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靠近太陽,才知道自己曾經身處怎樣的寒冷。

【一】

連綿不絕的細雨終於在周一的早晨停了,久違的太陽從雲層裏探出頭來,金色的陽光落了一地。

我走出家門,張開雙臂,仰麵感受陽光的溫度。風兒很輕,花兒幽香,不過隻隔了兩天,卻仿佛突然從寒冷的冬天跳轉到溫暖的晚春。我決定步行去學校,享受這片刻的美好,來提前慶祝我今天將要做的一件大事。

像往常一樣,我低著頭,踩著預備鈴聲走進教室。一隻腳跨進教室的一瞬間,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沒錯,我顯然忘記了一件事、一個人。

那就是花子尹。

我在心裏默默祈禱,周五花子尹所說的將要和我成為同班同學的事並不是事實,但,上天總是跟我作對。我站在教室門口,一眼便看見了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花子尹。

這個人,無論到哪裏都有本事引人注目。就好像現在,他隻是坐在那裏什麽也沒做,便已引得無數女生圍在他周圍嘰嘰喳喳。

我悄悄從後門走進教室,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還是有人發現了我。隨後我便聽見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高個子男生的聲音:“喲,看誰來了?這不是胖鶴嘛。”

“人家叫鶴雪啦,像雲一樣會飛的鶴雪喲。”另一個男生揮動著雙手模擬著鳥飛著飛著突然栽倒在地的動作,“哎呀,太重了,讓小爺歇一會兒。”

教室裏頓時響起一陣哄笑,我又成功地成為全班的焦點。

我咬著唇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發火,否則就正中了他們的圈套。我安慰自己:嗯,宋鶴雪,還不錯啊,至少還是像在白沙學校一樣,焦點的位置沒有丟啊。

我任由他們取笑,沉默不語。盡管如此,他們卻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哄笑聲越來越大。

我不予理會,隻想快點兒走到我在倒數第五排的座位旁。

那個高個子男生大概發現了我的企圖,將自己的課桌往外挪了挪,原本寬敞的過道立刻變得狹窄起來。

我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形是絕不可能順利地從那麽狹小的過道中通過的。我停住腳步,漠然地望著那個人為的狹窄通道。

人心,是從什麽時候變得這樣狹小、醜惡的呢?

教室裏靜悄悄的,不用抬頭我也知道,他們都在等著看我笑話。我暗暗攥緊縮在衣袖下的手。又有什麽要緊的呢?他們不就是想看一個胖子如何笨拙又滑稽地擠過狹小的過道嗎?做給他們看就好了啊。

我慢慢地朝過道靠近,然後便聽到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麻煩借過。”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花子尹。

他側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個子男生,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高個子男生僵持了片刻,仿佛是迫於花子尹的氣場,識趣地挪開了桌子。花子尹卻並不急於通過,他一邊伸手按著高個子男生的課桌,一邊側身去拿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我便趁這個時候快速從通道中走過。與花子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心裏湧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

我一廂情願地以為,花子尹是在故意幫我,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

因此,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我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走到花子尹的座位旁。他正低頭看書,感覺到有人,頭也不抬地用餘光瞟了我一眼又繼續專注於書本。

我飛快地輕聲說道:“早上謝謝你。”

他終於肯抬起頭來,一臉詫異地望著我:“同學,我們認識嗎?”說完,他將頭扭向一邊不再理我,仿佛我是空氣一般。

我愣在原地,好幾秒後才回過神來。可是,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仍然猜不出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現在不會揭穿我的秘密。

【二】

我用了整整一中午的時間,終於在三年級所在樓層的衛生間門口堵到了連夢莎。那個仿佛時刻都微笑著的漂亮女生在被我攔住去路的一瞬間不悅地挑起了眉。

我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我是二年級的宋鶴雪,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嗎?”

連夢莎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我,眉目間天生的優越感盡顯。她望著我,臉上的笑容加深:“這個學校裏每個人都想成為我的朋友。”

我抬頭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哦?”她不以為然,“那就說說看吧,有什麽理由能讓我必須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有一種星星自己是不會發光的,它必須借助反射太陽的光芒才能讓人們看見它。”我說,“我就是那種星星,而你是我要找的太陽。”

“嗯?”她微微仰著頭,“可是太陽會得到什麽好處呢?”

