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不愛你的謊言,要練習多少遍,才敢對你講一次?

【一】

我病了很久,卻不肯請一天假,每天無精打采地上學,日子好像也沒什麽不同,上學、吃飯、回家、睡覺。隻是,偶爾,小圓在我身邊念叨著“花子尹”的名字時,我才恍惚反應過來,那個人,已經離開炳輝學校差不多快兩個星期了。

某一個我精神稍好的周末,小圓來找我。她向我展示那些漂亮的信紙,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說:“鶴雪,你寫過情書嗎?”

我搖頭,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樹油桐花上。

她便又問:“那,那你收過情書嗎?”

我想了想,點頭。

她漂亮的眼睛裏浮起掩飾不住的驚詫,縱然是真心把我當朋友的小圓大概也很難理解,像我這副模樣的女生也會收到情書吧。隻是,那封情書,其實是在我還是宋羲和時收到的。

說出來大概沒有人會相信,作為校花的宋羲和其實隻收到過兩封情書。

第一封,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混混寫來的,那時的我簡直比小混混還要無法無天,一邊看一邊隨手標出了情書中的字詞和語法錯誤五十多處,抱著惡作劇的心理,讓小跟班們去街邊的複印店印了五百份,像發廣告一樣在校園裏散發。聽說,那個平日橫行霸道的小混混自那以後便蔫了。

從此之後,再也沒有男生敢“頂風作案”,我因此清靜了很久。直到,我認識了鶴雪。那是我認識鶴雪沒多久的一個午後,她神神秘秘地來找我,將一封信塞到我的課桌裏。我原本想隨手扔掉,但又很好奇,是怎樣的男生有這樣不怕死的勇氣,於是便拆開掃了兩眼……

“那封情書裏都寫了什麽?”小圓急不可耐地拉著我的袖子問。

“不記得了,隻記得文筆還不錯,也沒有錯別字。”我眯起眼睛,以為自己早已不記得這樣的瑣事,腦海裏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封信裏的一句話。

我愣住,半晌,機械地複述出那句話:“他說,油桐花開時,他會在青枝山下等我。”

“那你是怎麽回的?”

“我讓送信人告訴他,他可以去等。”

“那你去了嗎?”

我搖頭。

“當然沒有,因為我那時說的是‘他可以去等,但我永遠不會去’。”我想起那時的囂張,竟有些無地自容。

“啊,你居然沒去!”

“為什麽要去?”我不解,“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沒留名字?”小圓也不解起來,“哪有人寫情書不留名字的?”

她想了想又說:“筆跡呢?從筆跡上能看出來是學校的哪個男生嗎?”

我再搖頭。當時的宋羲和怎麽可能會為了找出是誰寫的情書而去浪費時間查筆跡?

小圓沮喪地看著我:“好可惜。我本來還想問問你怎麽寫情書呢,看來你也沒什麽經驗。”

我無奈地笑。小圓便扔下我,一個人躲到一邊咬著筆頭對著信紙發呆。不用猜也知道,她在給花子尹寫信。

窗外有微風拂過,枝頭上一朵雪白的油桐花隨風而落,陽光透過窗戶玻璃落在身上,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冷。

【二】

兩天之後,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見了許韻。熙來攘往的人群裏,我一眼便看見了他。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叫他,他已側頭看見了我。

沒有半點兒猶豫,他微笑著,大步朝我走過來。

兩個星期前,我已將鶴雪、花子尹和他的事通過郵件告訴了他,想來他已看到了那封郵件。

“羲和!”他停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微笑著偏頭看我,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笑容猶如太陽一般溫暖,“好久不見。”

我笑:“好久不見,你還是那麽帥。”

不知道為什麽,真相大白之後,再見他,我已沒有先前尷尬逃避的心態,居然也可以和他自然地開起玩笑來。

“羲和,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望著我,眼裏的笑意仍在,眉梢處卻已悄然染上落寞,“不管鶴雪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你都不會愛我。”

“何以見得?”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又如何敢這樣確定。

他皺眉:“如果你喜歡的人是我,在得知阻礙我們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消失後,應該第一時間來找我,而不是心平氣和地給我寫一封長長的郵件。我曾經也試圖說服自己,也許你隻是慢熱一點兒,於是,我耐心地等待。可是,兩個星期過去了……最終還是我來到這裏找你。”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給自己下判決書一般:“所以,羲和,你喜歡的人,不是我。”

我愕然,原來是這樣的嗎?

可是,如果我沒有喜歡著一個人,為什麽我的心總是這樣酸酸澀澀地疼?

許韻望著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以為他要說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陪著我漫無目的地走。

良久,他才輕輕地說:“可是,羲和,我可憐的羲和,你要怎麽辦呢?”

我茫然地看著他,看著他眼底慢慢積起憐憫,不懂他在說什麽。

他望著我,滿眼心疼:“為什麽終究還是逃不過那樣的宿命?為什麽還是愛上了鶴雪喜歡的人?可憐的羲和,你該怎麽辦呢?”

他在說,我喜歡花子尹嗎?

多麽可笑。我牽動嘴角想要笑,卻驀然明白了什麽。

放眼之處是白得刺眼的油桐花,明明是飛花,簌簌落下來卻仿佛冰冷的雪,凍住我周身的血液。

這些天來生病卻不請假的倔強與固執,這些天來行屍走肉般地生活,這些天來的恍恍惚惚、寢食難安,也許正是因為,我的內心早已察覺,我愛上了一個我根本不該愛的人,花子尹。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不經意間的事。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身不由己的事。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如此絕望的一件事。

【三】

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我終於病倒。大概人在生病的時候都會卸下所有偽裝,變得脆弱不堪。我想起遙遠的故鄉,想回到有爸爸媽媽的地方。

小圓執意要護送我,我知道,她此行也許還有另一個目的,便點頭同意了。

火車上,我一路昏睡,小圓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迷迷糊糊間,我好幾次將小圓當成了鶴雪,緊緊抓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叫著鶴雪的名字。

