白他話意的淩冱羽一陣苦笑,「畢竟,即使打著個『義賊』的名頭,行雲寨再他們眼裏終究還是一幫匪徒。」
「不錯。而且咱們行雲寨已成嶺南十八寨頭領,勢力幾可與逐漸衰敗的柳林山莊相提並論……除非真能拓展到與流影穀有一拚之力的程度,否則行雲寨的名聲越大,便越有可能招致危機。但實力的提升遠非一蹴可幾,為今之計,也隻有先想辦法提升外圍的防禦,讓咱們這顆柿子顯得難啃一點,以此換取進一步發展的時間了。」
「所以陸伯伯才暗中離開山寨前往擎雲山莊?」
「正──咦?你不是才剛回來,怎會知道陸爺外出之事?」
田義才剛要應過,便因思及少年才剛回寨而為之一怔。陸濤離開之事就連寨中也隻有極少人知道,淩冱羽這幾個月都不在嶺南卻如此清楚,自然不免讓他一陣驚訝了。
可淩冱羽卻隻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計。」
見少年麵上全無緊張之意,顯然那消息來源絕不至於危害到山寨,田義才剛懸起的心暫鬆,心下卻已對那透露之人起了幾分好奇:「對了,你義姊桑凈也算是擎雲山莊的人,莫非是她告訴你的?」
「嗯……算是吧。」
淩冱羽含糊地應了句,目光卻已因這小小的欺瞞而略微瞥了開──他雖已將自己當成是山寨的一份子,也將陸濤、田義等兩位與他有大恩的人當成了至親,可這事兒畢竟牽連到師兄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在未經師兄允許前,他仍是能瞞就瞞的。
幸得田義也沒注意到這些,隻是自顧自地道:「也不曉得事情談得如何了?咱們多年前雖曾和白熾予打過交道,卻也不過是一飯一酒的交情,還不見得能說得動他前來相助……小冱,桑姑娘如今在擎雲山莊也算是說得上話的人吧?她有沒有說過這事兒成不成啊?若仍未有個定數,是否能請她看在你的麵子上代為向白熾予說項?」
「聽聞那白熾予同陸伯伯一樣是個頗為豪俠仗義之人,擎雲山莊向來也對咱們十分友好,事情應該沒什麽問題才對。」
頓了頓,不想讓田義又把話扯到他的「消息來源」上頭,少年語氣一轉:
「隻是據說白熾予於機關之術上的造詣已足稱大師,若能請他為山寨設計防禦工事,想必日後我也隻能乖乖地由正門進來了。」
如此一句,讓田義聽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比起『被迫』如此,自個兒學乖穩重點不是更好嗎?」
聞言,淩冱羽幹笑兩聲,心下卻已暗恨起自己轉移話題的技巧怎地如此拙劣,竟把內容引到了他向來最為頭疼的部分……正想著該怎麽逃過一劫呢,一邊的田義卻已語重心長地說起了教:
「小冱,不是田大哥嘮叨,如今你也是嶺南武林出名的人物了,以你在劍術上的造詣,假以時日,想與柳方宇等人齊名也並非難事……尤其陸爺膝下無子,這行雲寨日後定是要交由你的。你性子如此活潑樂觀雖好,卻終還是得穩重些才能讓陸爺放心啊!」
「陸伯伯正當盛年,又有田大哥在,就是天塌了也輪不到我來頂吧?」
「田大哥有幾兩重自個兒清楚得很。我雖能在陸爺身旁當第二把交椅行輔佐之職,卻沒有陸爺那等收服人心的豪氣。倒是你,山寨裏論年紀、論資曆,比你少的還找不出幾個,可你曾見過任何一人對你成為三當家一事有所異議麽?整個山寨哪一個人不是對你服服貼貼的?你有服眾的實力和氣度,也有做大事的氣魄,這擔子自然得由你來接了。」
「田大哥,刻下談這些未免言之過早了。冱羽確有光大行雲寨之心,卻也深知目前的自己並無負起如此重擔的能力……況且一個人『穩重』與否,也不是看行為是否規矩來決定的吧?冱羽自認仍有所不足,希望能經過更多的磨練後再來考慮這些。」
「小冱……唉。」
田義雖仍想勸些什麽,但淩冱羽所言字字在理,讓他終也隻得放棄了說教。
隻是看著少年如今英姿煥發、神采飛揚,顧盼間流露著濃濃朝氣與雄心的模樣,回想起十年前造就一切的那次際遇,心下不由得一陣慨然。
──兩年前,若不是陸濤由這個「寨中新秀」的精湛劍術中瞧出了黃泉劍的影子,隻怕他們到現在都還沒能認出這俊秀英朗的少年便是昔日那個瘦小無助的孩童。可一旦認出了人,即便已是多年過去,那份熟稔的感覺卻仍輕易回到了胸口。