“耀眼炫目人人都可以看得見的太陽,有些事是不能親自去做的,而這些事,我可以幫你去做。”我太了解她們這種人,別人眼裏她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事實上她們也有求而不得的東西。不對,事實上,她們有時候礙於那可憐的自尊連求都不敢求。

“我沒什麽事需要你去幫我做。”連夢莎繞過我向前走。

我並不阻止她,隻是衝著她的背景低聲說:“比如故意製造和許韻獨處機會這樣的事呢?”

連夢莎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住腳步,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脊背微微僵硬了一下。我知道,我已經成功了一半。果然,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收到了連夢莎的短信。

她在短信裏輕描淡寫地說:“明天晚上有我的生日派對,你過來吧,許韻也會來。”

我知道,她是想試試我是否有幫她做事的能力。可惜,她不知道,這個測試對我宋鶴雪來說簡直毫無難度。

接下來的半天裏,花子尹並沒有來找我麻煩。我甚至開始懷疑,上周五的那場相遇不過是個偶然,而他以秘密要挾我,不過是想跟我開個玩笑而已。這樣也好,我可以專心地準備參加連夢莎的生日派對。

【三】

第二天午休時,我強行拉著小圓來到學校附近最高檔的商場,穿梭於各個服裝專櫃專注地挑選衣服。蕾絲、蝴蝶結、粉紅色,我熱衷於這些流行元素,完全不考慮這些是否適合我。在我第五次穿著這一類衣服從試衣間走出來尋找小圓,詢問意見時,小圓終於忍不住支支吾吾地說了實話。

小圓評價我身上的那套衣服時低著頭,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鶴雪,換……換一件會不會好一點兒?”

我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我也很清楚,粉色蝴蝶結上衣和白色蕾絲蓬蓬裙實在不適合胖胖的我,可是,我不出聲,執著地在試衣鏡前來回地看這套衣服的上身效果。

小圓大概害怕自己剛才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她從一排衣服中挑出一件寬大的休閑裙遞到我麵前,說話時的聲音都緊張得有些顫抖起來:“鶴雪,你……你看,這一件……這一件怎麽樣?”

“你手裏這件也很好,可是,我還是喜歡身上這套。”我向小圓撒嬌,“怎麽辦?我就想穿這一套去參加連夢莎的生日派對。”

小圓驚訝地看著我。

我知道已經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趁小圓還沒有反應過來,我轉頭對售貨員堅定地說:“我就要這一套。”

等我付完錢從收銀台回來的時候,小圓仍然呆立在專櫃前沒有回過神來。我正要拉她走時,一個戲謔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哇,沒想到某某人也有品位這麽差的一天。”

是花子尹。

聽他的語氣,分明又是想來找碴。我不想和他糾纏,拉著小圓繞開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剛走出幾步,我便聽見身後的花子尹慢悠悠地說:“穿這一套去連夢莎的生日派對可不行啊。”

我突然害怕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頭盯著他,激動地質問道:“花子尹,你是不是閑得慌?你這樣天天跟蹤我、調查我的行蹤有意思嗎?”

花子尹似乎早料到了我會有這樣的反應,環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望著我,不出聲。

小圓輕輕扯我的衣袖,可憐巴巴地說:“鶴雪,是……是我告訴他你要去參加連夢莎的生日派對的。”

是我反應過度了嗎?

我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花子尹眯起眼睛對著我笑,那樣子簡直欠揍極了。

我不想承認錯誤,嘴硬地嘟囔:“八成以前在白沙學校就跟蹤過我,誰知道呢。”

我說完,不等花子尹反應,便拉著小圓跑開了。我以為像花子尹這麽自傲的人,一定會追過來跟我理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沒有。

【四】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地平線吞沒,暗藍色的天光籠罩大地,我依約來到了連夢莎家位於半山腰的別墅前。

跟時尚現代的建築風格不同,這裏隻有白牆烏瓦。別墅四周翠竹掩映,典型的徽派風格,充分體現了主人家不同尋常的品位。

我走進別墅大門,穿過別致的庭院,來到一樓的大廳。令我意外的是,大廳裏隻有十來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客人,而連夢莎還沒有出現。但我知道這絕不是一場簡單草率的派對,單看滿大廳的伯爵玫瑰,便可知主人的用心和重視。