她心疼地看著我,用浸了涼水的毛巾輕輕拍著我的臉,說:“鶴雪,鶴雪,我是小圓啊。”

我恍然明白,小圓對我來說,已是鶴雪一般的存在。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的精神好起來。打的將小圓送到白沙學校旁邊的酒店後,我決定步行回家。

五月末的陽光已經漸漸顯出毒辣來,我撐著傘慢慢走過校門,一切都沒有變,爬山虎碧綠的葉子依然鋪滿學校白色的圍牆,而圍牆的盡頭,是那家風格獨特的小小咖啡店。

因為正是上課時間,店裏沒有一個客人。我不由自主地走進去,選了那個以前我經常坐的位置,那個曾經我和鶴雪一起來時選的位置。

已經記不起具體時間,隻記得在某個放學的傍晚,鶴雪軟磨硬泡地將我拖來這裏,卻什麽也不說,隻是坐在這裏望向窗外,一臉幸福與滿足。那是喜歡上某個人時,才會有的表情。

我逼問她那人的名字,她盯著窗外,支吾了半天。良久,她眼睛一亮,指著窗外某個行人對我說:“快看,快看,那就是我們學校永遠的年級第一名。”

永遠的年級第一名,除了花子尹還會是誰?

當時不經意的場景、對話,現在細想起來,都是答案。

可是,鶴雪,無論你喜歡誰,都不需要騙我啊。

我望著窗外空****的馬路,失了神。

半晌,身後響起極輕極輕的聲音:“羲和,歡迎你回來。”

幾乎是在他發出第一個音節的瞬間,我便知道了他是誰。

花子尹。

仿佛是條件反射一般,我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間驀地張開,然後從裏麵慢慢抽出鮮嫩的枝葉,開出幸福的花來。

然而,轉瞬,所有前塵往事、殘酷現實如洪水般洶湧而來,頃刻間便淹沒了那些花兒。

我不敢回頭,不敢動,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麵對他。

欣喜?悲傷?抑或是憤恨?

大概所有注定有一個悲傷結局的故事,都不應該開始。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努力微笑,然後轉過頭,冷酷又無情地說:“對,我回來找你報仇。”

“那麽,羲和,歡迎你回來找我報仇。”他亦笑。

“你不怕嗎?”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為什麽要怕呢?”他在我的對麵坐下來,沉默良久,突然喃喃地說,“我為什麽要怕我喜歡的人呢?”

我仿佛聽見“吧嗒”一聲輕響,心裏努力築起的防線頃刻間土崩瓦解。

“有什麽好奇怪的呢,羲和?無論我追隨你去到C城,還是我最終選擇回到了這裏,我做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喜歡你啊。”他說著說著便自嘲般笑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還給你寫過情書。”

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裏滿是悲傷,那悲傷像鋒利的刀,輕易便割痛了我的心,我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原來,我和他命中注定的悲傷結局,不是我不能愛他;也不是我愛他,他卻不愛我;而是,我愛他,他愛我,我們卻注定不能在一起。

與其讓他知道這樣殘忍的結局,不如就讓他以為,這是一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故事。至少這樣,他不必像我一樣活在想愛卻不能愛的糾結與痛苦中;至少這樣,或許有一天,他還可以遇見比我優秀的女生,執她的手,白頭偕老。

“可惜,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並不是你。”我聽見自己用冰冷的聲音說。我微微抬頭,看見對麵的花子尹仿佛怕冷一般,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

但眨眼間,他便微笑起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羲和。我知道,你喜歡的人並不是我,所以我才會告訴你,我愛你。”

仿佛被什麽東西猛然擊中心髒一般,我疼得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我迅速地低下頭,端起麵前的杯子假裝喝咖啡,不讓他看見我猝然落下的眼淚。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並不是我,所以我才會告訴你,我愛你。”

我自然明白他藏在這句話裏的潛台詞:如果我知道你愛我,那麽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愛你。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你不淪陷在“相愛卻不能愛”的痛苦中。原來,他與我一樣,都隻想要將所有痛苦留給自己。

因為明白,因為心有靈犀,我的眼淚又一次洶湧而來。

我努力地咧開嘴,誇張地笑起來,讓他以為那眼淚不過是被我誇張的笑容逼出來的。然後我鎮定地抬頭,一邊擦眼角的淚水,一邊笑著殘忍地說:“花子尹,原來你也有這一天啊,原來那封可笑的情書是你寫的,原來你也有徹底明白鶴雪那時候的心情的一天。”

他卻仿佛並不難過,隻是看著我,輕輕地笑,眼裏卻有掩飾不住的傷痛:“對,你說得沒錯,這一切都是報應。就是這樣可笑啊,明明隻是你在商場隨手一指的一件襯衫,明明是鶴雪送給我的禮物,我卻可笑地將它當成你送給我的禮物,如獲至寶。從此之後,便將自己所有的襯衫都換成藏藍色棉麻質地。”

我不忍再聽下去:“你費盡心思地偷看小圓的微博,根據她在火車上發的微博內容,猜到我要回來,又去火車站蹲守並悄悄跟蹤我到這裏,隻是為了跟我說這些無聊又可笑的話?”

我努力微笑,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咬牙將絕情的話說得殘忍又決絕。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他兀自笑起來,“大概隻是想替自己了卻一個心願吧。”

他眼角眉梢的哀傷觸目驚心。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不敢再停留一刻,我怕我的眼淚會控製不住地潸然而下;我怕我會忍不住告訴他,我也喜歡他;我怕我會不顧一切地將他拖進那個注定是悲劇的故事裏。

我站起來,快速走向門口,卻聽見他在身後輕聲說:“謝謝你,羲和,我此生心願已了,後會無期。”

我怔住,搭在門把上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就這樣,和我愛的人,後會無期了嗎?

我眨眨眼睛,沒有眼淚掉下來,心裏的悲傷卻早已洶湧成海。

就這樣再也不見了嗎?

我還來不及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因為什麽而喜歡上我的,我也還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愛什麽樣的顏色,我甚至連他言笑晏晏的樣子都來不及在心裏仔細描摹、收藏啊!

