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畫又怎麽能比得上你送我的風景?
【一】
許韻走後,一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卻努力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不讓小圓覺察出分毫。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一無所知的小圓便迫不及待地拉著我冒雨去最近的商場。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沒什麽主見的小圓這次居然沒有為挑選什麽禮物而糾結。
她一邊拉著我直奔商場的男裝樓層,一邊雀躍地向我描述她心目中的禮物:“鶴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買一件風衣送給花子尹,那種長長的、寬鬆的風衣,穿起來就像……就像美劇《神探夏洛克》裏的男主角一樣英氣逼人。你說好不好?”
不等我回答,她又一臉愁容地對著整排整排的男裝發呆:“可是,我不知道要選什麽顏色、什麽質地。”
“當然是藏藍色,棉麻質地啊。”我想都未想,答得飛快,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啊?你連花子尹喜歡什麽顏色、什麽質地都知道?”小圓一臉崇拜地望著我。
“我……我不知道。”我低頭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亂猜的。”
我沒有說謊,天知道花子尹有什麽喜好,可是為什麽那一刻,我竟然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那樣的答案。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得腦袋生疼。專櫃服務員適時出現,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拿出一件風衣,對我說:“藏青色棉麻質地男式長風衣,您眼光很好。”
藏青色棉麻質地……您眼光很好……
仿佛一句開啟記憶之門的咒語一般,我輕輕念著這句從遙遠記憶裏姍姍而來的話,前塵往事撲麵而來……
一年前的春天,我還是高高在上的宋羲和,彼時的宋鶴雪則是我眾多小跟班裏最特殊的一個,因為她是“我的人”裏唯一一個會被人肆意嘲笑,我卻不聞不問的人。
某一天,她突然發揮她黏人的功力來纏我,讓我幫她選一件男式襯衫,理由是我的眼光要比她好。我被她糾纏得沒辦法,勉強答應她去商場幫她看一眼。
她再三點頭保證隻是要我“看一眼”,可是到了商場,她挑花了眼,始終猶豫不決。
我等得不耐煩,便隨手指著一件襯衫說:“就這件吧。”
立刻便有一個專櫃服務員將那件襯衫挑出來,附和我說:“藏青色棉麻質地襯衫,您眼光很好。”
宋鶴雪便如獲至寶,歡天喜地地去結了賬。
現在想來,那件藏青色棉麻質地的男式襯衫後來應該是送給了許韻,這也正好解釋了,為什麽上一次許韻恰巧有那麽一件襯衫借給我。因為那正是他喜歡的襯衫樣式,家中有儲備並不奇怪。
可是,好像又有哪裏不對……
難道真有那麽巧,我當初在商場隨便亂指的一件襯衫,顏色和質地恰好就正中了許韻的喜好?
仿佛有一根尖細的針從頭頂直插下去,我的腦袋疼得快要炸開。然而,有關那件襯衫的記憶僅限於這些,再無其他。
我望著專櫃服務員手裏拿著的那件藏青色長風衣出神,連小圓什麽時候去結的賬都不知道。直到小圓拉著我走出商場,我才回過神來。
冷風迎麵撲來,鑽進衣領,仿佛要吹進我的心裏。
【二】
大雨連綿下了一下午,天空終於在我們走出商場時放晴,一道漂亮的彩虹掛在城市的半空中。
小圓一手提著給花子尹的禮物,一手挽著我,一蹦三跳地走在被雨水衝刷過的幹淨路麵上,七色彩虹的光落在她的白色外套上,流光溢彩,就連她一向蒼白、怯懦的臉孔也生動活潑起來。
我暗自歎氣,不忍心打斷她的美夢,就讓她做一天“灰姑娘與王子”的夢也是好的吧?
小圓帶著我穿行在縱橫交錯的小巷裏,左拐右拐,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花子尹獨自居住的地方。
我驚訝於小圓對路線的熟悉,但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默默喜歡一個人,又怎麽能不千方百計地打探有關他的一切?
我看著小圓站在門前猶豫著不敢按門鈴的樣子,突然覺得心酸,大概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吧,既渴望期待又緊張害怕,那時的鶴雪是否也是如此呢?
