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期三個月的賭約,讓向來總埋頭於公務上的西門曄被剝奪了視事的權力,卻也讓他在暗中進行的調查之外、極為難得地享受到了暌違多年的優閑時光。
──至少,在他還掌握著與少穀主之名相符的職權之時,是絕沒有這等閑情逸致漫無目的地在京裏四處閑逛的。
初春時節,京中的天候轉暖,東西二市的街道也逐漸恢複了原有的鬧騰。尤其今夜便是上元燈會,延續了年節的喜慶氣氛,沿道兩旁俱是張燈結彩,幾個燈謎的舞台亦早早搭建完成。眼見幾名應是尋常百姓的少年少女正興奮地指點著舞台期待今晚能拔得頭籌,西門曄無聲地笑了笑,眸底透著的,卻是略帶諷刺的冷意。
這猜燈謎本隻是圖個熱鬧同樂,可這些年來,那些個滯留京中的士子哪個不是費盡了心思想藉此出彩一番,以便博得貴人的賞賜甚至重用?一些個年少輕狂的世家子弟偶爾也會來此出出鋒頭,結果這燈謎會長年舉行下來,真得過頭名的一般百姓,隻怕還不到五指之數。
隻是這番習慣性的估量方起,便旋即化作了幾分自嘲──其實尋常人家哪那麽多爭強好勝的心思?參加這燈謎,也不過是想看看那些人上台較勁、甚或因而引發一些個風流軼事罷了。無奈他那份對於事物的算計早已成了本能,即便是麵對著這等與己無甚關連的喜慶活動,亦不免要多加評斷一番。
若在以往,他對節慶之流向來沒有在公務和應酬之外的興趣,更遑論像這般孤身行走於街市上頭了──一般世家子弟外出,身邊總少不了幾名侍衛和負責打點周邊事宜的小廝或侍女,而他至今依然是流影穀的正式繼承者,京城更是流影穀的大本營所在,怎麽說也不該這麽形單影隻地外出晃蕩才是。可心底對於某些過往的懷念卻迫使西門曄拒絕了下人和弟子們的隨行,也就有了刻下的情景。
他今日以一件素麵緹花的黛青色綢緞為底,外罩了件無袖的煙灰色的皮襖,再襯上領口綴著的一圈鴕色毛領,一身雍容與貴氣盡顯,讓人一瞧便知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
隻是他一身穿著貴則貴矣,可沒了那些個前呼後擁的護院、下人隨侍,自然不免讓路上瞧著的行人多了幾分好奇──「西門曄」三字在這京裏雖是家喻戶曉,可他時常在外奔走,於京中待著時又總身陷於公務和應酬中,是以名頭雖大,尋常百姓裏認得他麵容的卻是極少。隨著夕陽西下、人群漸增,他一個容貌俊美卻又十分臉生的貴公子就這麽孤身行走於大街上,盡管眉眼間透著的冷峻傲氣絕非尋常紈褲子弟所能擁有,卻仍有個別缺乏眼力的扒手將他當成了肥羊,借著人流推擠便想摸出他的荷包「濟貧」一番。
若西門曄真隻是個撇下仆從獨自外出、不解世事的尋常世家子,隻怕還真遂了這些小賊的願。可眼下這些小賊遇上的卻是堂堂流影穀少穀主,武學造詣在整個京裏都排得上前幾號的人物,又豈有容他們得手的可能?尤其西門曄本是想藉此重溫一下昔日同淩冱羽一道上街的情景,卻給這些小賊一再打擾,原先的輕微懲戒自然越發加重……等到一路上遇著的第四隻手又朝他懷中摸去之時,略有些動怒的西門曄終於蘊含真氣地一聲冷哼,同時一個反手將給那一哼震了住的小賊扭斷了臂膀。
這些個動作在他做來也不過是瞬間的事。下一刻,人群間一陣哀號聲響起,四周的行人略為散了開,便見著那位鶴立雞群的俊美公子冷然揪著一名不起眼的青年人臂膀,而那名布衣青年正因手臂上傳來的陣陣疼痛而發出慘哼。