這一生那麽漫長,就這樣再也不見了嗎?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轉身,一步一步走回他身邊,微仰著下巴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那個冷酷無情的宋羲和。

“既然我浪費了自己的寶貴時間,耐心地聽完了你的心願。那麽你是不是也應該禮尚往來,配合我完成一個心願?”

他抬頭,見是我,暗淡的眸子驀然亮起來,不假思索地答:“好。”

我低頭,避開他的目光:“答得這麽幹脆,就不怕我有什麽過分的要求嗎?”

“你的心願,無論是什麽,我都不會覺得過分。”他看著我,溫柔的眼裏仿佛點綴了天上的星光一般。

我不忍再看,故意讓語氣顯得冷漠:“我做宋鶴雪,你做喜歡鶴雪的花子尹。我們……我們就做三個小時的情侶,也算……也算完成鶴雪的一個心願。”

大概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徹底死心吧;大概隻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現實吧;大概隻有這樣才能在以後漫長的一生中,安慰自己我們曾經也相愛過;大概隻有這樣才能真正替他圓了那個心願,不是那個“他愛我,而我不愛他”的心願,而是“他愛我,我也愛他”的心願。

雖然隻有短短三個小時,但,那已足夠讓我們回憶一生。

對不起,鶴雪,請原諒自私的我,假借你之名,完成自己自私的心願。

【四】

於是,我們像普通情侶一樣,逛街、吃飯、散步。

有無數次,他不遵守約定,輕聲叫我羲和,我也不糾正他,假裝沒有聽見。他便因此滿足地笑,那笑容,仿佛春天裏最暖的陽光。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仿佛隻是眨眼間便已過去了一個小時。剩下的兩個小時,我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張藝謀的《歸來》,男女主角經曆了漫長的分離,短暫的重逢,最終相見卻不相識。

並不是太悲傷的故事,我的眼淚卻一直流下來。

大概,隻是因為,這樣的故事脈絡與我們的故事又是何其相似。今天過後,我和花子尹隻能各自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裏,我們知道彼此就生活在這座城市裏,也許有時候我們隻隔了一條街的距離,但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麵。

我任由眼淚不斷地流下來,將流淚的原因歸結於電影太感人。

我抽噎著說:“女主角太可憐了啊。”

隻有這樣,我才能假借電影之後,肆無忌憚地祭奠我還來不及好好擁有便即將逝去的愛情。

花子尹緊張地遞過手帕,輕聲勸我:“別傷心,羲和,不記得的人總是要比記得一切的人幸福一些的。”

是啊,不記得的人總是要幸福一些的。

就好像我和你。我拚盡全力,讓你以為我不愛你,讓你以為,隻是你愛我,而我並不愛你,等你滿頭白發、子孫滿堂時,也許不經意間會想起,曾經愛過一個不愛你的女孩,卻不會因為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而痛苦一生。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自私,因為這是我唯一能保護你的方式。

“對,不記得的人總是要幸福一些的。”我用力地擦著眼淚,翹起嘴角笑。

花子尹,你一定要幸福啊!

燈就在這時候驀地亮起來,曲終,人散,而屬於我們的時間也走到了盡頭。

我站起來,率先走出去,站在電影院門口與他告別,卻遲遲不肯歸還他的手帕。大概這是我所能留下的唯一有關他的紀念物。

“羲和,可以把你的電影票給我留作紀念嗎?”他的聲音極低極低,仿佛要低到塵埃裏。

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如此卑微吧!

“好。作為條件,我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我點頭,將電影票塞進他手裏,迅速轉身離開。

轉身的瞬間,眼淚決堤般奪眶而出。

我努力地笑,對自己說,宋羲和,做得好。

我跌跌撞撞穿梭在人群裏,花子尹從後麵追上來,擔心地輕聲叫我:“羲和,你在哭?”

“對,我是在哭。”我抬起頭,咧開嘴朝他笑,“因為高興才哭。我終於為鶴雪報了仇,不是嗎?終於讓你也嚐到了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那種滋味。”

我將話說得無情又決絕,拿出快刀斬亂麻的狠絕,隻希望他就此對我死心。

如果我和他,必定要各自經曆痛苦的話,我希望他承受的隻是錐心短痛,而那蝕骨般的漫長痛苦就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

“羲和,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鶴雪的。”他說著說著,輕笑起來,“這樣的懲罰,我並不覺得痛苦,我甘之如飴。”

我無言以對,眼淚又要不受控製地落下來。我仰頭,假裝望向星空,不讓眼淚流出來。煙花就在這個時候,在墨色的夜空裏驀地綻開,又悄然落幕,一如我短暫的愛情。

花子尹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後,我知道他怕我一個人走夜路回家會有危險。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阻止他。

我慢吞吞地向前走,企圖將這最後一刻拉得漫長一些,再漫長一些。然而,我深知,最長的路,也終歸有盡頭。

而我隻想貪婪地留住更多的有關他的記憶。

我回頭,假裝漫不經心地與他聊天:“第一句話是‘神經病’,第二句話是回複情書的‘你可以去等,但我永遠不會去’,那第三句和第四句是什麽?”

他愣住:“什麽?”

“你之前問我的,我以前和你說過的四句話。”

“哦,那個啊。”他側頭躲過我的目光,良久,若無其事地笑起來,說,“你當真了?我不過是隨口說著玩的。”

“那麽,那封情書裏,你說你會在青枝山下等我,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是什麽重要的事?”

“哪裏會有什麽重要的事?”他低著頭,將眼睛藏進頭發的陰影裏,“不過是為了騙你去而已。”

“是嗎?”我不再追問,轉向另一個問題,“鶴雪那半本日記本裏的缺頁,是你撕掉的,對不對?”

我停下來,目光專注地看著他,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全是掩飾不住的驚慌。

“鶴雪其實知道你喜歡我,所以她對我說了謊,說她喜歡的人是許韻。而你不想讓我因此對鶴雪有什麽看法,所以那天你關上臥室的門,撕掉了所有記載了鶴雪知道你喜歡我的內容,對不對?”