因為那雙清亮依舊的眼眸,也因為少年那份始終不曾改變的傲氣與誌向。
他雖老為小冱太過頑皮的舉動而煩心,卻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這孩子平時表現得活潑跳脫,可一旦遇事,他卻比任何人都能定下心來冷靜思考麵對。
也正是因為這點,才讓陸爺和他認定了小冱絕對是接下重擔的不二人選。
但作為對少年過去有所了解的一人,田義也很清楚他的心病在哪……憶及少年才剛結束的旅程,他猶豫半晌後,終還是問出了口:
「這趟出去,有找到想找的人嗎?」
十分簡單的一問,卻讓少年前一刻仍顯得容光熠熠的神情瞬間轉為落寞。
他搖了搖頭低聲答道,向來明亮的眸子亦隨之轉為黯淡。「隻是個……境遇稍微類似的人而已。」
「記得你曾說過經由白樺找到了你從兄曾待過地方,這方麵的線索呢?」
「暫時還沒消息……畢竟已過了這麽多年,那人販子也早給人滅了,想找個知情人或紀錄什麽的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見他神情如此,田義呼喚的音調因而帶上了幾分擔憂──可聽著的少年卻隻是強打精神地一笑,道:「但以師……白樺的能耐,假以時日定能找出結果才是──至少,在委托他們之前,我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呢!」
心下雖對淩冱羽如此信賴白樺有些困惑,可田義不忍見他這般難過,便也不再多說,一聲應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不管先前遇到哪些挫折,既已回來就先放下心事好好休息吧!到時還有客人等著見呢!」
「是慕容世家的二少爺,等你五天了,說是有事要你幫忙。」
「是啊!他說那事兒惟你能勝任,所以盡管已告訴他你歸期未定,他卻還是堅持留下。」
「既是如此,我就先同他見個麵好了,讓他虛耗這麽多日實在不好意思。」
「他都等了五天,再多等個半天一天的又有什麽大不了?」
見淩冱羽一聽著此事便要往客房走,田義忙伸手拉住了他,甚至是一個轉身拖著他往反方向走去:「你一路顛頗勞頓,還是先吃頓飽的再考慮其他吧!」
「那就好好睡一覺!要熱心助人也得先把自個兒顧好才是。你正是長身子的年紀,多吃多睡才會長得高又壯!」
語帶叮囑的同時,手上的力道已然加重了幾分,顯然是打算就這麽拖著少年回房了。如此情況雖讓淩冱羽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卻已是一陣溫暖。
──抱歉了,仲武兄。
於心中對苦候自個兒多日的友人道了聲歉後,淩冱羽不再堅持,任由田義將他拉回房中歇息了。
* * *
答、答。
令少年自睡夢中醒轉的,是簷下水珠落地所激起的陣陣聲響。
仍有些恍惚的神智換來了唇間逸出的模糊低吟。少年雙睫輕扇緩緩睜眸,隨之入眼的熟悉床帷與滿室幽暗令他不由得為之一怔,足過了好半晌才回想起事情的因由。
對了……先前他給田大哥硬逼著回房休息,本隻是想應付一下就好,不料才剛上床歇會兒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屋外同樣漆黑的天色和隱約可見的點點燈火昭示著這一覺至少睡了兩個時辰有,淩冱羽因而一陣頭疼,更在思及自個兒多半已睡得連晚膳都錯過後,有些挫折地垮下了臉。
依照山寨中那幫餓死鬼的性子,就算田大哥記得吩咐膳房給他留一份,時間一長也會給人瓜分掉──倒不是說他有多喜歡大廚王叔的手藝,隻是能就近用膳自然是比較方便的。錯過了,不是得自掏腰包出外覓食,就是得厚著臉皮哀求王叔再給他煮些吃的──後者多半還得奉上一壇酒作報酬。兩者不論哪種都十分麻煩,是以淩冱羽向來總會準時往食堂報到,不想今日卻陰錯陽差地睡過了。
仿佛在回應他的煩惱一般,才剛想著呢,肚子便已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少年不由得一陣苦笑,搔了搔頭翻身下榻,邊整理儀容邊盤算起真沒飯吃的話該往何處「覓食」。