巨大的大廳裏,十來個人顯得突兀又顯眼,好在並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徑直走到食物台旁,取了一杯香檳酒,一邊小口啜飲,一邊悄悄聽他們八卦。

穿紅色小禮服的女孩抬頭看了看樓梯,壓低聲音神秘地說:“知道吧,這次咱們都是陪襯。”

有人立刻不屑地說:“嘁,就她連夢莎的生日派對,我們哪次不是陪襯啊。”

“我不是說的那種陪襯。你們不知道吧,連夢莎前不久和許韻吵架了,又放不下架子主動去和解,所以想趁著這次……”

“啊?”有人驚訝地說,但瞬間就換上了幸災樂禍的語氣,“她也有今天!”

更有人冷笑連連:“活該!別說許韻了,誰受得了她的大小姐脾氣。許韻今天會不會來還不一定呢。”

“就是。最好別來!”有人附和,隨後幾個人便笑成一團。

我端著酒杯站在一旁,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果然,校花是沒有真朋友的。但我並不同情連夢莎,因為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世上從沒有無因的果,不用懷疑,這是我曾經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教訓,至死都不會忘記的教訓。

我仰頭將杯中的酒盡數倒進口中,酒滑過喉嚨,一陣苦澀感湧上來。我陷入往事的深淵,不能自拔。

突然,聚在大廳裏的人群一陣**。有人輕聲尖叫:“看!那是許韻的車!”

我側頭看過去,夜色裏,有人自車裏出來,關上車門,側身回頭,別墅門廊前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麵像是點綴著星星。

黑發白衣,清俊少年。

原來,你是這般模樣啊,許韻。

終於見麵了啊,許韻。

我的目光一刻都不能從眼前的這個少年身上移開。

而他雙手插在褲兜裏低著頭慢慢走過來,在跨入大廳的那一刻,他抬頭望向樓梯,停住。

我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看見了正自樓梯上款款而下的連夢莎。

烏黑的秀發,純白色的拖地禮服,連夢莎看起來像一隻美麗優雅的白天鵝,而此刻的我就像那隻襯托白天鵝的醜小鴨。

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徑直朝連夢莎走過去。因為我知道,我隻有這樣一次機會能讓許韻注意到我,隻許成功,不能失敗。

我鼓足了勇氣,目不斜視地朝連夢莎走過去。直到樓梯上一直看著門口方向的連夢莎將目光投到我身上時,我知道,我成功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此刻的許韻應該正用驚疑的目光盯著我的背影。

微胖的身材、粉色蝴蝶結上衣、白色蕾絲裙,這樣的裝扮他又怎能不熟悉呢?

我不回頭,笑望著連夢莎。她的目光隻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幾秒,便再次落向了別處。我知道,她目光的盡頭是許韻。

連夢莎走到許韻身邊,轉頭看向我:“許韻,這是我的朋友,她叫,叫……”

我不等連夢莎說完,轉身麵向許韻。在他看見我的臉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但我並不準備就此罷休,我接著連夢莎的話說:“你好,許韻,我是宋鶴雪。羽族鶴雪術的鶴雪。”

說完,我靜靜地望著許韻,隨後,我便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眼中瞬間流露出的震驚、猶疑和難以置信。而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許韻愣愣地看著我,我故意不去看他,隻衝連夢莎微笑著點了點頭便走到一旁。我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

接下來便是生日派對的一般程序,唱生日歌、切蛋糕。剛剛還諷刺挖苦連夢莎的人假裝誠心誠意地送上生日禮物,說著一些違心的祝福語。被禮物包圍的連夢莎露出幸福的笑容,享受著眾星捧月般的感覺。

我在一旁靜靜看著,突然為連夢莎也為曾經的自己感到悲哀。以為人人都愛自己,卻不知人人所愛的不過是自己身上那隨時都可能消失的光環。

我躲在角落裏暗自唏噓不已,大廳裏熱鬧的人群中突然又爆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聲。我順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隻一眼,便像中了詛咒一般,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那人一身黑色燕尾服,身材頎長挺拔,一張臉更是英俊得晃人的眼睛。但這些於我來說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人是知道我秘密的花子尹。

