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昌老爺子的墓地位於白雲山的後麓,洪門的曆代當家都葬在這裏。從洪熙官、洪文定以下,一代代匡扶正義,救助百姓,隻是埋在這裏的有多少人是得到善終的呢?

周天賜手裏的香一炷一炷點燃,又一炷一炷插在墳前。或許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躺在這裏的某一塊地下,然後是不是也會有人為他點著香哀歎著他的不值呢?

世事無常,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從前那單純而看得清黑與白的世界了。這個世界多了火輪車、報話機、新聞紙……從地球的那一頭來到這裏也可以穩穩當當地坐上大輪船,人跟人的距離就像突然從遙不可聞變成了觸手可及,於是,人心也跟著改變。

世間事物都有一個生存的周期,出生,成長,輝煌,衰敗,死亡,沒有一樣可以得到永恒。周天賜卻覺得自己就站在這個曆史的路口,他上過洋學,知道科學,傳統是他骨血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所能看見的遠遠超越睡在這裏地下的所有已逝者的總和。

所以當他跪在陳宜昌的墓前行最後一個禮的時候,他想的是——如果洪門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都無法改變成為中國人自己打自己槍的命運,那麽,它是不是還有必要存在?

洪門的宗旨是傳承中華忠義血脈,但是,現在的中國,忠和義在哪裏?日本人還沒有打進來,人心卻已經先壞了!

長歎一聲站起來,周天賜猛地明白,這裏或許是他以前仰之彌高的所在,但是卻絕不會是他將來死亡以後要躺的地方,他有更遠的路要走!

****

回到廣州,拒了鮑望春的三個電話以後,周天賜一個人坐在洪門書房裏以前陳老爺子常常坐著的這個位置上。

這裏那裏,那裏這裏,每一個影像都還在眼前,師傅爽朗的大笑,泰叔威嚴卻不失慈祥的樣子都在這裏,隻需一個抬頭就可以看見,但偏偏時間卻像已經過去了幾個世紀。

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孫翌如入無人之境般地走了進來。

周天賜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好小子,你還敢孤身一人來我洪門?莫非是以為我洪門收拾不了你?”

孫翌卻看著他,輕輕一笑,“周大少,你這樣大動幹戈地把我逼出來,難道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廢話嗎?”

周天賜從桌上拿起一把匕首,閃電般紮在孫翌的身前半米處的桌子上,“既然如此,我敬你是條好漢,你就拿這把刀自決了吧。這把刀乃是我們洪門祖師爺用過的,你拿來自盡也不算辱沒了你。”

孫翌看著那雪亮的匕首,眼神閃爍不定。

周天賜冷笑一聲,“怎麽,終究還是怕死嗎?”

孫翌抬起頭來看著他,“是!”他老實不客氣地說,“我是怕死。正因為我怕死,所以我才不得不來洪門這裏。”他苦笑起來,“因我本以為你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我死,否則以你洪門在廣州隻手遮天的能力,你真要我死,我就算躲在東卿的背後都沒有辦法。但現在看來……”長長歎一口氣,慢慢拔出那把匕首,“是我又錯了!”

又歎一聲,“周大少,殺害陳老爺子是我個人的錯,盼你不要為難我們組織!”眼睛一閉就把那雪亮的匕首往心口上插去。

誰知道那匕首才碰到身體,刃尖卻狠狠地彈了回去,孫翌握著匕首的手一個沒有注意竟被劃出了一道長長血痕,“靠!這……”

周天賜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看著目瞪口呆的孫翌微微一笑,“我們扯平!”

“扯平……”孫翌一時間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你上次玩我一次,這次我耍你一回,我們扯平!”周天賜說。

“你,你拿你師傅的大仇來,來,來算這個?”

“說到底我隻是一個生意人,隻要事情有所交待,我所想的就隻有怎麽把問題最大利益化。”扔過去一本賬冊,“這是你們組織這兩年在廣州的賬——我知道你這次來是為你們根據地籌買急需的藥品,但根據你們的賬冊,我大致推斷了一下貴組織的全部營運狀況,老實說不是很妙!但如果加上你們傳說中的‘國際友人’的協助,你們應該還是拿得出大筆資金來的。”頓一頓,“現在,廣州所有的藥品都已經被我控製在了手裏,啊,對了,似乎東卿答應過你要給你一批藥品的,但是,”眨眨眼睛,“我可不知道有這件事。”

孫翌終於恍然大悟,“你要敲詐我!”