小圓站在門前,緊張不安地不停整理頭發和衣服,我耐心地在一旁等待,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叮咚”,門應聲而開,然而來開門的人並不是花子尹,而是許韻。
“啊?”小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許韻,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經過中午那件事後,再次見到許韻,我的心裏暗暗生出一絲內疚來。
“我……是花子尹打電話給我說他生病了,請我過來一趟。”許韻著急地解釋,像是怕我誤會一般,他的目光越過小圓,看向小圓身後的我,“我不知道你們也會過來。”
小圓“哦”了一聲,不疑有他,急忙繞過許韻進入房間去找花子尹。
我呆立在門前,猶豫著是該當許韻是空氣,還是若無其事地假裝我和許韻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想起幾個小時之前,瀟瀟雨聲裏,他用哀傷的眼神望著我說:“那麽,再也不見了,羲和。”
他是那樣言而有信的人,絕不會食言。
顯然,他真的不知道我和小圓會來這裏。可是,花子尹為什麽會打電話讓他過來呢?明明他們並不熟悉。
“鶴雪,你不進來嗎?”許韻蹙著眉,偏頭望著我,目光深邃又哀傷,“我……我馬上就走。”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小心翼翼解釋的樣子令人心疼。我下意識地想要拍他的肩,告訴他,沒關係,我知道他不是故意食言的。
然而,下一秒,我卻故作鎮定地擦著許韻的肩,走進房間:“我當然要進來啊,本來就是來看病人的,病人還沒看到,怎麽能走呢?”
大概這種時候,快刀斬亂麻才是真正對他好吧。
我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小圓立刻轉身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這才注意到客廳的沙發上蜷縮著一個人,是花子尹。白色的沙發,白色的羽絨被,他蜷縮在白色的被子裏,隻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
那張臉似乎與往日大不相同,他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在下眼瞼上落下一道長長的青色影子,眉頭微蹙,臉色蒼白。
大概是因為生病,那張臉上少了往日的張揚與不羈,沉靜安然得讓人產生一絲錯覺——那個平時玩世不恭的他隻是他的麵具,此刻,蜷在沙發上熟睡的才是揭開麵具的真正的他。
“他剛喝了藥睡下,我去廚房看看,煮點粥。”許韻輕聲對我說,“鶴雪,你要來幫忙嗎?”
許韻望著我,滿眼期待,我卻假裝沒有看到,扯扯小圓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這正是你表現愛心的機會。
小圓立刻會意:“我來,我來幫忙。”小圓躍躍欲試,率先走進廚房。
許韻愣了一下,跟在小圓後麵往廚房的方向走,走了兩步卻突然回頭定定地看著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在他的眼裏看見了令人心痛的哀涼。
我內心的愧疚在他哀傷的目光裏像野草一樣瘋長,纏得我快透不過氣來。
“我……”我正要開口,他卻寬容地一笑,扭頭進了廚房。
大概是怕油煙飄進客廳,許韻進入廚房後隨手關上了門,客廳裏便隻剩下我和熟睡中的花子尹。
【三】
我頹然地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目光落在緊閉的廚房門上,心煩意亂。逃避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接下來,我要怎麽麵對許韻?
還有,還有花子尹……
當花子尹的名字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時,我被自己怪異的想法嚇得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就在此時,沙發上的花子尹突然動了動。我緊張地盯著他,像做了壞事害怕被發現的小孩,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來。
我甚至懷疑,睡在沙發上的花子尹是不是也在剛剛那一刻聽到了我的心聲。
我嚇得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還好,花子尹隻是翻了個身,麵朝我,吸了吸鼻子又安然睡去。
我暗鬆一口氣,等了很久,確定他並沒有醒來,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因為他剛剛翻身的動作,被子有一大半落到了地板上。我輕輕撿起被子,低頭幫他蓋好,不經意間抬頭的時候,便對上了一雙正直直地望著我的眸子,那雙漆黑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仿佛要將我攝進眼底。
我慌得連忙退開一步,轉頭便以惡劣的語氣掩飾自己的慌亂:“花子尹,你有病嗎?醒了也不吱一聲,你想嚇死我啊?”