我像做賊似的立刻轉身背對門口,祈禱花子尹被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吸引,不要注意到我。可是,轉瞬我便想起中午在商場的那場“偶遇”,我開始擔心花子尹此行的目的,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一路跟蹤我而來的。

我恐懼地轉身,在人群中搜尋花子尹的身影,很快我便看到了被眾多女生包圍著的他。他端著酒杯和她們談笑風生,一雙細長的眼睛顧盼有神,十分迷人。

我緊緊盯著他,以防他有什麽意外舉動破壞我的全盤計劃。但是,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喝酒、聊天、微笑。有那麽一次,我甚至看見他的目光向我的方向看過來,在我的身上隻停頓了一秒不到就又回到圍在他四周的鶯鶯燕燕身上,我便鬆了一口氣。

他的關注點並不在我的身上。

正當我暗自慶幸的時候,花子尹端著酒杯,穿過人群徑直朝我走過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最終落在他的目標——我身上。

我愣在原地,看著花子尹一步一步走過來。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轉身就逃,可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功虧一簣。

就在我仰起頭鼓足勇氣準備麵對花子尹時,不料,他在離我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側身改變方向,走向我身旁的食物台。所有先前注視著我的人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各自繼續玩鬧。

我雖然也因此鬆了一口氣,但仍然不敢大意。我盯著花子尹的背影,悄悄往後退。花子尹冰冷的聲音便是在這時響起的。他彎著腰背對著我細心地挑選著食物,看似喃喃自語,但我知道他是在對我說話。

他說:“怎麽樣?沒讓你失望吧?嗯,像我們這種人無論到哪裏注定是要成為焦點的,你又何必掙紮呢?別那麽自私好不好?也來幫我分擔一些關注啊。”

“我從來不覺得做焦點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我的聲音裏不知不覺帶上了惱怒。

花子尹卻轉身笑眯眯地看著我:“是嗎?可是,你剛剛明明一直很羨慕地盯著我看啊。”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很羨慕了?”這人的自信心簡直已經爆棚。

“不然呢?”他歪著頭想了想,自顧自地說,“啊,知道了,原來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是因為今晚的我太帥了,對吧?”

“神經病。”我轉身離開。

他並沒有追過來,隻是稍微提高了聲音在背後叫我:“喂!”

我害怕他會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連忙回頭。

他見我轉頭,臉上滿是勝利的得意笑容,但轉瞬那笑容便隱沒在俊朗的眉眼間。他衝我舉杯,神色嚴肅得有些怪異。

他說:“是不是做完這件事,你就會做回從前的你?”

我愣住,我沒想到他已經大概猜到了我的計劃,我更沒想到他會問我這樣一個問題,這是個連我自己都不曾想過的問題。

完成之後,又要做什麽?去哪裏?

花子尹抿著唇望著我,一副不等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樣子。

我支支吾吾地說:“大概吧。”

“好,一言為定。”花子尹不再看我,利落地轉身,走回人群之中。

我呆呆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熱鬧的場景,突然心生茫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我知道,有些事必須做。

大廳裏,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這種虛假的歡樂氣氛讓我覺得異常憋悶。我悄悄走出大廳,順著青石板小路來到庭院一側的涼亭裏,靠著涼亭的欄杆,借著星光月色欣賞院子裏的風景。

入眼的是一樹零星的白花,單薄細小的花朵夾在茂盛的綠葉間,風輕輕一吹,那些細小的花瓣便隨風飄落。

我看著那些在風中飄舞的白色花瓣,入了迷。身後有腳步聲慢慢接近,我不回頭,我知道來人隻可能是那個人——許韻。

果然,不到幾秒,許韻修長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我眼角的餘光中。他一手端著酒杯,靠在離我三米遠的欄杆處,肆無忌憚地側頭打量著我。我並不轉頭,隻是一心望著那些隨風飄零不知歸處的白花。

就這樣,長達五分鍾的靜默後,許韻終於忍不住開口。他的聲音是那種我從未聽過的低沉卻磁性十足的聲音:“梨花。”

“什麽?”