雖說動手揪人一般都是保鑣護院的工作,可眼前的景象卻仍不妨礙路人們正確的理解那名青年見不得光的身分。眼見自個兒已成了眾人目光的中心,吃痛卻仍未學乖的扒手把心一橫、仍空著的左手自懷中取出小刀便朝「肥羊」麵門刺去,可換來的,卻是對方舉重若輕的一拍、極其隨意地便卸了他左手的臂膀。
如此精妙的手段自然引來了圍觀百姓們的讚歎,也同樣惹來了鄰近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府衙役。無巧不巧,這帶隊的捕頭正是流影穀出身,一見那熟悉的軒昂身姿登即神色大變,匆匆上前一個行禮:
「屬下見過少穀主。」
音聲並不如何響,可那「少穀主」三字,卻仍清晰地傳進了部分人的耳裏。在這京城裏,唯一有資格被這麽稱呼的自然隻有流影穀少穀主西門曄。明白這點,圍觀的人群因而起了幾分**,就盼著能趁此機會好生瞧瞧其風采。
今日若換作是淩冱羽給嶺南百姓認出了身分,少不得還會向四周的鄉親好生招呼問安一番,可西門曄自然不同……回想起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清俊少年,以及淮陰一別前、那清俊依舊,卻顯得蒼白而疲倦的睡容,他心頭一痛,本就冷著的麵色越顯冰寒,淡淡道:
「無須多禮。此人意圖行竊,把他押下去吧。」
自個兒負責的地盤上出了扒手,還給少穀主抓了個正著,自然讓這名捕頭有些羞愧,連忙差兩名下屬將正痛得哀哀叫的扒手帶了開,同時有些小意地試探著問:
「少穀主,是否需要屬下遣幾個人替您打打下手?今夜是上元燈會,街上人潮擁擠,難免有些不長眼的小賊擾了您的遊興……」
「不必……人潮洶湧,汝等專心維持秩序即可。」
搖搖頭拒絕了那名弟子的好意,西門曄雖心緒不豫,卻仍是拍了拍對方的肩以示鼓勵後,方旋身再度進到了人群之中。
先前的**畢竟隻發生在一小塊區域,以他的身手,借著人潮的縫隙幾個穿行後,很快便將那些尋尋覓覓等著一睹流影穀少穀主風采的人遠遠拋在了後頭。他多少有些漫無目的地順著人流隨意瀏覽,卻越是逛著,心底的惆悵,便越發加深。
無關乎立場,無關乎過往。即便親手傷害了冱羽的事實仍不時於胸口激起陣陣痛楚,但此刻,心底的那份惆悵,卻隻有很簡單的一個名字。
相思。
今日這趟出遊本是為了晚些的一場戲,一場他精心安排、足以掩飾住自身與白冽予合作事實的戲。隻是突來的「遊興」卻讓事情起了些變化,以致那份過於深摯的情思為這上元燈會所激起,終究取代了一切謀算填滿了他全副心神。
相識的兩年間,他因需得北返而從未與冱羽一起渡這上元節過;七夕倒是有一次。隻是那時冱羽已然「長成」,整個七夕幾乎全忙著躲避嶺南那些個熱情少女的示愛了,真正得以一同相處的,也隻有深夜時分短暫的把酒觀星而已。
那時的冱羽已經學會了同他撒嬌,學會了毫無芥蒂地膩在他身畔,學會了提出一些合乎情理但又有些「任性」的要求。可這無比珍貴的一切,卻都隨著他計謀的既遂而化為泡影。不論今後他們能否有真正泯滅恩仇的一日,那樣單純的親近,怕也再沒可能失而複得。
發覺自個兒最近著實有些過於多愁善感了,西門曄微微苦笑,卻依舊隨波逐流地任憑人潮推擠著將他帶往今晚燈會最為熱鬧的一處,同時也是他這趟「出遊」真正的目的所在。