他卻完全無視我不善的語氣,靜靜望著我,良久才長歎一口氣,兀自笑起來,說:“羲和,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你,你什麽意思?”我被他少見的溫和語氣嚇住,疑心他又要說出什麽聳人聽聞的話來,“你少耍什麽花招,是小圓硬拖我來的,要不然我才不想來。”
我急著撇清關係,他卻寬容地笑著說:“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不動聲色地坐回單人沙發上,假裝專心致誌地玩手機,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花子尹。
他掙紮著坐起來,側靠在沙發背上,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以為他想說什麽,然而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坐著,目光越過我的肩膀,長久地停留在某處。
良久,我聽見他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所有人都被施了魔法,變成了小動物,隻有被認出來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很奇怪,我連我爸媽都認不出來,卻一下子就認出了你。”
他的聲音低而輕,仿佛夢囈一般。
那聲音輕輕飄來,像細嫩的草尖一樣撓著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下一秒因為自己這莫名的感受而憤怒起來。
為什麽總是因為花子尹這樣無關緊要的人而情緒波動?
我頭也不抬地說:“你看多了《千與千尋》吧?”
“大概是吧。”他自嘲般地輕聲笑了笑,又說,“夢裏,我一點兒都不著急,我知道我能認出你來,然後我便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清新氣息,我就知道是你來了。果然,我睜開眼睛,你就在我麵前。真好。”
我嗤之以鼻,懷疑他是不是生病腦子燒糊塗了,或者是還在夢裏。
然而,他輕輕吐出的下一個句子,卻像是咒語一樣,將我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就連呼吸也似乎停滯了。
他說:“是白殘花的氣味,我一直都記得。”
白殘花,野生薔薇的一種,無論是外形或者氣味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因而也幾乎沒人知道我常用的那款熏香是白殘花的氣味,隻除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仿佛曇花一般,在我的世界裏絢爛綻放,又悄然離開,無跡可尋。
我驚疑不定:“你……你怎麽知道?”
他卻避而不答,就那樣長久地望著我,望著望著便慢慢笑起來,是那種我從沒見過的溫暖又幹淨的笑容,然後,他說:“羲和,答應我,我走之後,不要太勉強自己。”
他一針見血,仿佛早已將我看透。
我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我眼中的淚,倔強地說:“在白沙學校時,我是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的宋羲和;在這裏,雖然我是其貌不揚的宋鶴雪,但仍然有許韻這樣優秀的男生喜歡我,我有什麽好勉強自己的呢?真好笑,我從來都不需要勉強我自己。”
“那麽,假裝自己喜歡許韻呢?算不算是勉強自己?”他側頭逼視著我,眼睛裏仿佛要冒出火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去喜歡一個根本不喜歡的人?”
我啞然,從不知道一個不算熟悉的人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將我看穿。
我徒勞地狡辯:“誰說我不喜歡許韻?我當然喜歡他。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欲擒故縱罷了。”
“是嗎?”他指著廚房,臉上是我看不懂的憤怒,“你喜歡的人就在那裏,你卻躲在這裏陪著一個你十分討厭的人?宋羲和,你要說謊到什麽時候呢?”
我無言以對,努力維持著嘴角上揚的弧度,不讓他看出我內心的驚駭。從來沒有人能這樣了解我,也不可以有人能這樣了解我。
我在心裏迅速地組織語言,企圖以我一貫的毒舌風格肆意嘲弄他,以達到掩飾自己的目的。然而,我尚未開口,他卻仿佛早已看穿我的心思,搶先說:“羲和,不要一個人強撐啊!如果覺得辛苦,就回白沙學校去,我一直都會在那裏。”
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的慍色已緩緩退去,眼角眉梢隻餘一片溫和。漆黑的眸子裏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我甚至看見他眼底慢慢積起了憐憫。
他在憐憫我,我應該憤怒的,宋羲和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同情。然而,鼻子卻在那一刻毫無征兆地發酸。
我眨眨眼,不讓眼淚掉下來,佯裝鎮定地說:“神經病……”卻再也沒有詞接下去。幸好,許韻打開廚房的門走了出來。我轉身背對花子尹,假裝在看室內的擺設。
【四】
大概是感覺到了我和花子尹之間的氣氛有點兒詭異,許韻望著我,薄唇動了動,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他默默地將煮好的粥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然後取了外套走向門口,修長的手指搭上門把的那一瞬間,他轉身輕輕對花子尹說:“我先走了。”目光卻直直望向我。
我看懂了他眼中的落寞,但最終還是以假裝看手機來逃避。
我低著頭,度秒如年,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一般,才聽到他輕淺的歎息聲,然後便是“哢嗒”一下輕輕的關門聲。我的心驀地一緊。這樣的情形,總讓我有一絲錯覺,仿佛他關上的並不是門,而是他自己的心。
花子尹低頭喝粥,眼皮都不抬一下,悶聲說:“他走了。”
“哦。”我愣愣地答,“你是故意把他叫來的?你知道我也會跟小圓一起來。”
“對啊,測試一下你是不是像你自己說的那樣真的喜歡他。”他看著我,“怎麽?你不去追嗎?”