“你看的是梨花。”他嘴角輕抿,“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哦,雖然我不太懂這句詩的意思,不過聽起來好像很悲涼的樣子。這種花瓣單薄、顏色又寡淡的花,從一開始就是注定要被風吹落的吧。就像人一樣,那些弱小的人是注定要被忽視的。”我伸手指了指旁邊一株開得絢爛異常的西府海棠,自顧自地說,“所以,我還是喜歡這種花,雖然終究還是要凋落,但好歹曾經轟轟烈烈過。你呢?你喜歡哪種?”

我一點兒都不著急,拉開架勢準備和他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許韻卻沒有接我的話茬,他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問我:“你真的叫宋鶴雪?飛鶴的鶴,下雪的雪?”

我點頭又搖頭:“是那兩個字沒錯,但是,意思取自羽族的‘鶴雪術’。”

許韻不說話,皺著眉仰頭將杯中的酒往口中倒。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你聽過‘羽族’和‘鶴雪術’嗎?”

他似乎不習慣我的逼視,低頭望著杯中的酒,喃喃地問道:“我們是不是認識?”

我搖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說謊:“當然不認識。”

“那麽——”他朝我伸出右手,“現在認識了,初次見麵,我叫許韻。”

我沒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將一個早已包裝好的精致禮品盒遞到他手裏。

他疑惑地望著我。

我一邊笑著朝他擺手,一邊後退著走出涼亭:“我還有事先走了,麻煩你幫我把禮物帶給夢莎,一定要帶到哦!不過千萬別說是我送的,我怕她不收。你知道的,她不太願意跟我這樣的人做朋友。”

我小聲說完便轉身跑出別墅大門,直到跑出很遠一段距離後,才氣喘籲籲地回頭。和我預料的一樣,別墅門前,朦朧月色裏,許韻形單影隻地呆立著。

他看見我回頭,立刻朝我用力地揮著手,然後比畫著,意思是一定會幫我轉交禮物。

我無聲地笑起來,抬頭看了看滿天的星辰。

嗯,宋鶴雪,有時候,我們這種星星也可以自己發光的。

【五】

當晚我回到住處,立刻給連夢莎發了一條短信。之後,我躺在黑暗裏緊盯著手機,一夜無眠。

當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臥室時,我終於收到連夢莎的短信,雖然隻有兩個字“謝謝”,但我知道一切都在朝著我預想的方向發展。

其實,我昨天送給連夢莎的禮物並沒有什麽特別,那隻不過是一條普通的心形銀手鏈,而能為我換來“謝謝”兩字的特別之處在於,那份禮物的賀卡上,款落處寫著兩個字——許韻。

沒錯,我模仿了許韻的字跡,製作了一個真假難辨的簽名,借許韻的手冒充他給連夢莎送了禮物。我之所以敢這麽做,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被拆穿。

我了解連夢莎,像她這樣高傲的人,心裏再喜歡那個禮物,也隻會假裝不動聲色地接受,永遠不會向許韻詢問有關禮物的種種細節。

而我昨晚給連夢莎發的那條短信內容是:“夢莎,今晚我在涼亭中碰到許韻,他當時因為害怕你會拒絕接受他的禮物正在猶豫要不要將禮物送出,我跟他說,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去做。”

因此,這一切,到了連夢莎眼裏便成了:許韻借由送她生日禮物主動與她和解,而促成這一切的人,是我。所以,就這樣,我輕而易舉便通過了連夢莎的測試。

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天中午,我再一次見到了許韻。那是上午的課程結束後的午休時分,等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我和小圓一邊商量著去哪裏解決午餐,一邊慢吞吞地往教室外麵走。

跨出教室的一刹那,外麵絢爛的陽光照得我眼花,然後我便看見了融融日光下長身而立的許韻。也許是錯覺,我居然發現,他在看見我的那一瞬間,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連嘴角的弧線似乎都柔和了一些。

我愣在原地,許韻麵無表情地朝我走過來,小圓在一旁激動地拉我的衣袖。

我呆呆地看著許韻說:“連夢莎的教室在旁邊那棟樓裏。”

“我今天是專門來找你的。”許韻看著我的目光意味深長。

我假裝不懂:“啊?”