──可這煩惱還沒持續多久,便因憶起先前田義提及的「客人」而得以一掃。唇畔苦笑立時化作了狡黠之色。
「嘿嘿……仲武兄既有事相求,想必是不會介意讓我蹭一頓飯的。」
喃喃自語著的同時,少年已自推門出屋,而在邁步離開前吹了聲口哨,以此呼喚已在外放風許久的夥伴。
此時正當初夏,午後的一場大雨讓原先悶熱的天候變得涼爽許多,空氣亦顯得格外清新。淩冱羽深吸口氣享受了一下這種睽違已久的舒適感覺,而在聽到熟悉的振翅聲由遠而近後,清俊麵容之上笑意揚起。
襯著遠處的幾許燈火,濃濃夜色中,一隻鷹兒盤旋而下,幾個振翅穩住身子站上了少年肩頭。熟悉的重量讓少年麵上笑意更盛,問道:
「沒淋到雨吧,鍋巴?」
鍋巴自是沒可能以人言回應的,可那輕蹭著少年頰側、分毫不顯濕漉的翎毛卻已是最好的答案。明白這點,淩冱羽讚許地為鷹兒順了順羽翼,並自懷中取出裝飼料的小布袋遞到了夥伴身前。
「你還是一樣機伶呢……來,等了那麽久想必也餓了,吃點東西吧!」
話聲方落,便聽得鷹兒歡快地一聲清鳴,毫不客氣地將頭埋入布袋中吃起了飼料。略顯急切的模樣讓少年頗覺莞爾,也不嫌手酸,就這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載」著鍋巴往「目標」所在的客房行去。
作為行雲寨的三當家,淩冱羽如今也稱得上是寨中的中心人物之一了,所居之處自也是位於重重戒護之下,與鄰近山寨入口的客房有好一段距離。可他已有數月不曾回到山寨,先前又給田義逼著休息來不及和同伴們打打招呼、見個禮什麽的,所以刻下盡管已稱得上饑腸轆轆了,卻還是放緩腳步悠哉前行,讓自己好好看看這睽違已久的「家」。
此時雖已入夜,整個山寨內卻依舊十分熱鬧──喝酒吃肉、劃拳小賭的人固然有,更多的卻是三三兩兩集結著在廣場上彼此試招演武。這場麵雖不如大門派操練弟子那般盛大,但山寨成員們神情間流露的勤奮與認真,卻仍讓經過的淩冱羽瞧得一陣欣慰。
看著沿途上已有數月未見、一如既往地充滿活力的夥伴們,以及伴隨著一聲聲「三當家」而來的、親切、關懷與崇敬交錯著的目光,少年胸口一暖,一股歸屬感油然而生──卻又在逐一含笑回應間,早先同田義的一番談話乍然於腦中浮現。
麵容之上的笑容明朗依舊,心緒卻已是一沉。
──辭別師父下山加入行雲寨,是四年前的事了。
不同於本就出身擎雲山莊的師兄,他雖從小就向往著當個行俠仗義的大俠,更得遇機緣先為泰山槍陸濤打通周身經脈、後為黃泉劍聶揚收作弟子,可在藝成出山前,他卻從未真正涉足於所謂的「江湖」之中──就連對這「江湖」一詞的認識,也始終都停留在孩提時自過往行商聽來的見聞和師父師伯偶爾提及的一兩句話上。即便清楚江湖上存在著大大小小的各種組織,他卻從未深思過這種種情勢可能隱含著什麽,一如他雖總盼望著能到嶺南加入並壯大行雲寨,卻從未想過將這事兒真正付諸行動時可能麵對的問題。
直到他硬是逼著師父放人讓他下山入關,並於前往嶺南的旅程中聽人提起種種關於北穀東莊相爭、還有什麽傲天堡、漠清閣之類的話題後,他才逐漸理解了自己將要──或者該說是已然──置身的,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也難怪昔年在山上時,除了習醫練劍外,師兄總要拿著擎雲山莊送來的情報仔細參詳了。同樣是闖蕩江湖,獨身一人和置身一方勢力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或許還可以做到仗劍而行、快意恩仇;可一旦有了牽掛,在行事方麵便不免要考慮良多了。
而這樣的認識,在先後得義姊桑凈及師兄白冽予的指點後變得更為深刻。
桑凈在武學上的天份並不出眾,卻相當聰慧。出身於湘南劍門這樣一個立場艱難的中等門派讓她培養出了獨到的眼光,對判斷江湖大勢自有一套方法。至於師兄麽,他的神通廣大淩冱羽自然是十分信服的。有一個同時身兼擎雲山莊二莊主及江湖第一大情報組織掌管者的師兄在,淩冱羽雖還沒能達到見微知著、洞見觀瞻的地步,可對這江湖大小勢力間的利益關係、明暗麵等,卻也有了相當的認識。
可以說,比起初出茅廬時的青澀,經過「高人」指點的他已初步建立了做為一方領袖所應有的大局觀。他雖依舊選擇了加入行雲寨,卻已懷有更為明確的目標及手段,而不隻是昔日單純的「要讓行雲寨成為天下第一」。
