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詭異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憤怒的民眾們不由自主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但就在那一刻,“嘭,嘭!”
兩顆重磅炸彈從天而降,就落在國父紀念堂的旁邊,外圍的老百姓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已經成片成片地倒下去,血,如同突然決堤的河流迅速地奔流出來。
“空襲!”所有的人一起大叫起來。這個時候,什麽愛國,什麽追究責任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的重要。人群開始忙亂起來,你推我搡地往國父紀念堂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湧去——誰都知道這時候在廣場上站著,等於給飛機找轟炸的目標。
“你們還在這裏傻著幹什麽?”孫翌趁著混亂硬擠過來,一巴掌拍在周天賜的肩頭,“真的要等死嗎?”
周天賜頓時反應過來,一把摟住鮑望春掙紮著爬起來,“東卿,東卿,快走,我們走!”
孫翌搖搖頭,歎著氣扶起他自己也是雙腿無力的周天賜,“真是看不下去了。”喝斥一聲他身邊的侍衛官,“你們他媽的都瞎啦,過來幫忙!”
***
“不行,不行!沒有票不可以上船!”
“滾開!”
“放手,讓我們上去!”
“沒有船票不行!”
“我們有票……”
“假的!滾開!再不走我開槍了!”
碼頭上一片混亂,比起國父紀念堂那裏可以說尤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尋找著機會爬上這艘唯一能夠帶他們離開戰火的輪船,這是廣州港口最後一艘國際遠洋輪,隸屬美國大使館。
“走吧,東卿,你跟著周天賜走吧。”孫翌看著外麵如潮湧一般湧在輪船周圍的百姓,“你的職責已經盡到了,沒有人會說你……”
“我是,軍人!”鮑望春淡淡地看著外麵的人群,他的手被周天賜緊緊握在掌中,他感覺得到他的溫暖,但是,“我的,職責,是,驅逐,敵寇,不是,在,國難,臨頭的,時候,抽身,走人!”
孫翌回頭看看不說話的周天賜,“你他媽的倒是說話啊,先前跟我詛咒發誓,要是東卿不走,你打昏了他也要帶他走的人,不是你嗎?”
鮑望春轉過頭去似笑非笑地看著周天賜,“噢?”
周天賜沒好氣地瞪了孫翌一眼,“東卿,我早就準備好了今天的船票,我想你跟我走!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我就跟你留下來。”
孫翌氣得笑出來,“周天賜,你他媽的真是有種!”
周天賜冷冷掃他一眼,“我有種沒種,東卿知道就好了,關你屁事……”話音未落,肚子上卻被鮑望春捶了不輕不重的一拳。
“東卿!”周天賜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船快要開了,你作個決定吧。”
鮑望春牽起他的手,“賜官,我想,你走……”
周天賜臉色頓變,“那麽你呢?”
“我有,自己的,責任!”
“不行!”周天賜和孫翌一起吼起來。
“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跟你分開的,東卿!”周天賜定定地看著他,“我跟你說過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東卿啊,”孫翌也說,“放了你,我可是擔著很大的責任的,你要是不走,你讓我怎麽跟上麵交待?”
鮑望春不理孫翌,隻是看著周天賜,“要不然,這樣。上了船,我把你,打昏,然後,我再,跳船——現在,你不是,我對手,我自信,要做到,這點,不難。”頓一頓,“但我,再也,不想,騙你。”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周天賜,“經曆了,這一路,我知道,我,舍不下,你。若我,死了,我隻想,你能在,黃泉下,等我,陪我,然後,下輩子,我們,再聚首。”
周天賜咬牙道:“那你還要我一個人走?!”
“因我,知道,再往後,這裏,不再是,我們的,戰場。”鮑望春答道,“你去,美國吧!用你的,天賦,為中國,戰局,尋找,更多的,資助。至於我……”他的眼睛亮起來,“我,終究是,特科的,人,我會,找到,最適合,我的,地方!”