“走吧。”許韻朝我點點頭,率先往另一邊走,“我請你吃飯。”

“啊?”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突然到訪的許韻,這完全超出了我的計劃,我隻能裝傻充愣,拉著小圓陪我。

誰知,許韻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小圓,立刻皺起了眉,但還是好脾氣地說:“抱歉,今天隻能請你一個,下次再請你的朋友。”

“我沒關係啦。”小圓連忙一邊衝許韻擺手,一邊將我往前推,“鶴雪,你快去吧。”

我猶豫地跟上許韻的腳步,心裏深知他來者不善。

許韻選的地方就在學校旁邊,是一家裝修考究的西餐廳。因為離得近,所以中午也有不少同校的學生過來就餐。我跟在許韻後麵走進餐廳時,便感覺到了強烈的注視。許韻大概也感覺到了那種並不友善的目光,特意挑了一個偏僻的座位。

坐下來之後,麵對沉默不語的許韻,我決定先發製人:“你來找我,夢莎她知道嗎?”

許韻愣了一下,突然笑起來:“怎麽?我找誰還要跟連夢莎匯報嗎?”

我看著他的笑臉,說不出話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笑容可以這樣溫暖,即便是配著不悅的語氣,也很難讓人討厭。

他見我不答,想了想說:“或者,你怕夢莎?”

“才不會!”我也笑,“我們倆清清白白,我有什麽可怕的?”

許韻望著我,一挑眉,笑出聲來,氣氛頓時輕鬆起來。整個就餐過程雖然我和許韻都沒有說話,但我仍然能毫無負擔地吃完整份牛排,甚至在點甜點的時候特意給自己要了雙份的藍莓芝士。

一直沉默不語的許韻突然抬頭看著我:“怎麽?你也喜歡點雙份藍莓芝士?”

“還有誰也喜歡嗎?”我笑問。

他不說話,隔了很久才說:“那麽咖啡也是要加雙份糖和奶了?”

“哇!”我假裝不可思議,“猜得這麽準!你簡直可以去擺攤算命了。”

許韻靠在椅背上,冷冷地注視著我。他的目光是那麽冷,仿佛下一秒就能把我凍住。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撇撇嘴,可憐又小聲地說:“其實,我們胖子都視甜食如命啦,要不然,又怎麽會成為人人討厭的胖子呢。”

我說完低頭不安地用手指揪著校服下擺,良久,聽見了許韻一聲輕輕的歎息。我抬起頭,便看見了許韻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他望著我,眼神裏的哀傷清晰可辨。

我低下頭假裝沒有看見。

他將芝士蛋糕推到我的麵前,溫柔地說:“吃吧。”

我嘴裏含著蛋糕若無其事地問他:“你今天找我有事嗎?”

他“哦”了一聲,半晌才喃喃地說道:“本來是有事的,但……現在沒有了。”

我低頭,嘴裏含著一口香甜的蛋糕,心裏卻泛起無限苦澀,我努力彎起嘴角,無聲地笑。

許韻,原來你這麽好騙,輕易便對陌生人施舍同情。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不早一點兒施舍你那廉價的同情呢?

現在,一切都晚了啊。

【六】

許韻離開後,我獨自步行回學校。春光明媚的午後,空氣裏彌漫著花香,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可是我的心裏一片寒涼。

我需要努力地仰頭,假裝看藍天白雲,才可以不讓自己的眼淚溢出眼眶。

為了不讓小圓擔心,我在學校旁邊的小樹林裏足足站了十分鍾,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隻有這樣,才能做回那個麵對諷刺、挖苦和羞辱無動於衷的宋鶴雪,才能成為那個表麵看起來刀槍不入、不讓小圓擔心的宋鶴雪。

可是,當我做足了準備回到教室時,竟然並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嘲笑。教室裏所有人都靜默地看著我,我甚至從有些人的眼睛裏看到了些許羨慕和嫉妒。

我突然明白過來,大概在他們眼裏,和校花名義上的男朋友哪怕隻是簡單地吃一頓飯,也算是很光榮的一件事吧。而除了羨慕,他們的眼裏更多的是坐等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我知道他們在等什麽,他們在等著連夢莎來向我興師問罪。可惜他們太不了解連夢莎,又太低估了我。