周天賜很認真地點頭,“不錯!”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放在桌子上,“你有兩個選擇。一、你拒絕我的敲詐,那麽你跟泰叔毒殺我師傅的事情我就會公布出去,並且把你們開大煙檔的事情通報給全國報館,我保證貴黨在近一年內都無法進一步展開工作;二、你非常高興地接受我的敲詐,那麽黑龍社毒殺我師傅的事情就是鐵板釘釘,再沒有翻案的餘地。全國上下各黨各派齊心協力一起抗日,形勢一片大好!我也把我這裏的藥品給你一批讓你運回去你們根據地救死扶傷。”

孫翌苦笑,“那麽我能聽一下你敲詐的數額嗎?”

“美國那個軍火商一共有三艘貨輪的武器運來中國,你吃掉了兩艘,我隻要這兩艘!”

“隻要?!”孫翌瞪大眼睛跳起來,“你也太黑了,這不可能!”

周天賜攤攤手,“那就請吧。”

“周老板,我們在後方也不是每天吃閑飯的,我們也在抗日,我們沒有武器,你難道要我們用柴刀去砍鬼子的衝鋒槍?”

“廣州淪陷了,你們一樣再也沒有武器,還是得用柴刀去砍鬼子的衝鋒槍。”

“……”

“你可以考慮一下,但是時間不多,下周我要把所有的藥品運去內地,那以前你最好給我答案。”周天賜舉起茶杯,“請吧。”

孫翌不得不站了起來,走了兩步,“你能夠給我多少藥品?”

成功了!周天賜心中一喜,臉上卻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個嘛,我們可以再談!”

***

因為這批高射炮數量較大,擔心日本飛機白天巡邏的時候發現,鮑望春決定連夜把高射炮運往虎門海軍中將陳策處。

誰知道目的地到了,陳將軍卻不在,堂堂的海軍中將竟然上到了海戰第一線去。而現在戰事吃緊,陳將軍呆在他的旗艦上,也已經很多天沒有上岸了。

乍聽見這消息,鮑望春都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海軍第四艦隊!偌大中國的堂堂第四艦隊,竟然已經拚到這個地步?正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過去第一線,卻被海軍參謀還有羅靖安他們死命拖住。

要是他陸軍少將在海軍陣地上發生什麽意外,大家受軍事法庭的批都是小事,隻怕說出來讓日本鬼子笑那就是國際問題了。何況他是押送高射炮來的,總不能工作都沒有交待好就徑自跑去戰場吧。

海軍參謀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才跟陳將軍取得了聯係,陳將軍說第二天一定回來,鮑望春沒有辦法,隻能在海軍官署留宿,然後不斷地往廣州打電話。

但結果是——

“DIU!”看,他也學會了那個人的口頭語,罵人是不好的,鮑望春想,但是,那家夥!他已經決定把他開除人籍!

因為洪門的電話沒有人接,而周家大宅的電話根本就打不通!

至於在廣州這邊的周家大宅裏——

“賜少,電話線都拔掉了,萬一有什麽要緊的事……”下人擔心地看著周天賜,“那怎麽辦?”

唉,這時候還真給他有點想念跟著卿姨她們已經過去美國的福仔,那醒目的小子就不會問這樣笨的問題,“現在少爺我要睡覺,你盡管給我統統拔掉就對了!”

哼,現在全世界急著要找他的人隻有一個,而且那人偏偏明明心裏已經急得痛了,還要惦記著所謂的大局,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跑去虎門!

一次這樣,兩次、三次還是這樣,從來都不會學乖!難道隻有他心裏有大局?他才知道憂國憂民?混賬!雖然寵他愛他是自己不變的心思,但是必要的時候也該收一收!

就算是現在,隻要一想起那人為了攔住自己,不惜用南越王劍要自殘身體的舉措,周天賜都忍不住心頭狂跳,為了那樣的原因跟自己動手已經過分,萬一要是自己再慢了一步怎麽辦?他難道就不懂,他受傷會遠比自己受傷要更讓自己痛苦嗎?

“鮑、望、春!”咬牙切齒地說著,明明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好好休息過的腦子反而更加清醒起來,是時候該收拾你了!

****

“什麽?”鮑望春瞪著眼前的海軍參謀,“陳中將,無法,下火線?”

“是,是!”海軍參謀被眼前這位俊美的陸軍少將瞪得差點話都說不出來了,“前線吃緊,陳中將的旗艦都上了第一線,所以……鮑少將,鮑少將!”