“難道我們那麽辛苦走過來,你還是堅持要跟我分開?我們那麽辛苦,東卿,東卿!你就不能想想我們的痛苦,那麽累才能走到現在……”周天賜一時間說不下去,隻覺得眼睛濕潤起來,“這世上的戰火、紛擾,讓他們去吧,好不好?我們的緣分,從上輩子開始一直到現在的緣分,你怎麽舍得,放開?!”
“我沒有,放開。”鮑望春深吸一口氣,“我隻是,相信,我們,經曆了,那麽多,事,還能,走到,這裏,我們就,一定,能夠,走到底。”他沉聲說,“我要,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但這,之前,我要,看見,日本人,離開,我的,國家!”緊緊握著周天賜的手,鮑望春的笑容有種穿越了時空的驕傲,“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因為,還有些,天分,所以,我不想,放棄!”他的視線重新落在周天賜的麵上,“賜官,你,明白嗎?”
“你要我明白,每次,你都是要我明白,但你為什麽不明白我?”周天賜翻手握著他的手,“我不忍心不舍得不願意,讓你一個人承擔那麽重的擔子,我想你難過的時候我能夠讓你開心,你冷的時候我能夠暖你,我,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老百姓,我隻想我喜歡的人跟我在一起,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這一點呢?”狠狠捏了捏自己的眉間,“我可以為了你上天入海,生死無尤,但我,隻是為你,為的是你!東卿,我沒有那麽偉大,要救國救人普度眾生,我,隻要你!”
“可是,我要,救國,救人!”鮑望春回答,“我要,一展,抱負!”
“那就讓我陪著你!”
“不。”鮑望春垂下眼睛,“因為,我怕,看見你,出,意外。”他輕聲說,“如果,你有,萬一,我會,瘋掉。”
“那麽你就要我現在就瘋嗎?”周天賜絕望地看著情人,“還是,要我現在就死在你的麵前?”
“賜官,我,答應你。”鮑望春抿了抿唇,“我會,每個月,給你,寫信。如果,連續,兩個月,你,見不到,我的信,就下來,陪我!”他抬起頭,“我會在,黃泉,路口,等你!”勾起唇角,“但我,舍不得,你死,所以,我不會,放棄,自己!”他伸出另外一隻手發誓,“我們,一定,會活著,見麵!”
“我不會答應的,要走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我離開上海的時候就已經後悔沒有帶你一起走,東卿,你不要讓我再遺憾一次!”
鮑望春搖頭苦笑,“賜官,你的,耐心,總是,比我好。”剛才還舉著詛咒發誓的手卻閃電般切往周天賜的後頸,“但,這次,我不會,妥協!”
“鮑望春!”周天賜又驚又怒,但他一隻手被鮑望春抓著,腳下又不靈便,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眼前模糊起來,“別……讓我……恨你!東卿……”身體軟軟地倒下去。
“孫翌!”鮑望春抱住周天賜倒下的身體,轉頭平靜地吩咐,“找一個,你,手下,機靈的,夥計,送他,上船。”他道,“準備好,安眠藥,到,美國,以前,別讓,賜官,醒過來。”
孫翌呆呆地看著他,半晌才發得出聲音:“好,好吧。”
鮑望春看著懷裏已經陷入昏迷的周天賜,“我會,活著,來找你,賜官!”他低下頭去,把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我發誓!”
****
1938年10月21日淩晨4時,蔣#介#石下令棄守廣州。
下午3時30分,日軍侵占廣州市政府,廣州淪陷。
但正是1937年到1938年這一年間,中國人前赴後繼不畏生死的抵抗,才撐過了抗日戰爭中最悲慘的一段時間。廣增戰役結束以後,中國也終於從消極的防禦階段進入了全民皆兵的抗戰階段。
而在這場曆史永遠記住的抗日戰爭當中,雖然大部分華僑一樣淪陷在同盟國的鐵蹄下,但依然孜孜不倦地盡自己一切努力向國內輸送著援助物資。
另一方麵,中國的特工戰從國內一直到日本本土都在不屈不撓地進行,一個中國人倒下去了,立刻又有一個中國人站起來頂替到他的位置上,不管是在國內還是世界的其他什麽地方,炎黃子孫的血脈,永遠不屈不撓地流淌著!