可他終究還是太過單純;而這江湖,也終究還是太過複雜。
──四年前的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個壯大了的行雲寨,竟會比弱小時還更要如臨深淵、舉步維艱。
一切還得從嶺南的特殊情勢說起。
在行雲寨創立以前,嶺南最大的江湖組織自非四大勢力之一的「柳林山莊」莫屬了。柳林山莊創立至今已傳了第三代,在擎雲山莊興起前一直是南方武林的代表,坐落嶺南而北望江南,是幾十年前人們談起保鑣行業時最先想到的名字。
但隨著擎雲山莊的創立,白毅傑、莫九音等人的響亮名聲輕易便蓋過了當時的柳林山莊莊主柳青建,也讓江南一帶的保鏢業務逐漸為其所奪。再加上擎雲山莊對長江水路控製日深,從護鏢到運送通通一手包辦,使柳林山莊除了嶺南本地的商家外幾乎接不到什麽委托……若非嶺南地域特殊不易涉足,隻怕柳林山莊連四大勢力之末都排不上。
可柳林山莊麵臨的困境卻仍不僅於此。
柳林山莊仍賴以存續的優勢在於嶺南多山賊流匪,若想順利運貨行商,沒有熟知地形的保鏢護鏢是絕對不行的──但這一切卻在十年前「泰山槍」陸濤領著一班好友落草嶺南、以「義賊」的名號創立了行雲寨後有了改變。
行雲寨既然號稱「義賊」,所劫的對象自然以多行不義的奸商為主,對一般商人並不滋擾,隻是於嶺南各大城內擺攤販賣「寨旗」,過往行商加以購買者,行雲寨不但會為其提供向導,更會在貨物遭其他山寨所劫時為其追回。許多行商本不相信有如此好事,可幾次下來發現這行雲寨確實有相當的能耐後,便也漸漸放棄聘雇柳林山莊的保鏢,而隻向行雲寨繳交「買路財」了。
至於那些個奸商,行雲寨不僅不讓其購買寨旗,甚至是一遇上便毫不客氣地將之其洗劫一空──這也是「寨旗」價格並不特別高昂,行雲寨卻仍能緩慢但穩定地逐一收服並安撫住嶺南諸寨的原因。如此數年過去,行雲寨雖未能動搖柳林山莊的地位,卻已進一步削弱了他們的實力。
──直到四年前,淩冱羽帶著夥伴「鍋巴」加入山寨為止。
在其他地方,「淩冱羽」三字可能不怎麽響亮,甚至連一些三流門派都不如。可一旦到了嶺南,一提及這未及弱冠的少年,卻是人人都要予他幾分薄麵的。原因無他:正是由於這名少年的努力,才讓行雲寨真正成為嶺南一十八寨的頭領,更與嶺南真正的土豪──越族的兩大部落白月和黑錦部族結為盟友,在同時保障雙方權益的情況下使前往嶺南的行商可以進一步南行深入與部族交易。如此舉措不僅進一步穩定了南方的情勢,更使行雲寨的地位大大提升,甚至達到了足以威脅柳林山莊的程度。
事實上,盡管江湖上仍將柳林山莊當成嶺南一帶的代表,可熟知當地情形的人卻逐漸有了以「南寨」取代「南莊」的說法。如果柳林山莊無法改善自身的缺失,隻怕不用兩年,這四大勢力便要改成「東莊、西樓、南寨、北穀」了。
但對行雲寨自身而言,這樣風光的名頭之下,潛藏著的危機卻隻有更甚。
行雲寨說好聽是足以與四大勢力之一的柳林山莊相抗衡,可實際上呢?如今的柳林山莊就是比起排名第三的碧風樓都要差上許多,更別提前頭爭得正激烈的擎雲山莊和流影穀了……正所謂樹大招風,沒有足夠的實力卻頂著過大的名頭,再加上那「義賊」的名頭正犯了與朝廷關係良好的流影穀的忌諱,自然使行雲寨處在了一個頗為尷尬的境地。
畢竟,不論再怎麽打著「義」的名號,賊就是賊,這是怎麽也改不了的。單靠打家劫舍能成什麽氣候?要想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就非得有自己的產業另謀營生才成──可就是想這麽做,對如今的行雲寨而言卻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那「嶺南一十八寨頭領」的稱號雖然風光,卻也將行雲寨牢牢卡死在「山賊」這個身份上頭。除非真能讓旗下歸附的山寨通通安排妥當,否則行雲寨一放棄劫奸商、賣寨旗收路費的營生,最先反對的隻怕就是他們。
可要如何改變行雲寨卻又不至於使嶺南生亂,便又是一個煞費思量還不一定能解決的大難題了──要他收攬人心或懲奸除惡都不是問題,可賺錢?