今夜的上元燈會除了慣有的燈謎活動之外,還新添了個搶燈的擂台,卻是將西市那位禦用師傅的手藝添做彩頭以便「與民同樂」。猜燈謎是文比,這擂台便是武比了。雖說這燈不過是個花架子,京裏家境殷實、背景雄厚的不需費這些功夫也能搞上個一兩盞,可能在眾人的關注下奪得這份彩頭,那等光采自不是些許金銀能換來的。
當然,以西門曄的能耐和地位,即便刻下給暫時奪了權,也是犯不著去爭那一點小名的。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之所以前往,意不在燈,亦不在名,乃在於某個對那盞花俏的燈勢在必得的人。
擎雲山莊三莊主白熾予。
馮萬裏那件案子過後,這個理當回到江南幫著打理家中漕運事務的三莊主不僅未曾離京,還就那般堂而皇之地繼續於於光磊府上住了下。西門曄雖也聽過二人間不清不楚的傳聞,可這般因私而害公的行為,在他看來實在是有那麽幾分愚蠢的──就算擎雲山莊真有意設法在京中立穩根基,也不該是這麽個摻合法。不過對方既然如此大方地落了個把柄在此,要不順勢而為善加利用,他也就不是西門曄了。
──雖說……這趟針對白熾予而定計,未免有些公報私仇的意味在。至少,他是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當年綺羅閣那個改變了一切的夜晚,以及……那雖是透著牆傳入,卻仍深深烙進他心底的醉人音息。
心下思量間,足下腳步未停,不多時,已然為層迭人潮圍住的搶燈擂台便已映入眼簾。
這趟搶燈大會布置得頗有心思,單單擂台便有尋常武館的演武場大小,又是依著兩側酒樓而建,不僅一般百姓能在廣場前湊熱鬧,有些背景的貴介人士也能上酒樓包廂居高臨下地觀賞一二。西門曄粗略一掃,便瞧見了幾名在朝中頗有些身分的青年官員──老一輩的自持身分,自然不大會攪和進這等血氣過甚的年輕玩意兒裏──其中便包括了柳靖雲和算得上他半個目標的於光磊。
這兩位年輕權貴分居於兩側的酒樓,於光磊是純粹的文人,又給分了心神,自然沒注意到下方人群裏竟有個西門曄在;柳靖雲卻是曾在戰場上殺出軍功的,一感覺到對方並未刻意收斂的目光,視線登即投了過來,而在認出西門曄先是訝異,卻旋又化作了心領神會的了然。
微微一笑遞了個善意的表情後,年輕的兵部主事當即挪開了視線。知道這意味著對方今晚將徹底扮演個旁觀甚至仲裁者的角色,西門曄也不再費神留心,轉而將注意移到了前方的擂台上頭。
這搶燈擂台到現在也進行了一個時辰有了,台上的打鬥也逐漸由初始的耍花槍變成了實打實的真功夫。不得不說,除了京中幾個武勳世家的子弟外,最能打的仍屬流影穀中人。連著幾輪下來,雖說勝者多有輪替,可能在台上至少當一回擂主的,倒有大半是流影穀出身的武官或行動處「四海堂」的成員。其中還有幾人是這趟跟隨西門曄南行的,表現亦是可圈可點,倒讓原先意不在此的流影穀少穀主瞧得頗為滿意。
但這單純的看客身分自然沒可能就這麽持續到最後。當一名流影穀出身的禁衛軍小隊長接連勝了三人,正有些躊躇滿誌地期盼著能就此奪得頭名之際,一道棗紅色的身影卻於此時陡然掠上了擂台,長身玉立、容貌俊美,神態瀟灑之中帶著幾分恣肆飛揚,正是在旁圖謀已久的白熾予。