我的心,微微痛起來,原來,每一步,每一個細節,他都為我考慮到了,甚至連怎樣才能不影響我和鶴雪的友情都想到了。

他看著我,眼裏的驚慌一點點退去,很快便恢複了鎮定,眼角彎彎地笑起來,那笑容裏有我看不懂的安心:“還是被你發現了嗎?”

夜涼如水,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這條路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幾米外的路燈下,便是我家住的小區的入口。無論多麽不想離別,這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卻很有默契地同時停住了腳步。風聲如泣,我們站在微涼的風裏,相視無言。

良久,我抬頭看他:“小圓她……”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便重重地點頭,說:“我知道。”

“你知道的吧,小圓對我來說是如同鶴雪一般的存在,所以……”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要求過分又自私。

他卻答得毫不猶豫:“我知道的,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不是的。”即便小圓是如同鶴雪一般的存在,但我也不希望他犧牲自己的幸福,“我不是讓你立刻接受她,我隻是……隻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關係就斷然拒絕小圓,我隻是希望你可以給她一個愛你的機會。”

“好。”他看著我,揚唇,輕輕扯開一絲蒼涼的笑,那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慢慢漾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不堪一擊的泡沫。

“那麽——”我深深地看他一眼,“再見。”

我轉身就走,不敢有任何遲疑,害怕下一秒自己會不顧一切地改變主意。

向前跨出第一步時,他突然從後麵拉住了我的手,用力將我攬入懷中,下一秒,他的吻便輕輕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五】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靜止了一般,微風拂來,他身上的白殘花香那麽清淡,而我們的身後是滿天繁星。

我輕輕地吸吸鼻子,努力記住屬於他的氣息和溫度。

良久,我聽見他說:“再見了,羲和。”

我用力地回抱他,放手,轉身,卻在側身的那一瞬間愣住,動彈不了分毫。

不遠處的路燈下,昏黃的光暈裏站著一個單薄的、搖搖欲墜的身影。

“小圓……”我啞聲叫她。

她卻扭頭跑入黑暗中,風中隱約傳來她壓抑的嗚咽聲。我想起她轉身跑開時看向我的眼神,那樣無助與絕望,讓我想起那一年大雨中的鶴雪。我急得快要哭出來:“花子尹,你快去追小圓啊。”

“好。”花子尹這樣答的時候,人已經追了出去。

我惶惶不安,對著他消失的方向喊:“一定要找到小圓啊。”

黑暗裏立刻傳來他堅定的聲音,他說:“羲和,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同樣的事發生兩次。”

我放下心來,輕歎一口氣,心底卻漸漸酸澀起來。

黑暗裏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我對著那一團黑暗,輕聲呢喃:“再見了啊,我的愛人。”

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我呆呆站著,久久不能回神。

有人輕輕拍著我的肩說:“宋羲和,真的是你啊。恭喜你啊,終於找到了你的‘長壽麵’先生。”

我抬頭,是常來小區裏收發快件的快遞小哥。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可是,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更不明白他要恭喜我什麽。

“你……說什麽?”

“恭喜你終於找到了那個男生啊,就是以前總在你生日的時候用快遞送長壽麵給你的男生,你的‘長壽麵’先生啊。”

“他……他在哪裏?”也許是因為冷,我的聲音顫抖不已,他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卻不願意相信那是事實。

花子尹怎麽可能是我的“長壽麵”先生?

他一定是認錯了。

然而,真相總是來得殘酷又突然。他說:“就是剛才那個男孩啊,每次都是他來找我快遞長壽麵。”

“不……”我絕望地搖頭。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我費盡心力想要掩藏的那個真相,那個我愛他的真相,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原來,他早已陷入那樣絕望的痛苦中。

那麽,這些日子以來,他又經受著怎樣的折磨呢?可他,絕口不提他就是“長壽麵”先生。

我以為我在保護著你,卻不知道,你在傾盡一切地保護著我。

“怎麽?你還不知道?我不會看錯的,就是那個男孩啊。以前你問我那個男孩長什麽樣,我描述不出來,但現在見了麵我是肯定不會認錯的。你忘了,你還讓我給他帶過兩次字條呢……”

胸腔裏仿佛有細細暖流涓涓流動,我不等他說完,便向著花子尹消失的方向拔足狂奔。

對不起,鶴雪。

對不起,小圓。

如果他不僅僅是花子尹,他還是我的“長壽麵”先生,如果他早已知道我其實也深愛著身為“長壽麵”先生的他,如果他也早像我一樣被“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折磨,如果那個“不愛花子尹”的謊言已不能減輕他半分痛苦,那麽,請原諒我,我必須親口告訴他,我也愛他。

我脫掉高跟鞋,赤腳向前狂奔,夜風“呼呼”拂過耳邊,眼淚不停地落下來。

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那四句話,那四句我跟你說過的話是什麽,我全都想起來了。

第三句是那年收到你的長壽麵時,我讓快遞小哥在下一次你再送長壽麵時轉交給你的字條,那上麵寫著:“謝謝你,‘長壽麵’先生。”

第四句,是鶴雪離開之後,我在最絕望的日子裏讓快遞小哥轉交給你的字條:“‘長壽麵’先生,我想,我大概是愛上你了。”

對不對?

而我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從此之後你便再無音信。

你是怕我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正是害死鶴雪的人而為難,所以你選擇讓“長壽麵”先生永遠消失,對不對?

還有,在那封情書裏,你說要告訴我的重要的事,其實是花子尹就是‘長壽麵’先生,對不對?

可惜,我沒有去;可惜,後來鶴雪離開,你再也不能說。

還有,也許,鶴雪那半本日記裏,你撕掉的部分,其實記載的是,你就是‘長壽麵’先生,對不對?

你怕我看見,對不對?

雖然,這一切我還沒有答案,不過,沒有關係啊,等我找到你,你會慢慢講給我聽的,對不對?