一想到這點,淩冱羽便不由得一聲歎息。
也在此間,少年已然穿過大半個山寨來到了「目標」所在的客房前。
慕容仲武,嶺南最為著名的商號「恒義生」的二少爺。此人與其兄長年歲相距頗大,自小無意經商而專誌習武,待人處事豪俠仗義卻又不失玲瓏,在嶺南的「二世祖」中稱得上是個異數,也是淩冱羽到嶺南後認識的、少數幾個年紀相近又談得來的朋友。
雖說遠來是客,可二人極為相熟,平時也是打鬧慣的了,故淩冱羽也懶得講究什麽禮節,真氣運起、站在門口拉開嗓子便喊:
「貴客上門囉!」
他這突來的一聲中氣十足,楞是把裏頭的人驚了個嗆。隻聽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傳來,好半晌後,才見一人有些狼狽地奔出了房,沒等少年反應便一把撲倒在他身前、巴著他大腿哭號出聲:
「嗚嗚嗚……小人盼星星、盼月亮地,可終於把您盼來了!淩爺!請您務必為小人主持公道啊!嗚嗚嗚……」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淩冱羽的「肥羊」、已在行雲寨等候多日的慕容仲武。他將少年的雙腿抱得死緊哭號得十分響亮,但臉上既沒鼻涕也沒淚,聲音亦不見分毫哽咽,讓人一瞧便知是作戲。
知他是在回敬自己方才的那一喊,淩冱羽少年心性,不僅沒急著掙脫,反倒也跟著玩性大起,神色一肅便要仿效說書情節扮起為人申冤的青天大老爺──怎料還沒來得及開口,肩上的鍋巴卻已先一步飛起、一個盤旋俯衝著便朝慕容仲武狠狠啄去!
慕容仲武畢竟是個習武之人,一聽著那直襲向腦後的破風聲便知不好,忙放開友人大腿側身一滾、避開了這頗有雷霆之勢的一擊。可鍋巴卻未就此幹休,一擊不中登即回到高空蓄勢以待。如此態勢和那雙緊盯著自個兒的鷹目讓慕容仲武渾身發毛,隻得討饒地向淩冱羽道:
「淩爺,是小的冒犯了!還望您大人有大量,讓鍋爺放過小的一馬吧!」
「好吧!看在你如此誠心的份上,本大爺便既往不咎、饒你一次。」
淩冱羽雖給那聲「鍋爺」弄得一陣好笑,卻仍是故作正經地這麽道了句後,才一聲口哨將鍋巴喚了回來。一旁的慕容仲武因而鬆了口氣,也顧不得儀態什麽的就地坐了下。
「可惜鍋巴不會說話,不然方才鐵定會來一句『大膽狂徒!竟敢驚擾大人坐駕』之類的台詞……」
「先前不知是誰嚷著要本大爺『大人有大量』,怎麽刻下倒可惜起來了?」
「這跟那可是兩回事。多一個人配合才玩得帶勁嘛……嘿嘿。」
話語至末突然轉為幾聲怪笑,原先還稱得上人模人樣的麵孔亦變得有些猥瑣。如此模樣讓淩冱羽先是一怔,而在明白友人想歪到哪去後、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
「好好的一件事也能想歪,你可當真沒救了。」
「什麽沒救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是男人的哪有不好這一口的?」
「我、我就不好。」
「是啊是啊!因為你還是童子雞嘛!」
「沒有如何……隻是說正格的,你如今的身份已不同於以往,還是有個經驗比較好吧?你武功雖高,所習的卻畢竟不是重定力、講清心的佛道功夫……若是給人下套□□,隻怕沒能忍耐多久便陷下了。況且以你如今在嶺南的地位,麵對那等應酬的機會隻會越來越多。對那些權貴人物來說,一個連女人都沒見識過的後生小子根本稱不上真正的男人,又怎會認真與你相往還?與其因而壞事,還不如上一趟青樓,忍著點就過了──」