“要啊。我當然要去追他。”我起身收拾手機和包,故意拖延時間,估計許韻差不多已經走遠了,才和小圓告別。
我慢吞吞地走出公寓樓。不知道什麽時候天空中又飄起了小雨。暮色四合,遠處的路燈亮了起來。我走出小區,拐向最近的公交站台時,看見了站在站台旁的許韻。
他應該是專門在等我的,卻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猶豫起來。
最終,他還是向前兩步迎向我說:“對不起,羲和,我發過誓,不再見你的。我知道,你看見我就會想起鶴雪,對不起……”他這樣說的時候低垂著頭,如同犯了錯的小孩。
我的心驀地疼起來:“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不!”他突然抬頭看著我,滿目內疚與哀涼,“我是故意的,羲和。花子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猜到了你有可能會來。我卻在心裏騙自己說,不會那麽巧的,也許我們倆會錯開時間,不會遇見的。其實,我心裏一直盼著能碰見你,能再見你一次。都怪我太自私,讓你這樣為難。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讓自己遇見你了。”
我怔住,心微微疼起來,因為他的坦白,因為他如鶴雪一樣卑微地喜歡著一個人。
他卻突然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後退後一步站定說:“那麽,這一次,真的再見了,羲和。”
他說完,仿佛逃離一般轉身快步離去。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想要追出去。
側身的瞬間,我看見了不遠處的花子尹。
他站在遠處路燈橘黃色的光芒裏,身側是一樹悄然綻放的白色油桐花。雨點就在這個時候密集起來,那一樹油桐花隨風而動,花影深深淺淺地落在他俊逸的眉眼上。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那樣遠遠望著我的花子尹好像是透明的,仿佛一觸碰就會消失在夜風裏。
他就那樣隔著雨幕眼神空洞地望著我,手中撐開的雨傘落在地上,雨水順著他的頭發、下巴不停地流下來,他卻不管不顧,仿佛已在那裏站了一個世紀,仿佛早已變成了一尊雕塑。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怪異,他回過神來,快步走過來,將雨傘罩在我的頭上,雙目通紅地朝我怒吼:“宋羲和,你為什麽這麽傻啊?宋羲和……”
我怔住,他的眼睛裏仿佛要噴出火來,但那怒氣分明不是衝我而發的,更像是衝他自己發的。
一聲怒吼後,他仿佛突然被人抽去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聲音堵在嗓子眼裏,困獸一般嗚咽低語:“那件事之後,你瘋狂地逼自己吃東西,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硬生生將體重增加了50斤;你更改名字,以鶴雪的身份生活;你不遠千裏來到C城,千方百計要替鶴雪完成心願;你變著花樣地折磨自己……我才知道你接近許韻是為了替鶴雪圓夢。原來,是我錯了,你並不是假裝喜歡許韻,你是真的喜歡上了許韻,對不對?宋羲和,你知道你有多傻嗎?你對自己的懲罰已經夠多了,你現在還要因為鶴雪而懲罰自己遠離自己喜歡的人嗎?那麽,我告訴你……”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仿佛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一般,“我告訴你,你根本選錯了設計的對象,你也恨錯了對象。因為,鶴雪喜歡的那個人,不是許韻,是我。”
【五】
雷聲轟隆,我聽不清他說什麽,但他的口形我看得真切分明,他說,鶴雪喜歡的那個人是他。
“不會的,不會的。”我木然地搖頭,“鶴雪她喜歡的那個人一直都是許韻,就連許韻自己都承認了。”
“你親眼見過鶴雪的表白對象嗎?你看見過她去找許韻嗎?那一年,許韻讀三年級,和我們一年級根本不在同一棟教學樓。你想過嗎,鶴雪為什麽選擇在一年級的教學樓下表白?”
