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望春小心翼翼地把銀針從周天賜的頸間拔出來,這會讓他睡得安穩,而且沒有四個小時以上,他不會醒。陳老爺子給他的那本秘籍裏不僅僅隻有教人怎麽練氣的,還有教人點穴的內容。
輕輕推開周天賜的身體,又給他身上蓋了條薄毯,鮑望春套了件衣服,走去洗了一個澡把自己弄得幹幹淨淨的。隻是剛才被那家夥索取得太過分,腰酸軟得厲害。
不過,這樣也好!衝涼的時候,鮑望春想,這樣也好!至少,以後他想起自己的時候,會記得是自己把他“喂飽”的。那麽下輩子他才會先來找自己,因為其他人滿足不了他!自嘲地笑一笑,鮑望春啊鮑望春,你竟然會因為想要留住那個人而放棄自尊到這種地步,愛情,真的是沒有理由可言的啊!
回到客廳,周天賜果然還是沉沉睡著。
鮑望春走過去先撥了辦公室的電話,“振飛,情況,怎麽樣?我馬上,回去,你派車,來接,人吧!”
孫翌拎著電話,沉默了片刻,“東卿,你知道你回來有什麽等著你?”
握著電話的手指微微有些發白,但鮑望春還是鎮定地回答:“知道。”
“走吧,東卿,走吧!你就跟那家夥走吧!”孫翌吼道,“這裏沒救了!”
“是嗎,電令,終於,下來了!”自嘲地笑笑,雖然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但是心裏到底還是抱著僥幸,希望可以逃過此劫,但現在……深吸一口氣,“振飛,我是,軍人!”
孫翌那邊,突然就“哢嚓”一聲掛掉了電話。
鮑望春放下電話,轉身回到周天賜的身邊,幫他整理好衣服,然後就像要把他的樣子烙刻進自己的靈魂一樣,深深地緊緊地看著他。
閉著眼睛的周天賜,圓圓的臉,若隱若現的酒窩,讓他看起來好像更小了一些,可惡,這家夥比自己還大三歲哪!
修長的手指不自禁地劃過他的臉頰,手就像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一樣,再也不舍得離開那充滿吸引力的肌膚。
終於哪!賜官!我要先走一步了。
讓你一個人走下去,對不起,但是說什麽都好,我就是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
可惡!每次都是這樣,以為不會再見的時候,我們還能再見,真的說了再見,就真的不見……反反複複,兜兜轉轉,結果隻是在天意茫茫中,努力著我們可憐的努力,然後讓老天看著我們發笑,還是,逃不出去!
猛地湊上頭去,狠狠咬住他的唇,結果控製不住地一滴眼淚就這樣滑下臉頰,落在他的臉上——
對不起,賜官,對不起!
伸手扶起他的頭,把周天賜掛在胸口一刻也不離身的那串子彈項鏈取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鮑望春最後看了他一眼,起身踏上自己的結局。
****
國父(中山)紀念堂門口,廣州市民集結了有十幾萬人眾,老百姓挑著箱箱櫃櫃拉家帶口圍坐在那裏,眼睛裏滿是痛苦絕望。有途徑可以離開的人,大部分都已經撤離廣州,現在留下來的,都是廣州本土,既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也沒有多少錢撐得起流亡的普通老百姓。
熱血的學生們依舊輪流用喇叭沙啞地喊著,要求政府給予不抵抗的解釋,要求軍方給予增城淪陷的解釋,層出不窮的猜測和言辭攻擊把沒有一個政府官員出現的廣州政府批駁得遍體鱗傷。
但更多的老百姓則在無望地等待著政府或許可能有的疏散安排和資金補償,哭喊聲此起彼伏,跟學生們高亢的愛國宣言摻合在一起,既似乎充滿了希望,又好像都是絕望。
鮑望春的車緩緩向紀念堂開進去,但還沒有接近大門,就被人發現了。
“是軍方的人!”
“對!穿著軍裝的!”
“攔住他,攔住他!問他為什麽軍方不來守護廣州,為什麽讓日本人吃了惠州!”