【六】

我奔跑在車來車往的街頭,全然不顧腳底傳來的疼痛,想象著找到花子尹後的情形,那疼痛仿佛也變成了甜蜜的憂傷。

然而,哪裏都是人,哪裏都沒有花子尹的身影。我著急地轉頭四顧,然後便看見了失魂落魄橫穿馬路的小圓和呼嘯著衝她而去的汽車……

我害怕得全身僵硬,卻在那一瞬間,瞥見了馬路對麵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顧一切地衝向馬路中間的小圓,在推開小圓的一瞬間,微微側頭看向我,眼神裏全是留戀與不舍。

我看見花子尹被迎麵而來的車高高撞飛,又重重落下,像折了冀的鳥。他的身後是漫天飛揚的白色油桐花,如同皚皚白雪,令人禁不住冷得顫抖。

啊——我在心裏嘶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仿佛聽到左胸腔裏傳來“啪”的一聲輕響,隨後心髒便分崩離析、血肉橫飛。

我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我聽見汽車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我聽見小圓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甚至可以聽見那些人“沒救了”的低語聲,我眨眨眼,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這一定隻是一場沒有醒來的噩夢。

我轉身,低著頭快步離開,我要快一點兒離開這裏,我要去青枝山下的油桐花樹下,因為,那裏,花子尹,我的‘長壽麵’先生,他正在等著我。

我不懂小圓為什麽要哭,我不懂那些人為什麽要說“沒救了”,我的‘長壽麵’先生明明好好地在青枝山下等著我。

你說,油桐花開的時候,我會在青枝山下等你。

那麽,請你再耐心等一等啊,我這就來赴你的約。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不知道過了多久,昏黃的路燈下慢慢顯出山峰的輪廓。我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向前奔跑。我記得那裏,有一樹一樹白得像雪一樣的油桐花。

然而,仿佛是在一眨眼之間,風吹樹搖,那些白色的花兒像雪花一樣簌簌落下來,積在我的腳下,慢慢湮滅我的希望。

我不停地奔跑,在那些枝頭尋找,然而,一朵花也沒有。

我固執地以為,隻要油桐花還在,那麽花子尹就一定會在這裏等我。

然而,沒有油桐花,更沒有花子尹。

我頹然坐在地上,腳底磨破的地方有殷紅的血一直流出來,漸漸染紅白色的落花。我怔怔看著那鮮紅的**,身體裏某個地方撕心裂肺般疼起來。

我強忍了許久的眼淚洶湧而下。

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我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噩夢。

我知道,我的“長壽麵”先生,再也不會回來。

油桐花落了還會再開,可是,花子尹,自你離開後,這世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你,愛我如生命。

番外?一眼萬年

【一】

隻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花子尹

後來,我常常想,那個人是什麽時候,因為什麽,悄悄潛進我的心裏,安營紮寨,一住經年的?

答案不過是簡單的四個字——一眼萬年。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而那驚鴻一麵發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傍晚。

那是個天氣陰沉的周末,烏雲壓頂而來,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我從球場出來,路過本市最大的那家KTV時,遇上那群嘰嘰喳喳的女生,而她就站在那群女生之中。

小小年紀,明眸皓齒,遺世獨立。

我一眼便認出她來,她叫宋羲和,是白沙學校赫赫有名的校花。

如果你以為就是這一眼,便讓我牽腸掛肚,那麽,你便大錯特錯了。

彼時的我,很有些傲氣,總是對這些空有姿色的女孩不屑一顧。因此,我隻是冷眼看著她和那群女生告別,坐上出租車離開。甚至,在她離開後,那些女生七嘴八舌地說她的壞話時,我也隻是笑了笑,暗自歎息一句:“可悲的校花同學。”

雨點便是在這個時候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的。

我躲進旁邊的屋簷下,那群沒來得及離開的女生也擠了過來,毫無顧忌地繼續詆毀著前一刻還笑臉以對的人。

“看到了吧?她宋羲和再了不起,也是個可憐人,過生日都沒有家人陪,非得拉著我們一起過。”

“就是!在學校裏再耀武揚威又有什麽用?過生日連碗長壽麵都吃不上……”

背後議人非君子,我聽不下去,轉身準備離開,卻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宋羲和。她應該是剛從出租車上下來,手裏還抓著一把沒有撐開的雨傘。

彼時的她,站在大雨中,麵色蒼白,如同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回來給她的“朋友們”送傘,而她的“朋友們”在取笑挖苦她。

我以為,以她在學校裏的行事風格,一定會走過來,當麵質問那些女生,但她沒有。她隻是將傘扔進旁邊的垃圾筒裏,轉身冒雨離開。

滂沱大雨裏,她極力挺直的脊背讓人莫名心疼,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我看著她走進一家麵店,點了一碗長壽麵,再看著她拎著裝著長壽麵的袋子在傾盆大雨裏踟躕而行。

如果那時,我假裝隻是路人幾大步從她身邊經過時,看見的是她滿是淚水的臉,便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吧?

可偏偏,我看到的是一張嘴角輕揚努力微笑的臉,不過是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卻仿佛能驅散所有的陰霾。我甚至聽見她輕輕哼著歌,是那首《生日快樂》。

倔強又令人心疼的女孩。

我腳步不停,卻猶豫起來,要不要回頭看她一眼?要不要確認一下她是否躲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偷偷落淚?而我最不願意看到那樣倔強的人默默流淚的樣子。

這樣想著的時候,雨慢慢地停了,太陽從雲層裏探出頭來,一縷陽光落在身上,暖暖的,像她的笑臉。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身後卻已沒有了她的蹤影。仿佛是受了蠱惑一般,我不假思索地原路返回,急切尋找,終於在街角公園發現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蹲在一叢盛開的芍藥花下,側著頭,眯著眼,對著一隻縮在花叢裏的醜醜的小流浪貓伸出手:“喵喵,乖啊,出來啊,我不會傷害你的。”

大概是因為她這樣說時滿眼真誠與一臉耐心,那隻小貓最終選擇信任她,怯怯地從花叢裏走了出來。

“今天是我的生日哦!嗯,我有一碗長壽麵,我們一起吃好不好?”她用筷子夾著麵條慢慢遞到小貓麵前。看著小貓在猶豫了片刻後終於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笑容便自她的嘴角慢慢漾開。