我閉上眼睛,將關於鶴雪的少得可憐的記憶,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快進又倒帶,卻怎麽也找不出我親眼見過的跟鶴雪有關的男生。
所有的一切,所有關於鶴雪暗戀著某個男生的記憶都來自於鶴雪的自述。
“是鶴雪告訴你,她喜歡的人叫許韻的吧!”他慘然一笑,“許韻不過是我的‘替罪羊’啊!”
“不可能!”我尖叫起來,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就算許韻是鶴雪找來的替罪羊,那你又怎麽解釋許韻也承認鶴雪喜歡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你不知道吧?”花子尹的目光輕輕地落在我的臉上,“鶴雪和許韻是青梅竹馬,鶴雪為了騙你,情急之中找了許韻來做替罪羊。你那麽聰明,在白沙學校消息又那麽靈通,為了逼真一點兒,鶴雪私底下當然是有意向許韻表白過的,所以許韻才不會懷疑。”
他的回答看起來無懈可擊,可惜不到一秒我便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可是鶴雪為什麽要這樣費盡心思地騙我?她喜歡誰完全可以直接告訴我,根本不需要騙我啊?”
“至於鶴雪為什麽騙你,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花子尹不動聲色地將臉別向一邊,假裝望向漆黑的天際,我卻分明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你騙我的對不對?”
“我為什麽要騙你?”
我想起他故意把比賽資格讓給我,我想起他默默替我擋下拳頭,我想起在山上的那晚他用身體為我擋雨,我想起他做這一切時的口是心非,突然之間好像明白了一切。
“你騙我,是因為你怕我喜歡許韻,卻又因為鶴雪的關係不肯承認自己喜歡許韻,你怕我會因此為難自己。所以你騙我,鶴雪喜歡的人是你,對不對?”
“哈哈,真是感人的故事啊!”他突然笑著側過頭來看我,英俊的臉上全是不羈的笑容,“原來,我在你心目中這麽好啊!可惜啊,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我試圖在他的臉上找出蛛絲馬跡,然而什麽都沒有,他的笑容無懈可擊。
我著急地辯解:“可是,鶴雪的日記本上明明寫著她喜歡……”
我愕然愣住,那半本日記是鶴雪走後,我在她的課桌裏找到的,是我唯一可以用來紀念鶴雪的東西,我視作珍寶,時常在半夜翻看。
可是,現在細想起來,那裏麵根本沒有提及許韻的名字,對於她喜歡的人,全部用一個“他”字來稱呼。而我理所當然地將那個“他”當成了許韻。
“日記嗎?”花子尹側頭,臉藏在路燈的陰影裏,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見他說,“巧了,我那裏也有她的半本日記,那裏麵寫著她喜歡的人是我,你信嗎?”
【六】
我當然是不信的,於是我執意要跟著花子尹回到他住的公寓,親眼看看那半本日記。
花子尹滿口答應。可是在我進入他家客廳的那一瞬間,他從容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我便因此斷定,他根本沒有那半本日記。
“日記呢?”我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你在這裏等一下。”他說完轉身快速走進臥室,臥室的門被他隨手關上,我甚至聽到了他從裏麵反鎖門的聲音,便更加肯定了我之前的猜測。
如果不是他心裏有鬼,拿一個日記本,要鎖什麽門?但我並不急於拆穿他,反正,假的真不了,看他還能玩什麽花樣。
我站在客廳裏耐心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花子尹絲毫沒有要從臥室裏出來的跡象。他拖得越久,我心裏便越有底了。
不知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我居然輕輕哼起歌來,一邊踱步,一邊欣賞客廳裏的擺設。
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格調不俗的油畫,油畫下麵是白色的隔板,隔板上……
我的目光掃過隔板上各種各樣的擺件,突然就被其中一個很不起眼的棕色小瓶子吸引住了,那個瓶子的標簽上,手寫著“白殘香”三個字!
仿佛是受了蠱惑一般,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打開瓶蓋,熟悉的白殘花的氣息瞬間便充盈整個房間。
我愣住,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卻又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哢嗒”,開門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我轉過身,見花子尹站在臥室門口望著我。目光在掃過我手裏的棕色瓶子時,他怔了一下,然後倚著門框,雙臂環胸,笑得若無其事:“那是白殘花精油,朋友實驗課做的,我覺得有點兒意思,就拿了點兒回來。對了,你好像喜歡這種比較奇怪的香味?喜歡就拿去吧。”
“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果然,隻是巧合而已啊,我放下心來,將瓶子放回隔板上。
我有心想要他好看,朝他伸出手:“日記呢?”