“攔住他……”
一時間,由人組成的厚厚的圍牆攔在了車的前麵。
司機也被嚇壞了,膽戰心驚地轉頭問:“將,將軍,這……”
鮑望春揮揮手,“就,到這裏,吧。”
“將軍!”
鮑望春推開車門,“你,先走吧,不要,回頭!”
“但是……”
“走吧!”
推門下車,禮服般的軍裝還有肩章立刻讓人群發出一聲低呼:“是個少將!是將軍!”
鮑望春站在人群的圍繞中,卻覺得孤單得好像整個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向一個手裏拿著大喇叭的學生勾了勾手指,“喇叭,借用,一下。”
那學生惘然地左右看了看,終於還是把喇叭遞了過去。
鮑望春拿著那個喇叭走向國父紀念堂門口的台階最高處,他隻是緩步而行,但氣度雍容,從容不迫,倒像是走向一個最華麗的舞會,而不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一幕。
而凡是他經過的地方,既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阻攔,全場竟然慢慢地靜默了下來。
走到最高的一階,鮑望春慢慢地轉身,看著下方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我是,”他接借著喇叭的擴音沉聲道,“陸軍,少將,鮑望春。”
剛剛安靜下來的全場,頓時嘩聲大作,“刮地將軍”的聲音到處傳開。
鮑望春當作沒有聽見那個稱呼,隻是繼續他的發言,“目前,日軍,已經,占領,周邊的,惠陽,博羅,增城。廣州,也,即將,淪陷……”
“啪!”一個爛番茄從下麵砸上來,雖然沒有打到鮑望春的頭上,卻在他的胸口深深印上了一個血紅的印子。
接著,民眾的憤怒就像被完全挑了起來,爛水果,臭雞蛋接二連三地從下麵扔了上來,甚至還有人企圖衝上來打他。但鮑望春迅速地抽出手槍朝天放了一下空槍,才勉強鎮住了場麵。
本來守衛著國父紀念堂的警護部隊勉強抽調出了一隊人馬,端著槍在紀念堂門口的台階下圍成一圈守護住,即便是他們其實都不想守護的這個“刮地將軍”。
鮑望春卻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身上的汙物,繼續道:“軍方,已經,盡一切,努力,在,守衛,廣州,但也請,各位,父老,鄉親,作好,撤離,準備……”
當時就有人問:“什麽叫做盡一切努力,我們根本沒有看見軍方的任何努力!”
然後就有人叫:“你們除了想盡一切辦法鏗錢,刮地皮,你們軍方到底做了什麽?”
“政府為什麽不抵抗?”
“為什麽讓日本人打進來?”
“你們軍方到底是幹什麽的?”
“懦夫!隻會吃敗仗的懦夫!”
“敗類!敗類!”
“砸死他!”
……
被人拿槍保護著,雖然不能衝上前去打他,但這並不影響百姓用其他東西實行的懲罰。爛水果,臭雞蛋等汙物再一次如同雨點般砸向鮑望春,這其中甚至還有人惡意擲上來的石頭。
“啪!”一聲,鮑望春隻覺得額頭一陣劇痛,然後鮮血就流下來,險些迷糊了他的眼睛。抬起手擦擦額頭,又無力地抿抿唇,他繼續拿著喇叭大聲道:“請各位,作好,撤離,準備!”
鮑望春不斷不斷地說,下麵就不斷不斷的東西扔上來,他一個人麵對著十幾萬憤怒的人,而且這些人還是他一心要保護的民眾,但是他們的憤怒卻向著他一個人爆發。
鮑望春抬起頭,雨,還在下,落到臉上卻一直痛到心裏。自己就這樣被釘在這恥辱柱上,卻連,逃的地方也沒有。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我是要保護你們的人,你們卻這樣對我?而這樣的屈辱,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直到最外圍又一次傳來朝天空放的槍聲,民眾們才稍微地安靜下來。
接著,一群士兵保護著孫翌推開人牆走了進來。每走一步,都有人向著他們吐口水,好些士兵都是剛剛入伍的,頓時眼淚都流了出來。
孫翌一點點靠近鮑望春,越走近眼神卻越奇怪。但看見他走過來,鮑望春卻微微地笑了。這場鬧劇,終於,也該到頭了吧。
一直走到紀念堂的台階下,孫翌站住腳,身邊的士兵遞過來一個高擴音喇叭,他對著喇叭,展開今天下午剛剛收到的軍統局電令……
***
周天賜甩了甩頭,甩掉腦中的暈眩感,然後怒火蓬勃而出。
鮑望春到底還是低估了他的身手,在陳老爺子的可以栽培下,周天賜多少也修練過一陣內家功夫,所以雖然鮑望春用銀針讓他陷入了睡眠,但後來孫翌的人來接他,一碰他,他就轉醒過來。
逼著司機帶他過來國父紀念堂,周天賜隻是想逼問那個沒有良心的混蛋,他到底有沒有記住兩個人的誓言。他不是已經那麽清楚地告訴他了嗎?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為什麽,為什麽他還要丟開他,非要自己麵對死亡?