“將軍!”羅靖安叫了一聲卻又沒有下文,因為昨天晚上或許他們還有理由攔住他,今天卻一點借口都攔不住了,長歎一聲隻能跟著跑,隻希望老天保佑他還有機會活著去吃廣州街頭的蘿卜牛腩。

然而虎門要塞內,但凡還能開得懂的艦艇已經全部上了火線,就算要從岸上到達陳將軍所在的旗艦位置也隻有使用最原始的舢板,更何況,旗艦現在究竟在那個位置,誰也說不清楚。

“咻……嗒嗒嗒嗒嗒嗒……砰!”

“轟!”

猛地天空中傳來詭異的機翼滑翔聲,緊接著,炮彈轟擊的聲音就傳了過來。羅靖安隻看見身邊不遠處那架高射炮炮口連連吐出火花,但過了沒有多久,一陣氣浪湧上來,高射炮被日軍的轟炸機炮彈炸個正著!而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猛地後領被人一把抓起扔出去,然後才發現就在他剛才站的地方,一塊臉盆大小的鋼錠砸在了地上。

硝煙彌漫,緊接著血腥氣的味道鑽進鼻孔,再然後,恢複了一點聽力的耳朵才逐漸接收到慘呼和哀號的聲音。

這是公元1938年9月27日,日軍再一次向我廣州虎門要塞發動了進攻。

“將軍!”羅靖安才剛站直身體就被鮑望春一把拉了下來,貓著腰往前麵前進,“謝謝你!呼……”他算是見識到真正的戰場了,真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間。

“閉嘴,趴下!”

“嗚……”又一輪敵機的轟炸下來。

“咻!嗒嗒嗒嗒嗒嗒!”所有高射炮終於完全就位,一道雖然殘破但畢竟還是起了作用的對空防禦網張開了。

“快走!”鮑望春連身上的灰土都懶得去拍,飛快地在沿岸跑著,尋找可以使用的舢板。

“鮑少將!”隨行的海軍參謀在炮聲隆隆中吼道,“你到底要幹什麽?在這種時候,你非要去陳將軍的旗艦幹什麽?你也看見了,我們的人都拚光了,沒有了,不可能再擠出哪怕一艘船去救援內地主戰場!回去吧!”

鮑望春隻說一個字,“不!”

“你到底為什麽一定要見陳將軍?有什麽不能通過報話機傳達嗎?”海軍參謀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了,這個陸軍少將算他媽的怎麽回事,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固執成這樣?

鮑望春還是一個字,“不!”槍林彈雨,炮火連天,他卻連一點臉色都沒有變。

但海軍參謀終於忍無可忍,“就算你見到了陳將軍又怎麽樣?當心……”

“嗚……轟!”日機扔下來的炮彈爆炸處距離三人原來位置不過五公尺,雖然跑得算快了,但還是有大量泥土被掀了起來落在他們身上,更不要說還有四散的彈片,隨便身上一彈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啊!”猛地羅靖安發出一聲大叫,他的手裏突然多了一樣東西,定下來一看卻原來是半個頭顱蓋,連著一隻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恐懼和強烈的嘔吐感一股腦湧了上來,羅靖安再也忍受不住自己已經壓抑很久的惡心,猛地跑到一邊狂吐起來。

鮑望春一把沒有抓住羅靖安,隻能跟著跑過去把那個初上戰場的菜鳥抓過來,然後“砰!轟!”兩個人一起臥倒在沿岸的泥沙裏,羅靖安大半張臉就這樣埋到自己剛剛吐出來的嘔吐物中去。

“李參謀!”驀地,羅靖安又發出一聲慘叫,鮑望春這才發現他剛才跑過來拉羅靖安的時候,炮擊下來,而現在那位海軍參謀所站的地方隻剩下了他的半截身體。

羅靖安渾身發著抖,眼淚克製也克製不住地流下來,“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來這裏!我……”

“啪!”一個耳光大力地扇過來,羅靖安差點一跤跌倒在地上。而扇他耳光的鮑望春除了臉色白得更加近乎透明以外,似乎什麽變化都沒有,鷹眼依舊犀利,氣度依舊優雅,“走!”當先繼續跑了下去,把他那堅持的背影留給羅靖安。

而看著那清瘦的背影,羅靖安一麵還是克製不住地哭著,一麵卻擦著臉跟了上去。

將軍,原來就是把自己的背影留給士兵,就這樣帶領著士兵衝向前方的人!也隻有這樣的將軍才能成為將軍!