他本就是喜愛湊熱鬧的性子,聽得有擂台舉行,立時動了出風頭的心──眼下他的身分在京裏也算不上隱密,自沒有繼續藏著掖著的道理。尤其勝了擂台還有那麽個華美精致的燈充作彩頭,出完風頭還能將這彩燈拿來「孝敬」光磊,說是一石二鳥的美事都不為過,當然說什麽也不能放過了。
那名禁衛軍小隊長畢竟是流影穀出身,見掠上擂台的青年相貌俊美、手中還拿著把身黑如墨、卻又隱蘊紅芒的刀,那還不曉得上台的人究竟是何身分?擎雲山莊三莊主和那把「九離」的名頭在江湖上不可謂不響亮,先前又在廷比上贏了流影穀年輕一輩第二把交椅的西門昊,對這個頂多稱得上二流好手的小隊長自然有若不容逾越的高山。隻是北穀東莊向來勢不兩立,他若連動手都不曾便主動認輸,實在是大大落了流影穀的麵子。也因此,即便清楚自個兒有勝無敗,這名小隊長在心中失落之餘仍是鼓起了勇氣持槍朝白熾予抱拳一禮:
「請三莊主賜教。」
見這名對手雖有些氣弱但並不怯戰,白熾予雖沒怎麽將此人放在心上,卻仍是給予了適當的尊重,同時一個抬手示意對方先行出招。
高手有意相讓,自忖不如的小隊長也不矯情,一震槍身便朝白熾予攻了過去。朵朵槍花抖開,遠勝先前的精湛槍法讓台下圍觀的百姓不由得發出了陣陣讚歎,卻不想那看來勢頭凶猛的幾槍還沒來得及奏效,便給台上驟然揚起的紅芒給架了住。
長兵器對上短兵器,把握的關鍵便在於「距離」二字。白熾予眼力本就極好,瞧準來人空隙一個卸力,輕輕巧巧化解了對方的攻勢不說,足下更是一個錯位,趁著對方變換攻勢的當兒陡然欺近、刀背一拍便將這名小隊長擊退了數步。
台下的群眾雖不見得個個懂武,可白熾予取勝的那份輕巧勁兒卻是人人都看得出的。他樣貌本就生得極好,又是一派風流瀟灑的勁兒,這風頭一出,立時奪走了下頭半數的叫好聲──之所以隻是半數,自然是因為他這外來人的身分對京中百姓而言終究不比流影穀來得親近,是以稍有見識又有那麽些地緣觀念的百姓雖也有些為其風采所懾,卻仍堅定不移地繼續給那名小隊長以支持。
那名小隊長雖給白熾予擊退了數步,但隻是有些胸悶,仍有著相當的再戰之力。眼見自個兒落了下風,四周的「鄉親父老」卻有大半一改早先「牆頭草」見誰贏叫誰好的作風堅定地出聲支持,本就是熱血青年的他便是自忖必敗,此時也不免給激起了血性,穩住身子重整陣勢便待好生拚搏一番。
白熾予本以為先前那一擊便足以給對方自承敗績的台階,不想對方雖落於劣勢,鬥誌卻反倒比初時要昂揚了許多。他雖敬重於對方的不屈,卻不希望這理應能輕易到手的勝利拖得太久。當下容色微凝、五成功力運起,隻等對方主動攻上前便要幹淨俐落地將其擊下擂台取勝──
「以三莊主在江湖上的地位,這般為難一個普通的流影穀成員,難道不覺得有失臉麵麽?」
可還沒等二人再次交手,擂台下方的人群間卻已是這麽句話響起,沉穩悅耳的嗓音輕易便蓋過了一般民眾吵雜的喧鬧聲傳遍了四近。單是這手借真氣揚聲的功夫便已顯出發話之人高深的修為,更遑論這嗓音對台上二人、甚至是兩側酒樓看好戲的貴人們都不算陌生?無數道目光因而齊齊朝擂台下方的群眾望去,而旋即在四周民眾自覺地後退下尋得了那個冷峻軒昂的身姿。
見著自家少穀主現身,那名禁衛軍小隊長當即撤了陣勢,恭恭敬敬地朝西門曄行了個弟子禮;一旁的白熾予卻是臉色微變,偏仍隻得強作冷靜按著江湖套路回道:
「熾予見著有人在此擺擂台,一時手癢這才下來參賽,卻是沒想到這麽多。不過這搶燈賽既是圖熱鬧,若還顧慮著身分地位什麽的,豈不沒趣?」
「便是如此,以三莊主一方豪強之身,還來摻和這本是設給百姓們同樂的擂台……即便擂台未曾規定參賽之人的身分,但以三莊主的身分,怎麽也該有所顧忌才是吧?」
雖未曾明言,可西門曄這連番質問,卻無疑是直指白熾予恃強淩弱、以大欺小了──偏生這話還說得極有道理。以白熾予的江湖地位,參加這種擂台就好似一個大人跑去和一群小孩子比賽跑,說穿了便是四個字:勝之不武。白熾予平日雖也是聰敏之人,但論起這等機鋒心術,又豈贏得過足和自家二哥比肩的西門曄?麵色雖仍勉強維持了早先的從容之態,回應的音調卻已隱隱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如此,按少穀主之見,又該如何收場才是?」
「這位小隊長也算是某的弟子,便由某代其出手和三莊主較量一番吧。若某勝了,這擂主便歸這位小隊長;若三莊主勝了,今日搶燈頭名自然屬於三莊主所有。」
流影穀少穀主對上擎雲山莊三莊主,首腦對首腦,在一般百姓聽來,倒還真比先前那種比法要「公平」的多──先前白熾予和那位小隊長的實力差距實在太過明顯,不論是以京城人的身分而言,還是以看熱鬧的心態而言,自然都是更偏向於讚同的。也因此,還沒等白熾予發話,下頭的群眾便已喲喝著讓那名小隊長下場,改由西門曄和他來場同等級的「公平」對決。
饒是白熾予已竭力自製,見著如此態勢亦忍不住臉色一黑──公平?由他對上西門曄就算得上公平麽?別看他們一個少穀主一個三莊主,聽來好像是一個層次的人物,但西門曄可是總攬流影穀諸般事宜的領袖人物,而他白熾予頂多就是按兩個兄長吩咐辦事的份,哪能這麽相提並論?更別提實力的差距了……他雖勝過了西門昊,卻還不至於自大的以為自個兒連西門曄都能勝過。那可是連自家二哥和東方大哥都要忌憚的人物,那有他出場的餘地?
隻是他雖心下腹誹,可見四下群眾都已給煽動起了熱情,以他的脾性也沒有避戰的可能,自然隻得硬著頭皮允下了。瞧著如此,西門曄當即一個輕身躍上擂台,就這般堂而皇之地以流影穀少穀主的身分在京中百姓麵前亮了相。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這地頭的並非蛇,而是另一條比那「強龍」還要再強上幾分的龍?相較於白熾予的飛揚恣肆,西門曄甫一上台,那份沉著靜穩便有如一座大山硬生生地壓住了青年的氣勢,再襯上那同樣俊美、卻更添幾分成熟氣息的冷峻麵龐,原先還有些均衡的叫好聲立即轉為一麵倒的態勢,近乎瘋狂地聲援起了名滿京城的流影穀少穀主。
此時此刻,白熾予的心情已經不光是「鬱悶」兩個字便能形容的了──本來唾手可得的東西給人橫插一杠也就算了,偏偏這對手和自己不光不是一個等級的,還有著極強「地主優勢」……更讓人氣憤的是,他本對自個兒今日這一身棗紅色錦袍很是滿意──尤其在見著光磊讚賞的目光時──可西門曄一上台,那身極具質感卻不顯張揚的黛青綢子襯上雍容貴氣卻又不失內斂的皮襖,輕易地便讓他由眾人目光之所聚淪為了陪襯地位,而他還不能違心地說對方穿得難看……按說以西門曄那等悶騷又嚴肅的性子,怎麽說也不該在衣著上費這麽多心思才是,為什麽自個兒卻連在打扮上都要遜對方一籌?