他們是一體的,是跨越了千年才重新見麵的情人,他們不僅僅彼此守候了一千年,還在今生出生入死那麽多次!他們敵對,他們聯手,他們誤會,他們和好,他們分開,他們重逢——他們是老天都分不開的戀人,為什麽,鮑望春,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這點呢?
這一次會著了鮑望春的道,是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以為兩個人之間已經不需要在重申這個問題了,他們已經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不是嗎?他們都那麽清楚地知道,彼此不可能獨自活在這個世界上!
何況,何況,何況,他都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今天下午他們就可以脫離這悲慘的命運,東卿!你為什麽就是不願意相信我?
真的什麽都準備好了,馬上就可以幸福了!
為什麽,你還要丟下我,要一個人赴死?
周天賜想逼問他,想吼他,想揍他,想吻暈他,想把他扛在肩膀上就像從前野蠻人那樣直接地搶了人就跑。
這一次,他再也不允許那個人任性!
周天賜就是這樣想的,但他沒有料到,當他拄著拐杖下車的時候,看見的會是這樣一個瘋狂的場麵。
“殺死他!殺死他!”大家吼。
“槍斃他!”眾人叫。
人太多,聲太雜,到底發生了什麽,周天賜完全無從猜測,但不安卻一下子攫住了他。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東卿一定在裏麵!這樣想著,他開始拄著拐杖,盡一切努力地往人群內擠過去。
人實在太多,太擠,很快,周天賜就發現自己身邊都是人,他卻找不到方向了。無奈之下,一把抓過一個正揮舞著雙手大吼大叫的學生,“唔該,發生咩事?”
“政府這次終於做對了一件事!”那學生已經吼啞的聲音依然透露著興奮,“他們早該槍斃他了?”
周天賜的心髒猛地揪緊,“誰?”
“還有誰?”旁邊的人都興奮地說,“就是那個‘刮地將軍’唄!”
“轟”一聲,全身的血液都衝上周天賜的大腦,“為,為什麽?為什麽?!”
“那個什麽電令上都說得好清楚了,”學生大聲地道,“連他們都知道了,這個刮地將軍貪汙、受賄,勒索,以權謀私……夯家訕哦!還通敵賣國,惠州、增城的淪陷就是他泄漏的軍事情報……哇!”
周天賜一個拳頭砸在他的臉上,“放屁!”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說鮑望春是漢奸,廣州人又怎麽能夠這樣說?是他挑了日本間諜在廣州的據點,把日本人的廣州化學戰消弭於無形的,那次他險些瞎了雙眼;是他竭盡全力周旋在各派勢力之間,籌措資金為陸軍,海軍購買軍火藥品,否則廣州的守軍早就沒有了任何武器;是他先提出日軍可能在廣州周邊強行登陸的情報分析的,但是就算提出來又怎麽樣,沒有人!中國可以動用的軍事力量都被分散掉了,沒有人來守城了;他往來廣州與戰場的第一線,不顧槍林彈雨,不畏生死,上天入海……
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叫:“殺死他!”
他們叫——“殺死他!”
這樣驕傲,這樣自尊的東卿,在他們的包圍下,被他想竭力保護的民眾叫著:“殺死他!”
而東卿他一直相信的,一心忠誠的政府,隻有給他四個字的結論:“予以槍決!”