隻有小圓是單純地擔心我,她看見我,連忙將我拉出教室:“鶴雪,怎麽辦?他們說連夢莎不會放過你的。都怪我,中午不應該鼓勵你去的。”

“沒事。”我安撫她,“哪有那麽嚴重,就隻是吃頓飯而已。”

“真的……沒事嗎?”小圓著實被嚇得不輕,連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可是,你……你不知道連夢莎她以前……”

“放心啦。”我笑著說,“身為校花,連夢莎沒那麽小氣啦,校花要是和我這樣的人爭風吃醋也未免太失自尊了吧?連夢莎不會的。再說,我和許韻本來就沒什麽啊。”

“哦。”小圓低聲回答,顯然並不覺得我的話有多大的說服力。

我便接著說:“大不了,我現在就主動去跟連夢莎解釋清楚。”

“啊?”小圓看著我,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

我獨自去了三年級教學樓,一眼就看見了走廊裏的連夢莎。即便是穿著普通的校服,在人群中她也是最惹眼的那一個。連夢莎看見我,對圍在她身邊的女生擺了擺手,那些女生便識趣地走開了。

我走上前,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說:“夢莎,今天許韻找我了,還請我吃了飯。”

“我知道。”連夢莎的聲音聽起來不帶絲毫感情。

我抬起頭,用自己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遍的真誠目光望著她:“他說要感謝我幫他跟你和好,所以我想借著跟他吃飯的機會看能不能打探到對你有利的信息。”

“是嗎?”連夢莎笑起來,聲音輕輕柔柔的,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殺氣。

她貼近我耳旁,低語:“最好是這樣,否則……”

我笑得天真無邪:“我才沒有那麽笨,自己找不舒坦。何況許韻的眼光還沒有差到這種地步吧。”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練就一項說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的本事。

“這倒是。”連夢莎轉身離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無聲又得意地笑起來,然後便悚然心驚起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變成了這樣惡毒又卑鄙的人呢?不過,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讓我做完那件事,被千刀萬剮也無所謂啊。

【七】

回到教室後,一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總覺得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果然,放學回家的路上,有人騎著自行車從旁邊的小巷裏突然衝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抬頭,便看見了花子尹那張居高臨下的笑臉。

夜幕即將降臨,朦朧的光線裏,透過花子尹臉上黑框眼鏡的鏡片看過去,那雙細長的眼睛裏居然沒有一貫的玩世不恭的神色。一副小小的眼鏡居然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我看得有些發呆,老實說,戴眼鏡的花子尹看起來沒有那麽讓人討厭。

但下一秒,他便破壞了這美好的一刻。

他盯著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咦,原來你喜歡這種文弱書生型的男生?早說啊。”

“神經病!”我瞪他一眼,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我走出去很遠,才聽見他遠遠地向我喊:“喂,我送你回家吧。”

我便回頭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他跨在自行車上,眯著眼看我:“你這麽聽話,我都有點兒不習慣了。”

“這是聽話嗎?”我沒好氣地說,“這是被逼無奈好嗎?花子尹,你能不能不要一邊做無恥的事一邊裝無辜。”

“做無恥的事?我嗎?”花子尹皺著眉,一副很受傷的樣子,“我真的隻是想送你回家啊。”

“好吧,那你送好了。”我跳上自行車後座,不再說話,以徹底的沉默來表示我的抗議。我才沒那麽天真,相信他的目的那麽單純。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路上花子尹真的再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他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溫柔的夜色裏,花子尹載著我穿行在小巷裏。偶爾夜風吹動我的長發,帶來陣陣花香。我陶醉在那芳芬裏,忘了身在何處。

花子尹小聲地哼著歌,我聽見他唱“風吹雨成花,時間追不上白馬”,便忍不住跟著輕輕哼唱起來。

我正唱得投入,自行車突然“嘎”的一聲停下來,我差點兒從後座上飛出去。

花子尹跨在車上,側頭看著我說:“你到了。”

“啊?”我抬頭,才發現已經到了我住的小區門口,可我記得自己根本沒跟他說我住哪裏啊。

我正疑惑,花子尹已經停好自行車走到我麵前。他看著我,好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問我:“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看,要求還是來了。