在清遠第一線組建防禦工事的餘將軍所以是將軍;在前麵海上用自己的旗艦當南海屏障的陳將軍所以是將軍;跑在自己的麵前自始至終都不曾放棄目標的鮑將軍,所以也是自己的將軍!

但是為什麽明明我們中國有那麽多那麽好那麽勇敢的將軍,也有那麽多不怕死不怕痛不怕犧牲的,好像李參謀這樣的人,小小的一個日本國,卻還是會欺淩到我們的頭上來呢?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

“DIU你老母的!”周天賜從貨車駕駛座上跳下來,卻又趕緊趴到了地上,“轟!”不遠處一發炮彈炸開來,距離貨車不過二十公尺遠。

“空軍呢,我們的空軍呢?”

“喂,你是什麽人?”很快有人從虎門要塞的防禦工事裏跑了出來。

“我是陸軍少將鮑望春的人,奉命押送軍用物資過來!”周天賜吼道,“鮑將軍呢?”

“鮑將軍上火線去了!”那人一看貨車上的東西,連忙招呼其他人冒著槍林彈雨過來收貨。

而聽見他的說話,周天賜卻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鮑將軍上了火線?”他一個陸軍將軍上海軍的戰場,他去找死嗎?

“轟!”又是一連幾個炸彈在他們頭頂上被扔下來。

周天賜心裏急得簡直要燒起來,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我們的空軍呢?怎麽就任鬼子在我們頭頂上囂張?”

那人眼睛也紅了,“空軍?我DIU你老母的!我們哪裏還有空軍?他們全線北上,隻留一個菜鳥中隊,九架老式霍克Ⅲ守衛全廣州,輪番出動都來不及,你以為我們司令沒有電令他們出動嗎?”

跟著過來運貨的另外一名海軍士官也搖了搖頭,“都拚光了!”

旁邊那個明顯軍階高一級的士官吼起來:“吵什麽,還不給我快點搬!”

……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軍火、藥品搬到防空洞裏,周天賜卻被海軍的慘狀嚇了一跳,遍地死傷,已經壓抑許多了的哀號此起彼伏。

直到被那個軍階稍高的士官領到臨時的司令部內,關上了門,那些哀號聲才被杜絕在門外,但緊接著周天賜看見的卻是一窩都瀕臨崩潰的人。

“我不管你什麽困難,五分鍾內,你們空軍再不出現在我們上空,你們就等著給我們全體海軍收屍……”突然一聲大吼從那邊傳過來,頓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嗒,嗒,嗒……”單調的掛鍾的聲音在死寂的司令部內回蕩,剛剛還在催逼空軍的那名軍官臉色慘白地放下手裏的電話,他慢慢轉回身來看著大家,咽了一口口水,“兄弟們,空軍第二十九中隊,最後一名空軍兄弟,剛剛,過世了!”

死寂的氛圍再度蔓延開來,所有人都說不出一句話,但過了不過半分鍾,絕望的氣氛伴隨著哭泣的聲音就充斥了滿房間。

“司令,司令還在海上……”

“通報司令!趕快通報司令,請他回航!”

“有咩鬼用,沒有製空權,我們海軍不等於成了鬼子飛機的活靶子?”

“完了,這次,徹底完了!”

忽然一個聲音怯怯地從角落裏傳出來,“我們,我們不是還有飛機嗎?”

另一名士官卻道:“就算有飛機又怎麽樣,有人開嗎?有人會開嗎?會開,會打嗎?”

“這裏是海軍要塞,就算有飛機又有個鬼用?”

周天賜卻心中一動,忍不住出聲:“這裏有飛機?”

所有人頓時都向他看過來,“你,哪位?”

帶他進來的那名海軍士官連忙道:“這位是陸軍鮑少將麾下的,呃……”看看他,“你貴姓?”

“周。”

“啊,周……”一時間又不知道怎麽介紹周天賜了。

周天賜也懶得多說,一把推開他,“我學過開戰鬥機,不過隻訓練過飛行、地靶和夜航,沒有進行過格鬥空戰和空靶射擊訓練,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馬上起飛!”

所有人一起回答:“很有需要!”

****

當鮑望春千辛萬苦終於見到陳將軍的時候,就連陳將軍都忍不住朝著他翹了翹大拇指,“我還以為戴雨農麾下盡是一幫隻會自己人搞自己人的混賬,你,很好!”

鮑望春也不羅嗦,先把餘將軍交給他的文件遞過去,然後果不其然地看著陳將軍臉色大變地把紙令撕個粉碎!