“不!不要!”驀然大吼著,周天賜奮力往前擠去,“不要,不要這樣悲慘,東卿!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周圍都是人,每個人都在喊,都在叫,周天賜又傷了一條腿,簡直寸步難行。他就這樣被困在人群當中,絕望地聽著所有人開心地叫:“早該槍斃他了!”“殺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東卿,東卿,你怎麽能夠忍受這樣的屈辱,怎麽能夠?
東卿,你明知道是這樣的屈辱,為什麽還要堅持?
比死更加殘忍,他們這樣對你,讓你比死更加痛苦,但是誰來聽你的喊?
東卿,東卿,讓我走到你的身邊,至少等我走到你的身邊!東卿!你怎麽能夠這樣悲慘?你怎麽能夠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承受這樣大的屈辱?
周天賜奮力地前進,但他找不到方向,周圍都是人;他又擠不過所有的人,他隻是一個人,周圍卻有十幾萬人。而在那些人的中央,他的!他最珍貴的人,卻在遭受著莫須有原因的屈辱。
而自己,明明,什麽都準備好了,就差一步!隻差一步!東卿,我們就在距離幸福最近的地方跟它擦肩而過!
“啊——”猛然間,淚如雨下!
原來這人世間的事情並不是隻要勇敢,隻要敢拚命就真的能夠實現的,在我們的頭頂上真的有一隻叫做命運的強悍的手,它操縱著我們的生離,控製著我們的死別,於翻翻覆覆間嘲笑玩弄著我們。
但因為我們太相愛,太怕對方受到傷害,所以我們隻能被你操縱,任你玩弄!
那麽!你到底要玩弄我們到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
人群湧上來,“殺死他!”
那時候的東卿流著淚對自己說:“這是……天命!”
人潮洶湧,“槍斃他!”
自己對東卿說:“沒有天命,沒有!”
所有的聲音一起湧上大腦,周天賜手裏握著的拐杖突然碎成了一片木粉,洋洋灑灑落了下去,隨之倒下的,還有他的身體……
***
“……予以槍決,即刻押赴刑場!”喃喃地念著孫翌剛才說的電令上的決定,鮑望春無力地扯扯嘴角。終於還是走到這步啊!
惠州、增城,乃至不久以後即將淪陷的廣州,無論是政府還是軍方都需要一個替罪羊出來承擔責任。但是現在的局麵,誰都不能輕易犧牲,能夠死得皆大歡喜而且又能平民憤的人,數來數去,也就隻有自己這個明明已經被賜予了“追封”卻有硬是沒有死掉的家夥。
那時候就奇怪,鈞座這樣好麵子的人,怎麽能夠容忍自己那麽久,現在則終於豁然開朗。原來在這裏,自己的死到底還是算有些意義了。
“喀嚓!”一聲,纖細白皙的手腕上被套上了一副手銬,一拉一扯之間,賜官硬要鎖在自己手腕上的長命鎖落入塵埃。
長命鎖,長命鎖!除了寄予著他人的希望,還有什麽真的作用?低頭看著手腕上的手銬,又看看周圍群情激憤的民眾,鮑望春隻覺得倍感淒涼。
身後有人推了一把,鮑望春踉蹌地往前走去。從台階上下來,每走一步,都有人不斷向他砸東西,吐口水,他依舊慢慢地走著,隻有他把所有人的怒氣都轉移了,孫翌才能順利安排民眾的疏散,好吧,死吧!就這樣死了吧!
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咬上衣領的毒藥,突然動作頓了一頓。對了,他就連最後的毒藥也送給了曾市長,原來老天注定了他必須要承受今天的恥辱,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猛地有人伸手過來,“啪”一聲響,一個耳光落在他的臉上,“把我兒子的命還給我!”打他耳光的婦人尖叫道,“還給我!”