宋鶴雪,你還是太天真了啊。

“說吧。”我冷冷地看著他,“花子尹,我早該料到你是有目的的。”

他卻毫不在乎我的鄙夷,眼中露出急切,說:“我希望你別再和許韻見麵了。”

“為什麽?憑什麽?”我像被人戳中了軟肋,突然激動起來,“花子尹,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爸媽都沒管我,要你來管我?告訴你,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其他的事都可以,唯獨這件事絕不可能!”我一口氣吼完,激動地大口喘氣。

花子尹卻用那種冷淡又了然的眼神望著我,他就那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突然心虛起來,仿佛自己是一個完全被他看透的小醜。

半晌,花子尹笑起來,說:“既然你這麽氣急敗壞,就證明我想得沒錯啦。”

我啞口無言。因為激動,我渾身都在顫抖。我不想讓花子尹看到我失態,轉身想要離開。他卻一把抓住我,沉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接近連夢莎的目的嗎?”

“你別以為你什麽都知道!”事到如今,我隻能仰頭盯著花子尹,強裝鎮定。

“世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我惡毒地笑,“再說,你對我也未必很了解。不妨告訴你,我不過就是覺得跟連夢莎這樣的校花搶男朋友很好玩而已,不行嗎?”

“你!”花子尹逼視我,眼中全是憤怒,“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

“哪樣?無恥嗎?”我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不是說很了解我嗎?那你應該知道的啊,我一直都是這樣——無恥!”

花子尹鬆開我,言之鑿鑿:“許韻不會喜歡你的。”

“那你就等著看好了。我會贏的。”我放下狠話轉身就走。

我剛走出去兩步,便聽到身後的花子尹低低歎了一口氣,然後慢悠悠地說:“你說,如果我把今天我們談話的內容告訴許韻,你覺得你還會贏嗎?”又是那種一貫的輕描淡寫卻能奪人性命的、讓人討厭的語氣。

“他不會相信你。”我轉身對他笑,不甘示弱。

“是嗎?”他彎起嘴角,衝我搖一搖手裏的手機,然後按下一個鍵,我的聲音便從他的手機裏清晰地傳出來。

我聽見了自己魔鬼般的聲音:“世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再說,你對我也未必很了解。不妨告訴你,我不過就是覺得跟連夢莎這樣的校花搶男朋友很好玩而已……”

我根本沒想到他悄悄地錄了音。

頃刻間,我像跌進了冰冷刺骨的寒潭,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我像個瀕死的人,死死抓住花子尹的手,毫無形象地苦苦哀求:“可不可以暫時替我保密?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花子尹看著我,嘴角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我知道大概怎麽哀求也沒有用了。

我想起那些我曾經發過的誓,想起無數個悔恨的夜晚,想起那段看過無數遍的有關星星和太陽的話,有**慢慢自眼角滑落……

我質問自己,有什麽好哭的呢?這不過是上天注定要對我進行的懲罰啊,上蒼始終不給我懺悔的機會,這大概就是我應得的報應吧,又有什麽好委屈的呢?一切都是我活該啊。

我慢慢鬆開花子尹的手,低著頭倔強地別過臉去,不讓花子尹看見我的眼淚。也許是我的動作有點兒大,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在花子尹的手背上。

花子尹像是沾到了什麽毒液一樣,猛地縮回手,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己的手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我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又等了很久,他還是沉默不語,我便知道再求他也是沒用的了。

我不想再多看一眼這個十分讓人討厭的人,轉身就想往前走,卻聽見了花子尹低啞的聲音:“如果……如果我答應暫時替你保密,將來,你會和我……”

花子尹皺眉:“可我還沒說要你做什麽。”

“做什麽都可以,真的!”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衝著他笑,好像他並不是剛才那個令人厭惡至極的人,好像他是我的救世主一般。

大概我又哭又笑的表情實在太難看,花子尹望著我,皺起了眉頭。仿佛不願再多看我一眼,他跨上自行車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花子尹走後,我在小區門外站了很久很久,以那種仰望天空的姿勢。

烏雲遮月,漆黑的蒼穹上沒有一顆星星,但我知道在某個遙遠的我看不見的地方,一直有一顆星星在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