頓了頓,原已轉為正經的麵容又是一笑:「不過會想著『忍著點就過了』的嫖客我可真沒見過。哪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不是整天想著上青樓轉大人?像你這般將上青樓當赴刑場的,著實是絕無僅有了。」
他語氣用得詼諧,可仰望著少年的目光卻依舊十分認真……瞧著如此,淩冱羽一聲低歎,也隨著他就地坐了下來。
「……可能的話,我自然也是希望能早日脫離童身的。」
少年低聲道,清俊容顏之上微泛紅霞,「可我的心結你也是知道的……要我因為這樣而上青樓買姑娘,這事兒怎麽都──」
「不想上青樓買姑娘,給你找個寡婦又如何?城西有個王寡婦,年方二十許,容貌身段均佳,可惜丈夫英年早逝讓她頓失依靠,也因而常受惡人滋擾。你就當作好事給王寡婦當個相好如何?淩三當家的女人,城裏估計是沒人敢碰的。」
「就算不是相好,遇到這種欺壓良家婦女的事我也是決計不會袖手旁觀的。但我若以此相脅,又與那些惡霸有何不同?尤其我幾年內並無成婚的打算,真這麽做了,也隻會辜負人家而已。」
「仲武此來,不會就隻是為了拉皮條吧?」
不願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淩冱羽音聲微沉一個反問道。漠冷到有些驚人而明顯透著抗拒的態度讓慕容仲武隻得放棄了繼續遊說的打算,略一沉吟後將談話轉到了所謂的正題上頭。
「其實這事兒還真有些拉皮條的味道在──我此來是為了居中牽線,介紹你和某個人認識。」
「能讓恒義生的二少爺親自出馬,看來這人物來頭不小了?」
「可以這麽說。你知道『海青商肆』嗎?」
「『海青』?就是北方那個和揚州溫家堡並為商界兩大巨頭的……」
「正是。用你們江湖上的情況來打比方,大概就是擎雲山莊和流影穀那種等級吧?最近海青商肆看上了南方的玉石和珍珠,想以此進一步拓展他們的珠寶事業,所以決定派人南下勘查看看是否有直接插手的價值。恒義生和海青商肆在生意上一直有相當密切的往來,這『使者』自也由咱們負責接待了。」
頓了頓,「對方要我介紹個人麵廣、熟悉嶺南各地民情,又能和兩大部族說得上話的人……我左思右想,這人選自也隻有淩三當家您一人了。」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
「說賣了多難聽……小的充其量隻是拉皮條,這好事能不能成,還是要看淩三爺您的意思嘛!我也和對方說了,一切條件等你二人親自見麵再談,我隻負責牽線,不保證一定能成。」
見淩冱羽沉下了臉,雖知這表情有七分是假,可慕容仲武還是趕忙討饒地擺擺手陪笑澄清道,「而且那人既能得海青商肆的當家霍景信任來此,必也是十分有見識和能耐的,和他一見絕對沒有壞處。淩爺、冱羽、小冱,你就幫幫忙,看在咱們多年的交情上幫我一回吧!」
最後甚至是有幾分軟語相求的味道了,甚至還故作可人狀扯了扯少年衣袖。如此模樣看得淩冱羽周身雞皮疙瘩頓起,邊閃躲著邊道:
「要我答應,酬勞另計,先送上一桌好料再說!」
「沒問題,時間地點都由你選擇。」
少年陡然展顏一笑:「今晚就麻煩你了。」
「不是說時地任選麽?我就選今晚──呼!我一不小心睡過頭錯過了晚膳,還在想著怎麽辦好呢!幸好有仲武兄在此。」
瞧慕容仲武猶在楞神,淩冱羽也不等他反應,當下已自俐落地拉著人一躍而起、拔足便往山寨門口的方向奔去──等慕容仲武終於醒悟自己給友人擺了一道時,已是在鎮上酒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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