雨後初晴的傍晚,暗香浮動的花影裏,一人一貓,守著一碗長壽麵,吃得津津有味,我突然就失了神。

愕然回神的時候,才驚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翹起來。隻要她沒事就好。我回身準備離開,卻突然聽見她嗚咽的聲音。

她說:“小貓咪,因為你不是什麽名貴品種,所以沒人要你對不對?為什麽所有人都是這樣,都隻在乎外表呢?因為我比她們長得好看,所以她們沒一個人願意真正做我的朋友……沒關係,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什麽名貴品種……”她吸吸鼻子說,“你也願意跟我做朋友,對不對?這樣,以後就有人陪我吃長壽麵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被風聲淹沒。

我愣在原地,生怕驚動了她。

隔著花叢,我隻能看見她瘦弱的背。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哭,是那種無聲又激烈的哭泣。像一隻受了傷的孤單小獸,一個人躲在沒人看見的角落默默舔舐傷口,隔天又張牙舞爪地出現在眾人麵前,絕不將自己的傷口示於人前。

這樣孤單又倔強的她,實在太令人心疼了啊!這樣倔強的她,令我想起我所熟悉的一種花,白殘花,野生薔薇的一種,無論是外形或者氣味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卻倔強又固執地開遍山野。

我想走過去告訴她,以後的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可以陪著她,做她的朋友,陪她吃長壽麵。

可是,我知道,那樣驕傲的她,絕不允許有人看見她狼狽落淚的樣子。

我悄然離開,卻滿腦子都是她彎起嘴角努力微笑的樣子。我以為我生病了,後來,我才知道,這便是所謂的一眼萬年。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二】

用盡畢生勇氣,終於肯接受那個你不愛我的事實。

——花子尹

後來,每一年她的生日,快遞一碗長壽麵、兩枝芍藥花、一個白殘花香囊和一張生日賀卡給她,便成了我雷打不動的習慣。

我告訴自己,我做這些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我隻希望她在每年生日的時候不再因為吃不上長壽麵而獨自落淚。

然而,我內心清楚地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否則,我就不會時刻注意她的一顰一笑,更不會拚了命地學習,一直保持著年級第一的成績。

我天真地以為,我第一,她第二,這樣也許有一天她便會注意到我。

可惜,她的眼裏似乎裝不下任何無關的人和事。

我卻並不因此難過,她知不知道是什麽人在陪伴著她又有什麽關係?隻要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一直有人陪著她,隻要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並不孤單,就好了啊!

那一天,雲淡風輕,我像往常一樣帶著一碗長壽麵、兩枝芍藥花去她家附近的快遞點。大概是因為除了我以外,再沒人快遞過長壽麵,快遞小哥一眼便認出了我。他激動地在抽屜裏一頓亂翻,最終將那張字條遞到我的手裏。

我愣在原地,手裏緊緊捏著那張對折起來的字條。

快遞小哥連忙解釋說:“是那個女孩子給你的,就是你快遞長壽麵的那個女孩啊!這張字條還是去年我送長壽麵給她的時候,她讓我在你再來快遞長壽麵時給你的,留在我這裏都一年了……”

那時,陽光正好,快遞小哥絮絮地說著,我卻聽不清他任何一句話。那一刻,仿佛眼前所有的人、物、街景都化成了背景,我滿腦子都是那張嘴角輕揚努力微笑的臉。

親愛的羲和,我怎麽會不知道那是你留給我的字條呢?

我隻是開心得過了頭,又有點兒緊張得不知所措。我高興是因為你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緊張是因為害怕字條裏是你拒絕的話。

如果你在紙條裏說“請不要再給我快遞長壽麵”,我又該怎麽辦?如果我和你之間這唯一的聯係都沒有了,我該怎麽辦?

恐懼感便是在那一瞬間襲來的。

因為太在乎,我成了這世上最膽怯的膽小鬼。

我捏著字條不敢打開,一路奔跑來到我們的故事開始的地方。金色的陽光下,那叢白色的芍藥開得正盛,一如你幹淨漂亮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字條,謝天謝地,你在字條上寫的是:“謝謝你,長壽麵先生。”

彼時,有風吹過,空氣裏滿是花香,陽光仿佛也更加溫暖起來,就連街頭的吵鬧聲都變成了美妙動聽的音樂。

“長壽麵先生,長壽麵先生……”我輕輕念著陌生的、你賦予我的名字,覺得既親切又好聽,笑容再也藏不住。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故事隻停留在這裏,我是否就可以一輩子做你的長壽麵先生。不是花子尹,隻是你的長壽麵先生,即便你不知道我是誰,長什麽樣子,那樣也是幸福的吧!

可惜,那樣悄悄喜歡著你的我,仿佛著了魔,心裏暗暗滋生執著的貪念。因此,我們的故事終於朝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

因為心存貪念,我想讓你知道,我不僅是長壽麵先生,我還是花子尹。我不再僅僅滿足於默默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我想和你並肩走在明媚的陽光下。

於是,那一年,當我知道你想得到那個參加比賽的資格去Z市和媽媽一起過生日時,鬼使神差般,我走到你的傘下,笑望著你。

可惜,那時,你卻冷冷地瞪著我說:“神經病。”