七年以後——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16日,廣州日軍代表南支派遣軍司令官進入中山紀念堂受降。
***
1945年10月,廣州碼頭上——
周天賜走下輪船,七年的歲月在他的臉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隻是不經意地抬眼間,無法掩飾的滄桑就這樣流淌出來。
“涼風有幸,秋月無邊……”有人在拉著二胡,唱著“客途秋恨”,但那個舞起南越王劍在將軍令中怒殺敵寇的人在哪裏?
甜甜的薑花的味道即便隔著那麽多的人,都可以清晰地傳入他的鼻中,但是那個身上總是帶著江南碧螺春茶香氣的人又在哪裏?
“唔該,老曬……”身邊不斷有人來來往往,熟悉的鄉音聽在耳朵裏卻因為七年海外的生活讓他覺得平添了一種時光的隔膜,隻是,那個千年下來都熟悉得像是沒有改變過的倔強的人,在哪裏?
東卿,東卿,你在哪裏?
為什麽,說好了,活著來找我的,卻又食言?
你究竟要我等多久,你究竟,還要騙我多久?
你要我在國外為中國的戰爭爭取更多得國際資助,我做到了,你要我好好活著,你說等日本人離開了中國你就會來找我,但我一天一天的,終於失去了耐心,我回來了,東卿!我等不下去了,我們的時光,沒有你的時光,沒有帶走我對你的思念,卻讓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想你。
時光如刀,每次午夜夢回看見你的樣子,我的心裏就多一道傷痛,所以東卿,我隻能回來,找你,繼續追逐你!
但是,你究竟在哪裏?
長長地歎一口氣,周天賜注意到這個城市在經曆了那麽久的戰火以後,終於回到了國人的手裏,隻要加以時日,她必然會恢複往日的繁華,讓過往的鮮血和悲哀統統被曆史收藏入書冊,讓以後的人們隻在翻閱曆史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過去,曾經有這樣的疼痛。
東卿,為了這些或許都不會記錄你名字的曆史,你怎麽就舍得扔下我,扔下我們千年的感情,扔下我們生死幾番,上天入海的牽念?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鄉音,熟悉的潮熱的天氣,我卻像一個陌生人,尋覓著你或會留下的蹤跡,一點點回憶著我們的過去。“見字如麵”,我看了足足七年的“見字如麵”,你卻一次也沒有出現。
東卿,你,究竟在哪裏?
“叭叭!”兩聲響亮的汽車喇叭聲在周天賜的背後響起,周天賜略停頓了片刻才回過頭去。
“周先生!”一個穿著軍官服飾的年輕人走下車來向他招手,“我們將軍請你過來。”
“將軍?”周天賜心中一跳,頓時手腳都有些無力,“你們將軍?”
青年軍官點點頭,“請。”
周天賜定了定神,克製住渾身的顫抖,一步步走過去。坐在汽車裏的,果然是一個熟人,可惜,不是他心裏想的那個。
“羅靖安?!”他也當將軍了?是啊,畢竟,已經七年了。這七年下來,又是戰亂不斷,能夠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當個將軍也是很正常的。
“周先生,好久不見。”羅靖安微笑著向他點點頭,拍拍身邊的位子,“請進來。”
周天賜隻覺得心裏一片冰冷,苦笑著搖了搖頭,“算了,我還有事……”
“是有關將軍的。”羅靖安平靜地回答。七年下來,他從一個熱血少年到現在統兵上萬的將軍,但在他的心中口裏,“將軍”永遠隻有一個人。雖然那個人病軀孱弱,可是他教他的永遠是怎麽堅強下去的信念。所以他羅靖安的將軍隻有一個,他衝在他的前麵,他永遠記得他的背影。
周天賜略想了想,就把行李扔給那個年輕的軍官,彎腰坐進了羅靖安的車裏,“東卿在哪裏?”