白熾予也是給撩撥起了火氣,才會忘了昔日同淩冱羽一道廝混的時候聽友人提及的事兒──西門曄出身世家,就算沒東方煜的過分講究,在這些事兒上卻也是不容含糊的──其實他雖名中帶個「火」字,卻不是那般容易被激怒的性子。隻是他在江南也是人見人愛的主兒,眼下卻遭遇了如此對待,心下如何能平靜?便仍有所自製,直對向西門曄的目光卻已帶上了毫無掩飾的怒氣和戰意。
瞧著如此,知道自個兒的煽動之策頗為成功,掃了眼一旁酒樓上麵露焦急之色的於光磊後,西門曄慢條斯裏地由懷中取出了那把名為「絕塵」的鐵扇,矜持而不失風度地朝青年淡淡道:
「放心吧。某既以『公平』二字向三莊主請戰,便不會連自個兒都落了下乘。這一戰,某便讓三莊主十招,這十招某隻守不攻,不知三莊主意下何如?」
這四個字,白熾予是徹徹底底咬牙切齒地道出來的──有些事自個兒知曉是一回事,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又是一回事。他雖自知實力不如西門曄,可聽對方用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態說出這些,心下火氣已是再難壓抑,勉強依禮一個抱拳後,他十成功力運起、足尖一點,當即掣起罩染上紅芒的九離朝西門曄攻了過去。
當年白熾予設計淩冱羽「**」之後,兩人曾在漳州城郊大戰一場,雙方實力大抵不相伯仲;行雲寨滅時,西門曄對上含怒出手的淩冱羽,隻守不攻下仍讓後者落了個斷劍的結局。雖說當時淩冱羽的心境紊亂亦是原因之一,可真正的主因仍在於二人間的實力差距。由此推想而下,即便白熾予和淩冱羽所用的兵器並不相同,西門曄的優勢仍是顯而易見──更別提他還曾在廷比時曾見過白熾予出手了。也因此,眼前含怒出手的青年雖聲勢逼人,手持鐵扇的流影穀少穀主卻依舊穩若泰山。見那把以特異紅芒聞名的九離破空而至來勢刁鑽,他步伐微側、於紅芒及身的前一刻巧妙避開,同時瞧準了對方施力的重心揚扇便是一挑。
即便西門曄是前揚明了前十招隻守不攻,可白熾予心裏的戒備卻不曾因此下降。見其側身閃避,青年當及身形一轉便待變招,怎料身法改了,本該勢隨意走的刀卻給西門曄那麽一挑而卸了勁道,手上的攻勢自也沒能延續。若非那隻守不攻的約定在前,單這趟露出的空檔便足以讓他吃上個大虧。
知道自己終歸是有些輕忽了,白熾予方向一變匆忙收刀後撤,眸間怒色依然,卻已更添了幾分謹慎。
先前他多少還有些惦記著前些日子兄長信上所提的「合作」之事,所以即便含怒出手,卻仍存有幾分試探之意,用的也並非是自個兒當家拿手的那套九離刀法。可一招之後,彼此間鮮明的實力之差無疑說明了他的任何顧忌都是不必要的,與其打得綁手綁腳,還不如趁著這餘下的九招之間放手一搏──眾多恩怨在前,眼下既然有了正大光明施為的機會,自然該好好把握不是?
思及此,白熾予再不顧其他,身形一閃、手中九離紅芒大漲,化作流虹以雷霆之勢挾灼熱真氣朝西門曄直襲而去,正是他自身所創並仗以聞名的九離刀法!
白熾予的刀和淩冱羽的劍有一點相似,便是兩人招式都是迅疾若風、侵略如火。隻是淩冱羽黃泉劍法除了快與淩厲之外,更講求出手的「狠」和精確;而白熾予的攻勢卻更偏於那種狂風驟雨,以氣勢迫人見長──這等差距也與兵器的特性有關──一波接一波越發凶猛的刀招對上那看似單薄至極的鐵扇,饒是在旁觀看的群眾都對京中家喻戶曉的流影穀少穀主極有信心,卻仍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氣。
可除了牽扯到淩冱羽之時外,西門曄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之所以主動讓招,也是有了十成勝算之故。足下步法或進或退,掌中鐵扇張闔若蝶,以那看似弱不禁風的雪白扇麵舉重若輕地接下了對方的連番攻勢。恰到好處的內勁運用讓他的每一次架擋都維持在足以阻止對方、卻又不至於造成傷害的程度──也正因為如此,饒是白熾予每趟出招都給結結實實地擋了下,攻勢卻始終未曾因此而有片刻停頓。