我愣在原地,雨水落進衣領裏,冰涼一片。

原來,你不喜歡我,你不喜歡身為花子尹的我。

我並不怪你,因為你並不知道我就是你的長壽麵先生,我隻是怪自己,怪那個你並不喜歡的花子尹的身份。

我知道,你對身為花子尹的我沒有好感,是因為傳說中我有個“花蝴蝶”的稱號。我因此生自己的氣,仿佛是跟自己賭氣一般扔下一句:“對,我有病!”便倔強地轉身離開。

我走出去沒多遠就開始後悔,忍不住轉身時,茫茫雨幕裏已沒有了你的蹤影。

茫然地站在滂沱大雨裏,我的心狠狠地疼起來。

終於肯接受那個你不喜歡我的事實。

宋羲和不喜歡花子尹。

【三】

不能做你的男主角也沒有關係,隻要能留在你人生的電影裏,我願做永遠的群眾演員,甘之如飴。

——花子尹

我沒有去參加那場資格選拔考試,我以為那樣羲和便可以順利得到那個去Z市的機會,可惜,最終她也沒能去成。

我知道她一定十分失望,可能還會因為又不能和親人一起過生日,而偷偷躲在沒人的地方掉眼淚。

我想起那年芍藥花叢下,她孤單的背影,心便隱隱痛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以花子尹的身份走到她麵前,對她說:“沒有關係啊,還有我陪你。”

我像生了病,整日無精打采。偶然,在校園裏迎麵遇見她,明知道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卻要急急轉身躲開。

我知道,是我那別扭的自尊心在作祟。

日子就在這樣的別扭裏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她生日的那天。我下定決心不再快遞長壽麵給她,卻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天快黑的時候,我鬼使神差般走進廚房,手法熟練地做起長壽麵來。當那碗長壽麵像往常一樣被裝進保溫桶時,我才猛然驚覺自己的心意。

是否可以和她並肩走在明媚的陽光下,能不能成為她人生電影中的男主角,又有什麽重要呢?隻要能一直留在她人生的電影裏,哪怕隻是一個群眾演員,哪怕隻是她從沒有見過的長壽麵先生也好啊!

至少,至少可以讓她知道,她並不孤單,在世界的某一個地方,一直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會為她煮一碗長壽麵。

我這一生所求,其實不過就是如此啊!

那麽,之前的我又在糾結什麽呢?

我自責地拎起保溫桶飛快地跑出家門,希望可以趕得上在她的生日派對開始前讓她吃到長壽麵。然而,快遞點都關了門,我猶豫了片刻,決定自己送過去。

隻要悄悄將保溫桶放在她家門前,按下門鈴後飛快地跑掉,那麽我便可以永遠守住那個她不喜歡的“花子尹就是長壽麵先生”的秘密。

可是,羲和,你知道嗎?我以為我的計劃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在你家門前,遇到了那個我們故事裏至關重要的人——鶴雪。

當我氣喘籲籲地趕到時,我看到清冷的月光下,你小心翼翼地捧著保溫桶喝著麵湯,鶴雪便是在這時候從一旁的樹影裏跳出來的。我突然明白過來,你手裏的那碗長壽麵是她送的,而我遲了一步。

那一瞬間,我的內心並不失落,反而奇異地高興起來。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終於不再孤單,你終於有了真正的朋友。

雖然你一直對她說著一些嫌棄的話,雖然最後,你衝離開的宋鶴雪喊“喂,我可沒答應做你的朋友”。但知你如我,又怎能不懂你的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的心裏,早已將宋鶴雪當成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於是,那一晚,我悄悄尾隨著離開的宋鶴雪。我在半路攔住她,十分唐突地請她以後多照顧你。

她愣了一下,卻並不害怕,隻是看了看我手裏的保溫桶,了然地說:“是送給羲和的長壽麵嗎?你怎麽不給她?”

我沉默不語。

“你不說實話,我可不會答應你的要求,誰知道你安的什麽心?花子尹,我可知道你在白沙學校名聲並不怎麽好。雖然羲和還沒答應做我的朋友,但是我心裏早就把她當朋友了,所以我絕不允許你打羲和的主意。”

她說得視死如歸,足可見她對羲和是真心實意,我便放了心。

大概因為她是羲和唯一的朋友,我便毫無保留地將內心的秘密告訴她:“因為羲和不喜歡身為花子尹的我,所以,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的長壽麵先生是花子尹。所以,請你一定替我保密,還有,請你一定多照顧羲和。她其實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開心,她其實很孤單。”

她想了想,點頭,又歎氣問:“這麽做,你甘心嗎?”

我笑道:“甘心的。不能做她的男主角也沒有關係,隻要能留在她人生的電影裏,我願意做永遠的群眾演員,哪怕隻是一個她沒有見過,也永遠不會知道是誰,隻有一個代號的長壽麵先生。”

現在想想,原本故事也可以結束在這裏,雖有遺憾,但終究美好。

然而,人的貪念始終會在不經意間死灰複燃,而那時的我,為了更接近羲和,為了更多地了解羲和的一點一滴,麵對鶴雪的那個提議,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而她的那個提議是:“花子尹,既然你這麽關心羲和,而我是羲和的朋友,不如,我們也做朋友吧!”

可惜,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後來的後來,羲和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宋鶴雪會死於非命,因為我。

一念之差,終鑄成大錯。

而我們的故事,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無可挽回地急轉直下。

還來不及告訴你我們故事開始的地方,關於我們的結局卻早已落幕。

——花子尹

關於我和鶴雪之間的種種,很多其實我並不記得,有一些即便記得也不願意再提起。

隻記得是一個仲夏夜,我渴望接近羲和的貪念再次複燃,對於有人給她寫情書的事耿耿於懷,終於忍不住也提起筆給羲和寫了封情書,第二天請鶴雪代為轉交。

我既矛盾又痛苦,既想孤注一擲,告訴羲和,我是長壽麵先生,又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她。那樣矛盾又膽怯的我,最終沒有勇氣在情書的末尾署名,隻是說:“油桐花開時,我會在青枝山下等你。”

我心存僥幸,如果她去了,那麽我便告訴她;如果她沒去,我就繼續做她的長壽麵先生。

我翹首以盼,直到日暮,鶴雪終於回來,帶來的消息卻是羲和的斷然拒絕。

她說,她永遠不會去。

很奇怪,當我聽到鶴雪轉述的消息時,卻並不難過,反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鶴雪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側頭將臉藏進路燈的陰影裏,笑了笑說:“沒關係,反正,我還可以做她的長壽麵先生。”

她卻突然說:“花子尹,你可以做我人生電影的男主角嗎?”