羅靖安深深看他一眼,笑了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
“周先生還記得這裏嗎?”羅靖安問他。
周天賜環顧四周,空空蕩蕩的國父紀念館廣場,除了他們一行人,便隻有綠油油的修得很好的草坪,仿佛可以千萬年無言地等下去地存在著。
“這裏,沒有給日本人毀掉嗎?”周天賜看著腳底下的草,似乎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哪裏,任由民眾的拳打腳踢也不能改變他的意誌;似乎隻要一低頭就能夠聽見千萬人呼喊著“殺死他”的瘋狂嚎叫裏,他說的,“是,就要,好了。”
“日據時期,日本人為了宣揚他們是大總統的朋友的偽論調,沒有拆毀這裏,加上老百姓們自發地維護修繕,現在這裏,即將劃為抗日烈士的陵園。”
周天賜猛地停住腳步,“烈士,陵園?”什麽意思,他什麽意思?!
羅靖安看他停下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是,烈士陵園。”他抬起眼睛,“周先生,你是將軍最親密的人,既然已經回來,我也不想再瞞著你。”他的聲音在初秋的風裏飄飄緲緲地傳送著,“其實,將軍五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五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周天賜喃喃重複著,慢慢地轉過頭去,那個方向,在那一日的轟炸中血流成河,如今已經是綠油油的一片,芳香的草青味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腥味。他抬頭,天空碧藍,萬裏無雲,再也沒有那一日陰沉沉的黑雲,也沒有隨時拉響空襲警報的隱患,但是那個人,那個人,已經在五年前就走了!
“是。”羅靖安的聲音還是那麽不像真的在耳邊響著,“其實這些年,給你寄信的,都是孫教官。將軍事先寫好了很多信件,托他給你每個月寄一封過去,但是現在,國內內戰的局勢一觸即發,孫教官也已經離開廣州去了延安。臨行前,把這件事托付給我,但我不想再騙你,正想寫信告訴你實話的時候,你就回來找將軍了……”
“他在哪裏?”周天賜平靜地打斷羅靖安的敘述,“請帶我去好嗎?”
羅靖安歎息著點點頭,“好。”
……
繞過一座文獻大樓,一片墓地出現在兩人的視線當中。羅靖安帶著周天賜熟悉地穿行在一片白色墓碑當中,每一塊墓碑下都躺著一個為這個國家,為這片土地獻出自己生命的人,但是除了他們的親人,還有誰會在以後的日子裏記著他們?
隻是,即便可以選擇,這些人也不會改變他們的主意,所以他們用血肉構建了中國的脊梁,活著的人便延續了中國的血脈。
周天賜不斷地胡思亂想,他必須胡思亂想,因為他不願意在別人麵前流淚,因為在沒有看見那個人的墓碑以前,他沒有流淚的權利。
但即便是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當那一片沉沉藤蔓環繞著的單獨的小墓園出現的時候,周天賜每走一步都覺得心冷掉一分。
你就這樣,孤零零地睡在這裏,那麽怕冷的你,沒有溫暖沒有陪伴,你睡在這裏……甚至不讓我知道,東卿,你睡在這裏……
“當年派人把你送走以後,將軍匿名潛入了日本,在日本本土進行特務活動。根據五年前傳回來的消息,因為組織中漢奸的出賣,他被日本憲兵槍殺了,屍體,也沒有找到,所以我們隻能為他立了衣冠塚。”羅靖安的手慢慢撫摸著墓碑,周天賜的視線跟著他的手往下,一個一個字看清楚那墓碑——
陸軍少將鮑望春之墓
心沉到最底的深淵,那裏冰冷一片。
東卿,你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異國他鄉,誰引著你的英靈回國?誰呼喚你的魂兮歸來?你竟然隻得一個衣冠塚在這裏!
“我跟孫教官費了不少力,才讓將軍的罪名洗脫,得以在這裏留一個可享祭拜的地方……”
“又怎麽樣呢?”周天賜精疲力竭地打斷他,“那又怎麽樣呢?”
“啊?”羅靖安呆呆地問,“什麽?”
“誰要享受祭拜這種東西?”周天賜問,“他一個人飄蕩在異國他鄉,他身體一直沒有好,你也知道的……咳嗽的時候,誰疼他?痛的時候,誰安慰他?冷的時候,誰暖他?祭拜?!除了我們,哪個真心地來祭拜他?哪個真心地替他疼?等百年以後,還有誰會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人不顧生死,不計安危,拋棄了千年的情愛隻為國土不能有一分一毫地損失?”苦澀的一笑,“其實,他什麽也沒有得到!”