“@@@***……”一連串難登大雅之堂的粗口從陳將軍的嘴裏機關槍一樣的噴射出來,鮑望春一時為陳將軍的肺活量都感到驚訝,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再多說一句什麽,陳將軍已經把殺人般的目光轉向了他。

“要槍要炮要船要人都沒有!再要,就把老子的命拿去好了!老子就死在廣州了!”眼睛通紅,神情激憤,“我手下的軍艦滿打滿算隻有幾千噸,日本人一艘鳳翔號航空母艦,就超過了這裏所有艦噸位的總和,要塞的大炮從孫大總統討陳炯明的時候就不斷被你們陸軍借走,從來沒有給老子還回來過,你們還要……還要!”猛地一個支持不住,身體搖晃一下,“你就把老子的命拿走吧!”

鮑望春咬著牙搖了搖頭,“下官,隻是,奉命,傳達,餘將軍,的,命令,另將,日軍,進軍,分析,送過來。”遞上去關於他推測的日軍可能的下一步行軍作為,但陳將軍翻了一翻就放在一邊。

“我哪裏還有人?哪裏還有船?哪裏還有炮?”陳將軍紅著眼睛問,“你說日本人要從這裏上來那裏進來,要我去調人守衛,那麽我問你,誰來守虎門?誰?你嗎?啊!”

鮑望春低著頭,默默地承受著陳將軍的怒火。他知道陳將軍並不是針對自己的,但是自己卻必須承受。這正如先前李參謀問他,明明知道過來也不可能達成目標了為什麽還一定要過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自己的義務,就算結果已經不在人力所能夠控製的範圍之內了,但最起碼還是要盡自己的努力。關於這一點,鮑望春從來不曾忘記。

深吸一口氣,“下官,工作,就是,情報,收集,分析……”

鮑望春那裏話猶未完,“司令!”通訊員臉色蒼白地突然跳了起來,“剛剛收到消息……”他惘然地轉頭過來看著陳將軍,“我空軍第二十九中隊全體官兵,”他喃喃地,絕望地道,“陣亡!”

“啪!”陳將軍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全體陣亡?”

通訊員視線下垂,“全體陣亡!”

旗艦上頓時一片死寂,而陳將軍卻隻是閉了閉眼,又重新站了起來,“兄弟們!”他沉聲道,“就算空軍兄弟,統統犧牲了,但我們還是一步都不能退——不!我們是沒得退!後麵就是我們自己的父老鄉親,如果我們退了,他們就隻有死路一條……”頓了一頓,“我願戰死海疆,不作半步退讓!兄弟們,給我電令各船各艦,瞄準了鬼子,打!為我空軍兄弟,送行!”

通訊員哽咽著大聲應道:“是!”轉過頭去正要向各船各艦發布命令,突然,“咦?”

從陳將軍的旗艦海周號巡防艦的船首玻璃窗往外看去,一架破舊的飛機搖曳著機翼,顫顫巍巍地從海軍虎門要塞上頂著日機的地毯式轟炸強行起飛,每搖晃一下,都讓人懷疑它下一刻就會被日軍轟炸機炸成一團烈焰,又或者因為機身不穩的關係自己墜落變成一團烈焰。但偏偏就是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搖晃當中,它,飛了起來!

“這是……”陳將軍都忍不住撲過去壓在窗口,“似乎是……”

“是去年鄧從凱那架去年打下鬼子轟炸機卻自己也受傷的霍克三型!”通訊員大叫起來,“那時候它墜入海裏了,上半年才撈起來放在要塞裏,修了很久,沒想到還真得能飛啊!”

“啊!”所有人猛地一起發出一聲驚呼,一架日軍轟炸機完全無視要塞角度有限的高射炮的攻擊,竟然趁著那架霍克三搖搖晃晃地升空的機會,一連串的炸彈就擲了過去……

“DIU!”本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這海軍要塞拿不出什麽像樣的飛機,也根本省了對僚機的幻想,但就算這樣,就算這樣!

也不表示他應該、能夠駕馭這,這個東西吧?

周天賜猛地一拍儀表盤,他果然是得了失心風了才會覺得自己真得能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對,他是學過開戰鬥機,那是半年前的春節期間,他因為捐助了廣州空軍一大筆資金被邀請到天河軍用機場看飛行表演的時候,又因為跟空軍二十九隊隊長黃中校聊得投機,才獲得參觀學習的機會,人見人愛總也不是他的錯,對吧!