人群開始不受控製地往這裏擠過來,每個人都伸著手臂來打他,抓他,擰他,又或者從下麵伸腳過來踢他。
忙亂中鮑望春掛在脖子上的子彈項鏈還有周天賜給他的護身符一起被人扯了下來。
就在霎那間,鮑望春耳邊所有的呼喊聲,喊殺聲似乎都消失不見了,隻餘下那兩顆子彈落在地上,“當,啷!”兩聲輕響。
就像一年前,他剛剛見到賜官,兩個人去老虎灶喝茶,他看見了一把三六,閑極無聊就撥動了幾下……對!就像那個聲音——當得郎當噔,噔,當得郎當噔……直如春冰乍破,人間三月……
“啊!”鮑望春突然一聲大吼,不知道誰的腳一腳踩在賜官為他求來的護身符上,隻兩下,那絲織的符袋就散了,露出一張黃表紙,還有……
一束紮著紅色絲線的短短的頭發!
突然明白,那是,賜官的頭發!這也不是什麽平安符,而是,姻緣符!
姻緣!我跟你的姻緣,賜官,你一心想要的,我跟你的生生世世的姻緣啊!賜官!
來不及轉身再去撿回來了,鮑望春被人往前推搡著,各種拳頭,暗腳還在前麵等他,但他的眼睛裏卻再沒有這些。
這個姻緣符應該是這幾天,賜官才去求來的。想著賜官那麽一個大男人,還拄著拐杖,又偷偷取了自己的頭發去求姻緣符,突然暖暖的笑意就湧了上來,一時間超越了身上還有心上的所有痛苦。
——他偷自己的頭發的時候,一定是怕自己知道了嘲笑他,所以特別的小心翼翼!
幾個重重的拳頭落在鮑望春單薄的身體上。
——他一定是僵硬著他的酒窩去向廟祝要的符!
一隻腳從下麵伸過來,猛地踢在鮑望春的腳髁骨處,鮑望春一個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他放進彼此的頭發的時候,一定小心又小心,畢竟他們兩個的頭發都那麽短。
兩塊石頭砸在鮑望春的肩膀上,痛入骨髓。
——啊啊,他是怎麽把那麽短的頭發上綁上紅絲繩的呢,那麽粗心的家夥!
一個臭雞蛋扔在鮑望春的頭上,惡臭的流動的蛋黃沿著他的頭發往下淌。就在剛才,他的軍帽被人打掉了。
——下輩子,一定要早點找到他,不可以再錯過了,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錯過。他們拜了堂的,求了姻緣符的!而且老人們不是說,今生苦是來生福嗎?所以,下輩子,他們會很幸福!
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
一根棍子突然從下麵伸出來猛地擊在鮑望春的膝蓋處,鮑望春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
但接下來意料中的拳打腳踢卻沒有落下來,自己穢汙的身體被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緊緊地抱住,鮑望春徹底愣住!
周天賜!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我死也不想讓你看見的,我最屈辱的場麵?我那樣無助那麽絕望,能夠讓我支撐到現在的隻有一個概念,就是你能夠活下去!
但是,你竟然出現在這裏,出現在我最不要你看見的地方!
你!你!!!你為什麽要讓我這一輩子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你為什麽?
“走!”鮑望春的雙手被手銬銬著,他使不上力,但憤怒讓他徹底爆發出來,“走,走!”
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不走?砸他,“走!”
打他,“走啊!”
求他,“走……啊……走啊!”
眼淚滾滾而下,“走開!”
手銬把鮑望春的手腕勒出血,涔涔地把銀色的手銬鍍上驚心動魄的紅。
但周天賜卻死也不願鬆手地緊緊地抱著他,“噓,東卿……”他低著頭,用自己的背脊擋住落下來的各種拳打腳踢,用自己的胸膛承受鮑望春的憤怒,“就要好了,”他安慰他,“就要……好了!”
就要好了!真的,隻要我們死了,我們用這輩子的苦換來的快樂的下一生就要開始了。
“東卿,”感覺到懷裏人的拳頭再也沒有力氣,周天賜擦去鮑望春臉頰上的淚水還有汙跡,“下輩子,我要很出名,讓你一眼就能找到我,”他說給他一個人聽,“我不要再錯過你,你也不能錯過我!”
全力地再緊一緊懷抱,“所以,我們,就要好了!就要好了!”
鮑望春終於放聲大哭,“是,就要,好了……”
這一輩子,我們除了彼此什麽都失去,我們遍體鱗傷,心痛難忍,我們卻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我們隻能緊緊擁抱著,一起說這句:“就要,好了!”
如果真的還有來生,真的還有!
好一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