羅靖安搖頭,“不,他得到了榮譽。”
“榮譽?!”周天賜重複一下,眼前閃現的卻是那個人微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就在這一霎那,淚水突然完全失去了控製,瀑布般狂瀉而下,“對不起,羅將軍,我想單獨陪著東卿,你走吧。”
羅靖安歎了口氣,“那麽,我讓司機等著,你……心情好一點後,坐車過來,我把將軍的遺物轉交給你。”
“不用了。”周天賜努力平靜著自己的情緒,“我是說,你不必讓司機等我,我,會自己去找你的。可能,幾天後吧。”
羅靖安想一想,“那好吧,我就先走了。我讓司機把你的行李放在紀念堂的辦公室裏,你等一下自己去拿?”
周天賜背對著他,“好。”
羅靖安再度歎了口氣,又向著鮑望春的墳鞠了三個躬,這才轉身走了。
這一次,周圍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周天賜慢慢地張開雙臂,慢慢地抱住墓碑,“東卿……東卿……”他抱著墓碑,就像從前千百次抱著情人的樣子;他用頭抵著大理石的碑石,就像從前千百次的抵著情人白皙的額頭,“東卿啊,”心擰緊,越來越痛,越來越乏力,“東卿!”
其實,我早有預感,你已經離開了,東卿你知不知道?
其實,我當年在被你送去美國的那年就想方設法回來過一次,但你已經離開了中國,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知道你去哪裏的人也不肯告訴我實話,我找不到你,怎麽,都找不到!這裏隻有漫天的戰火,遍地的哀鴻。
於是我隻能相信你說的你會來找我,隻能看著每個月從不同地方寄來的“見字如麵”,想象隻要日本戰敗,你就來找我,所以我就等,等著我忍無可忍的一天來臨,等著你那個虛幻的諾言或有實現的一天……
有時候我也想隻要我等得夠久,你終於會來的,來我身邊也好,帶我走也好,你不會舍得留下我一個的,可是,你,你從來沒有改變主意,你要我活著對嗎?連同你的份也活下去。你卻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活著,我會被思念殺死。
你總是以為我很豁達我很開朗,甚至你覺得我有些無情,你相信隻要給我時間,我就能從你死亡的痛苦裏轉醒過來,但是,東卿,比起我,你才是那個無情的人。你轉身就走,不給我約定我們下輩子見麵的時間,不跟我告別,不給我道歉!
明明是你說,你一定會活著來找我的,明明,是你說的。我是因為沒有了別的希望,隻能強迫自己相信你,才一個人呆在異國他鄉,每一天,每一天,默默看著本該屬於我們的!最好的時光一點點從我的掌心溜走。而我以為我轉身就能看見的你,卻已經在五年前扔下我,說也不說一聲,就把我跟你之間拉出了陰陽的距離。
你一個人,東卿,你一個人在黃泉路上,不寂寞嗎?你看著我一個人在人世間無聲無息默默地走,如同行屍走肉,你,不心疼嗎?
陰陽相隔,你卻還要隱瞞我,東卿,東卿,東卿啊!
上窮碧落下黃泉你也跟著我的諾言,還在耳邊,你卻……
見字如麵,你讓我怎麽跟你“麵”?上輩子的遺憾還沒有補足,這一輩子,你就把這樣的痛給我?從今往後,誰來陪你,誰來疼你,誰來暖你?你孤零零在黃泉路上,我孤單單在人世間中,我們彼此回頭的時候怎麽說話,怎麽擁抱,怎麽心疼對方?
你要我活著,連同你的份一起活著,我應該聽你的話,努力活下去的,但是這樣很痛你知不知道?痛得,忍無可忍,你知不知道?
我因為想你想得忍無可忍才回來,但現在你卻又已經讓我痛得忍無可忍!