“就這麽急著想證明我才是你該恨的那個人?”他望著我,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哦,對了,你想快點兒證明許韻不是那個人,然後你才好和他……”
“隨便你怎麽想。”我飛快地打斷他,“快把你所謂的‘日記’拿出來。花子尹,你最好沒騙我。”
他愣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一點點消失,隻剩下一片木然的哀涼。那樣子,幾乎要讓我懷疑,前一刻,他臉上的笑容都是強裝出來的,而那笑容背後是無盡的憂傷。
我幾乎就要被他騙到了,他卻轉瞬恢複了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湊近我說:“原來你這樣不信我。”
然後他將一個東西輕輕放在我的手上,繞過我,走向沙發。
小小的半本日記,輕輕落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卻像壓上了塊石頭一樣,猛地往下一沉。微微泛黃的紙張,淡藍色牡丹花暗紋,紙張的大小、式樣,就連一分為二時日記本脊背處的斷痕都跟我手裏的那半本吻合。
這是鶴雪的日記本!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翻開,映入眼簾的便是鶴雪熟悉的筆跡。她在那一頁上這樣寫道:“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自私、盲目與癡心妄想,明知道不可能,但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你,花子尹……”
不,不,這怎麽可能?
這樣的句子,一定是鶴雪抱著開玩笑的心情寫下的吧!
我快速地翻看著那半本日記,企圖在字裏行間尋找一些佐證。然而,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鶴雪是在開玩笑。
我翻到最後一頁,唯一的一行字映入眼簾,我頹然跌坐在地。
那最後一行字是她留給我的,她說:“羲和,對不起,我對你說了謊。”
日期是她出事的前一天。
“鶴雪怎麽會對我說謊呢,她不會對我說謊的……”我喃喃自語,將那半本日記翻了又翻,然後發現其中有好幾頁已被人為地撕去,大概因為匆忙,撕得並不徹底,留下了少許殘頁,其中一頁上有一個“羲”字。
是有關我的文字嗎?為什麽被撕掉了?
“缺掉的幾頁在哪裏?”我抬頭望向坐在沙發上的花子尹。
花子尹背對著我,並不回頭,漫不經心地說:“有缺頁嗎?我也沒仔細看。大概是鶴雪自己撕掉的吧,反正我收到的時候什麽樣,現在就是什麽樣。”
末了,他又突然回頭,仿佛是為了增加可信度一般,點頭說:“我沒有動過它。”
“你……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這半本日記?”
“鶴雪出事的第二天,我收到快遞,裏麵就是這半本日記。”他望向窗外,眼睛裏漸漸生出憂傷,“快遞是她出事前寄出的,大概,大概她是想,萬一表白失敗,或者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跟我告白,就讓這半本日記替她說話吧!卻沒想到……”
我飛快地打斷他:“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不怕我因此恨你嗎?”
“你就當我是因為良心不安吧。”他側頭看向別處,“既然告訴你,就不怕你恨我。”
“好。”我條件反射般地回答,扶著門框慢慢地站起來。
所有的經營,不過是白費工夫,然而我竟然既不難過,亦不憤怒,心裏隻覺得一片麻木。我安慰自己,這樣的結果,至少可以讓無辜的許韻從內疚中解脫,又有什麽不好呢?至於花子尹,他那樣的人,大概也不懂愧疚為何物。
我抱著日記本,木然穿過客廳,路過花子尹旁邊時,他突然說:“我明天就回白沙學校了。”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停頓,徑直走向大門,手搭上門把的瞬間,我聽見了花子尹略顯怪異的聲音。
他說:“宋羲和,你千方百計讓許韻愛上你,因為你以為鶴雪喜歡的人是許韻。那麽,現在真相大白,你是不是應該回到白沙學校,想辦法讓我愛上你呢?”
我不回頭,用力擰動門把。
大門“哢嗒”一聲應聲而開的時候,花子尹低聲說:“那麽,羲和,祝你和許韻一世安好。”
我頭也不回,向前一步走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