嗯,說到訓練過飛行、地靶和夜航,這倒是真的,不過每次他都是坐在副駕駛座上,駕駛座上是人家黃中校——中國空軍的皇牌飛行員之一。也就是說,全部上機時間不到100小時的某個人,其實根本就是業餘客串的西貝飛行員。

但是,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

可是,問題是,就算是他這樣的破箭也沒有道理碰到破成這樣的飛機啊,它,它,它甚至還有一股魚腥味!

“DIU!”忍不住破口大罵之餘,手卻像有自己意識似的一拉閘,差之毫厘地與日機擲下來的一連串炸彈擦身而過,然後,終於成功飛起!

***

“DIU!”一聲多少還帶著點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鮑望春下意識地回頭看看,但是,那個人並沒有在身邊啊。疑惑間,卻又聽見前麵擁堵在窗口看那架搖搖晃晃的戰鬥機飛起來的海軍將士猛地發出一聲歡呼,再然後,那架有些殘破但國軍的標誌依舊燦爛如火的霍克三型老戰鬥機,就發著呼嘯在日軍飛機肆虐長達多月的中國廣州的上空再一次翱翔起來。

然而,完全沒有任何理由的,鮑望春心髒卻猛地一緊,一種他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的感覺——恐懼,就這樣攫住了他。

“好小子,嚇出我一身冷汗!”陳將軍忍不住一拍桌子,“哎,對了,這誰啊?不是說我們空軍都……”

“是,司令!我這就發電訊去問!”通訊員喜滋滋地道。

“嗯,趁此機會,電令肇和號還有我們的魚雷艦,集中目標,先把小鬼子的登陸艦幹掉!”陳將軍一揮手,命令流水介發了出去。

隻要我們的頭頂上有我們的戰鬥機在,我們就一無所俱!

因為日軍固執地相信“戰鬥機無用論”,認為在中國,隻要擁有可以進行地毯式轟炸的轟炸機,中國人自己就會亂了。而事實上在過去的幾個月裏,的確,廣州上空的製空權已經完全落在了他們的手裏,他們也沒有必要出動戰鬥機,因此這次根本沒有準備戰鬥機。但現在,隻要有一艘戰鬥機在,日軍轟炸機就隻有逃跑一途。

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海,中國的領空,哪怕就是隻剩下了最後一個中國人,都是不容覬覦的存在!

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空中的周天賜猛地吸了一口氣,霍克三型老式戰鬥機銀灰色的機翼在藍天下翱翔,讓他生出那就是他自己的翅膀的感覺。而他所生所長所養的廣州就在他的腳下,現在,他正把它納入自己的羽翼,以單薄的一架戰鬥機,守衛這片和英國麵積大致相同的土地。

一拉操縱杆,“喲活!”即便這是他第一次單獨操縱戰鬥機,但是他卻覺得他天生就是嘯傲在這九天之上的龍,先前的不安焦慮突然就不見了,隻剩下一個念頭——

小鬼子,爺爺不打到你們屁滾尿流,你們就不知道中國人都是你們祖宗!

漂亮的一個空翻,這個動作即便是空軍二十九中隊隊長黃中校都不敢輕易嚐試,但他就這樣順手地做出來。以至於日軍指揮官在第一時間下令所有轟炸機返航,因為,中國竟然還有皇牌飛行員沒有離開廣州!

“漂亮!”地上,珠江口水上的所有中國將士卻不由自主地一起大叫,剛剛被日軍壓製住的鬥誌再一次熊熊燃燒起來!

“報告司令!”通訊員跳起來扔下手裏的耳麥,“司令部的報告來了,現在我們上空的是押送武器藥品來的鮑少將的麾下周校官!”

“周校官?”羅靖安下巴差點掉下來,誰啊?不會,不會是那個人吧?

鮑望春卻兩眼都要噴出火來,“王八蛋!”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王八蛋!耍什麽帥?什麽時候學會開飛機的?這是戰爭,戰爭!他進來摻合什麽?

但陳將軍卻非常高興,“軍統局犀利啊!真是什麽樣的人才都有!”一拍鮑望春的肩頭,“別告訴我,其實你們打海戰也有一手……”說著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鮑望春牽強地扯了扯臉上的皮,再忍不住撲過去一把揪住某個還堵在窗口看飛機的海軍士官,扔開,自己抬起頭來緊緊盯住翱翔在九霄雲上的那人!

要平安回來,賜官!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跟你說,還有很多事沒有跟你一起去做!

要回來!求你,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