東卿,東卿,東卿,東卿,東卿……
記得當年,我曾經問過卿姨,為什麽老爸走了,在她卻好像更加愛他了,那時候卿姨說的話一直一直在我耳邊響,她說:“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很多時候並不是說不在了,分開了,感情就可以結束的了。”又說:“不是結束啊,賜官!他走了,我卻覺得我們兩個的感情,剛剛才算開始了……”
剛剛開始,東卿,才剛剛開始!此去經年,縱有良辰美景虛設,更與何人說?
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堅強,我,甚至不如卿姨堅強,我隻是為了找你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如今你不在的這個世界,你讓我一個人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
周天賜慢慢地摸出口袋裏早就翻得幾乎爛掉的一封信,慢慢地打開,其實他完全不用打開也可以把裏麵的內容完整地背下來。這就是當年鮑望春離開他隻身趕赴國父紀念堂之前拜托孫翌交給他的信。
“賜官:
見字如麵。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風景,並不是隻有從前見過的才是最美麗的,還有一些,如果不去走你就會錯失的也許本該屬於你的幸福。
我曾經想過,要去看美國的大峽穀,要去讀西典軍校的全部課程,還想把所有好的東西全部收進自己的腦子,然後回到中國來用出來。但是現在,我的眼前隻有我的國土被燒被毀被侵占,所以,我想拜托你去走我想走的路,做我想做的事,而讓我可以把我的鮮血築起新的長城,抵禦住強盜們的腳步。
現在,我正在前往自己墳墓的路上,每過去一步,我就心疼你的痛苦會增加一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方向。我自私地想完成我的夢想,卻把絕望和痛苦留給你,對不起!
不過好在,這世界上有種最溫柔的殘忍,叫做時間。我們的快樂痛苦,即使天崩地裂一樣的劇烈,也抵不過時間的流逝。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今生,你就會創立你自己的天地,而不是跟著我,在你還風華正茂的時候就命喪黃泉。
……真想看看你二十年後的模樣,隻可惜,今生,我們的緣分就到這裏……”
一陣風吹過來,突然就把周天賜手上已經翻得爛掉的信吹成了片片飛舞的碎紙片,就像一顆原本已經碎掉的心突然被人揭破了完整的假相,於是一片接著一片碎裂,再沒有一點點可以偽裝。
看著手裏一片片飛走的信紙,周天賜抬起頭來,天,藍得無窮無盡,身邊的草也是青春盎然,但明明那血流成河的景象還在眼前,那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誓言還在耳邊,滄海桑田,誰的誰跨過了時間,誰的誰卻錯過了曾經相並的肩。
他慢慢在草地上坐下,背就靠在那雪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開始慢慢地說:“東卿,我去看了美國的大峽穀,哇,那風景,滿眼的滄桑!不過好奇怪,看著的時候,我想到的卻是一千年前的連雲山水,然後就好像看見你走過來,拿著你的劍,但是,你笑得,好美……”
絮絮叨叨,囉裏囉唆,周天賜就靠著那墓碑,告訴鮑望春他這些年的每一步。他不停地說,不喝水,不吃飯,不休息,看著天光慢慢暗了,星子上來,又看著天際一點點亮了,太陽回來……他這些年真的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也真得很累,很疲倦,很想就這樣靠著情人的肩膀,跟他分享。
說的嘴唇破了,聲音啞了,沒關係!我的血本來就多,我的聲音啞了你也知道我在說什麽;說得累了也不想停,因為停頓的這片刻,你會寂寞;有時候也會流淚,不要緊,流盡這淚,以後我們,就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看了很多次月亮跟太陽的交替,然後視線模糊起來,隱隱約約間似乎看見——
陽光下,真的有那個人走了過來,就像從前那個青衣黃裳的書生端著魚走上來,又像當年那個頭發短短銼銼的少年驕傲地說著“請”字出現,他到底是出現在夢裏還是現實裏,周天賜完全不知道,他隻知道那人微笑著伸出了手,“賜官,我來了。”
周天賜恍恍惚惚地也笑起來,“我們的……緣分……”
那人笑著,用他微涼的唇輕吻上周天賜布滿血泡的唇,“我們的緣分,現在,才剛開始,”他歎氣,“賜官,剛,開始!”
碧藍的天空裏,一群候鳥正在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