仿佛平地一聲驚雷,我隱隱不安,卻不知該如何拒絕她,因為她是羲和唯一的朋友。

“你知道的,我在白沙學校的名聲並不好。”我盡量說得委婉又明確,“所以,我不能做你的男主角。”

“我那時候那樣說是因為我跟大多數人一樣不了解你,現在,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專一的人。”

我惻然,如果連鶴雪都能看明白我的心,那麽假以時日,羲和,你是否會懂我的心?

我抱歉地對她笑:“你知道的,我有喜歡的人。”

她卻執著萬分:“可是,羲和她並不喜歡你。”

“沒關係,隻要我喜歡她就好了。”

我以為我已拒絕得夠徹底,卻沒想到鶴雪比我的執念更強烈。

其實,鶴雪是個很善良的女生,因為看穿了高高在上的羲和內心是那麽孤單寂寞,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所以一心一意、死皮賴臉地要跟她做朋友,也因為最終羲和接受了她這個朋友而歡呼雀躍。

但,就算如此,在她喜歡的人喜歡著自己珍視的朋友這件事上,她選擇了說謊,甚至拿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許韻來當擋箭牌。

大概喜歡一個人便會如此奮不顧身、身不由己。

一如鶴雪愛著我,一如我愛著羲和。

大概是因為同病相憐,我終究對鶴雪狠不下心來,也因此釀成大禍。

很久很久之後,關於那一天的種種細節仍然曆曆在目。

台風呼嘯著仿佛是誰在哭,暴雨如注,澆滅了鶴雪在樓下草地上點亮的蠟燭。我站在教學樓上,看見鶴雪被一群人圍著,孤立無援。

因為,我看見了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是羲和。

她隔著人群和雨簾與鶴雪對視,我知道,此刻的她一定很討厭那個讓鶴雪如此被人嘲笑的人,如果她知道那個人是我又會怎樣?

我因此卻步。

再回神時,羲和已不知去向,隻有鶴雪立在人群中,抬頭望向我的方向。她的眼神是那樣絕望,絕望得讓我惶恐不安。

因此,當她分開人群,衝進大雨裏時,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跑下樓,追了出去。

我奔跑在大雨中,忐忑不安,害怕鶴雪出事,害怕如果鶴雪有事羲和會怪我,更害怕羲和已經知道鶴雪喜歡的人是我。

我立在十字路口,隔著白茫茫的雨幕四顧尋找,終於看見了正沿著江邊馬路失魂落魄向前走的鶴雪。

後來,每一個萬分懊悔的午夜,我常常做這樣的假設:如果那個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追過去,將鶴雪安全地帶回去,那麽,羲和,關於我們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呢?

可惜,那個時候,那個我準備追上去的時候,不經意的一瞥間我看見了十字路口另一側的小巷裏你小小的身影;可惜,那時候喜歡著你的我,是那樣懦弱又自私。我害怕你看見我去追鶴雪,我害怕你因此知道這一切。

我天真地以為,等你走遠一點兒,看不見我的時候,我再去追鶴雪,也沒有什麽關係。然而,便是那片刻的遲疑,便是那一點點懦弱和自私,最終令我們萬劫不複。

我在路人的驚呼聲裏轉身時,已經遲了,鶴雪踉蹌了一下,直直跌向了路旁洶湧的河水中。

如同高樓大廈轟然倒塌一般,我的心像是跌入萬丈深淵,猛地沉下去。

我飛撲到河邊,想要抓住鶴雪的手。一個浪頭打來,洪水瞬間便吞沒了她的身影。我依稀看見被洪水卷走的刹那,她朝我露出的笑容,是那種寬容的、沒有悲傷、沒有怨恨的笑容。

我的眼淚洶湧而下,我想要縱身跳入河中,把她拉上來,卻被趕過來的路人死死按在地上。

我用力地嘶吼著,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雨水灌進我的口中,我的臉貼在冰涼的路麵上,冷得忍不住打戰。

洪水帶走了鶴雪,也帶走了你和我的所有可能。

是的,羲和,我清楚明白地知道,你和我再無可能。

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眨眨眼,又眨眨眼,便看見了馬路對麵小巷裏你的身影。

我就那樣被好心的路人緊緊按在地上,臉貼著地麵,眼睜睜看著你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裏清楚地明白,你和我,從這一刻起,注定隻會漸行漸遠了。

怎麽辦呢?

【五】

哪怕是以你所憎惡的身份出現,我也要留在你的身邊,親眼看著你幸福。

——花子尹

鶴雪走了。

所有人都掉了眼淚,包括當初嘲笑鶴雪的那些人,唯獨羲和你從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所有人都在說你冷血無情。隻有我知道,你才是最難過的那一個。因為太傷心,所以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你像是變了一個人,暴飲暴食,短短幾個月內,體重增加了50斤。我看著你這樣折磨自己,心疼不已,卻束手無策,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遊魂一樣去到你家樓下,看一看映在窗戶上的你的影子。

便是那無數個夜晚中的某一天,我在去你家的路上遇見了那個快遞小哥,他將你寫給我的第二張字條交給我。

當字條展開的那一瞬間,我的眼睛突然濕潤起來。

你說:“長壽麵先生,我想,我大概是愛上你了。”

我又何嚐不知道,此刻無助的你,是多麽需要長壽麵先生的安慰,哪怕隻是一句:“沒有關係,羲和,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可是,對不起,羲和。

原諒我這樣自私,再也不會讓長壽麵先生出現了。

你喜歡的長壽麵先生,是我;你憎惡的花子尹,也是我。

我最不願令你為難,所以,請原諒我,羲和。原諒我讓長壽麵先生以那樣美好的一麵終結在你的記憶裏。

從今以後,這世上沒有你愛的長壽麵先生,有的,隻是你所憎惡的花子尹。

但即便是以你所憎惡的身份出現在你麵前,我也要追隨你去到C城,留在你的身邊,親眼看你幸福。

電影裏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製。

所以,請原諒我,羲和,我大概永遠不會告訴你,那個你討厭著的花子尹,就是你的長壽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