這場對決的層次極高,即便是先前那位稱得上好手的禁衛軍小隊長也隻能大概看懂一些,個中關竅卻依舊蒙昧,更別提一般百姓了。不過白熾予連番刀招「逼得」西門曄不住閃避騰挪卻是人人都瞧得清的,雖知其有意相讓故隻守不攻,仍不免將現下的情況視作了某種程度的勢均力敵。尤其見那漾著紅芒的刀數度與看似平凡、實則不凡的鐵扇相交,兵器交擊聲連同氣浪相觸的音聲不絕於耳,聲光齊備下,即便看不出個所以然,仍不妨礙眾人瞧得目瞪口呆大呼精采。
可這樣的態勢,也終究隻能維持到那訂好的十招之數。當白熾予一招不成還待再組攻勢之際,一抹雪白之色卻已趁著他變招的空檔直襲向前胸。這一擊來得悄無聲息,白熾予攻得興起,卻是直到那扇麵與自身不過一吋之隔方才有所警覺──他心下大駭,偏生刀長扇短,回防已是不及,當下隻得匆忙逆轉真氣步伐一錯望後撤去,同時上身一個後仰充作躲避。但見那雪白扇端看似輕巧地擦胸而過,那身棗紅錦袍立即開了個口子,凶險程度自不待言。
但還沒等白熾予因這次險之又險的閃躲感到慶幸,眼前那持扇的掌卻是陡地一反、竟就這麽以扇麵直拍向他胸前。扇麵自然沒了扇端的銳利,可上頭蘊著的勁道卻讓有所覺察的白熾予頭皮發麻,偏生又避無可避。眼見扇麵襲身,他匆忙之餘隻得提起全身真氣護於前胸,而旋即給那襲上身子的力道給迫得硬生生飛退到了擂台之下。
這下變化陡生,便是再沒眼力的人也都瞧得出西門曄的勝勢。好在西門曄無意置白熾予於死地,這一擊隻是將其逼退,頂多因此氣悶個幾天,還不至於留下內傷,是以青年雖覺胸口無比難受,卻仍沒費多大力氣便穩住了身子。
隻是身子雖無大礙,這樣「幹脆」的敗勢對這些日子來可說是順風順水的白熾予而言卻比吃了蒼蠅還難受──對方能恰好將他逼出擂台而不傷,不正代表了彼此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心底滿溢的不甘讓他持刀的右掌一緊便待出言要求再戰,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聲滿蘊著焦急和關切的呼喚卻已先一步響起、阻止了他的衝動──
出聲的,自然是一旁酒樓上焦急候著的於光磊。和四近的喧鬧聲相比,這一聲喚自有些微不足道。但白熾予打小便將這音聲刻劃入骨,又豈有忽略的道理?知道意氣用事隻是徒然讓情人擔憂,遲疑片刻後,他右掌微鬆,終是一個反手還刀入鞘,拱手朝台上的西門曄一個施禮:
「謝少穀主賜教。熾予技不如人,自也無臉再爭這燈會頭籌……請。」
言罷,他一個輕身,卻是借著房簷飛掠而上、徑直入了於光磊所在的二樓包廂。這一手高明的輕功倒也換來了下方人群的一陣喝采,但今夜燈會的主角,卻仍明顯地落在了擂台之上氣度從容的西門曄上頭。
以他的身分和眼下的情況,即便目的已達,也是沒可能說走就走的。當下遂於主持者的安排下於擂台旁安了個特席充作嘉賓,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參與這「與民同樂」的餘興節目。
今次之所以來上這麽一出,公報私仇隻是順帶,主因還在於他慣用的「障眼法」三字。這般壓倒性的勝勢不僅替流影穀扳回了廷比上落下的麵子,也同時賞了當時苦鬥白熾予而不得勝的西門昊一記重重的耳光。藉此一戰,西門曄不光重振了流影穀的威勢,也同時提醒了世人他流影穀少穀主絕非浪得虛名之輩──不論父親是否當真有傷在身,他身為流影穀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地位都不容動搖。西門昊等人要想取他而代之,還得再多掂量一下何謂「民心」和「實力」才成。
──當然,這等大張旗鼓的示威,真正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掩蓋同擎雲山莊的合作以及自個兒已然暗中展開的調查。前些日子他定下的十日期限已屆,而下屬送上的情報,則讓他的疑心最終集中到了眼下的兩名「競爭者」身上……
思及昨晚知曉的諸般細節,擂台上的西門曄姿容氣度依舊無懈可擊,一雙沉眸卻在掃過兩側酒樓上觀看的那些貴介人士後隱隱略過了一絲厲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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