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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傍晚,剛下過一場陣雨,院子裏泥土青草的厚重氣息傳到屋子裏來,格外的清新。湛明瀾端著盤子進來時,看見封慎正彎腰,用手去按他的膝蓋。
“怎麽了?又痛了?”她放下東西,趕緊走過去。
“沒事。”他說著緩緩地起身,拉著她的手,“吃飯了。”
她也就不提了,但心裏知道每到陰雨天,他膝蓋會痛得厲害,有幾次在夜晚發作,被生生地痛醒,額頭和背上都是細密的冷汗,看得她心疼,用手輕輕地幫他揉,他靜靜地笑著看她,沒一會後就說:“好了,我不痛了。”
菜肴很簡單,一盤清蒸魚,一盤蔥燒豆腐,一盤醬炒四季豆,一碗海帶排骨湯,兩碗熱騰騰的米飯,兩人麵對麵坐下,邊吃邊聊。
提及小時候的事情,封慎笑言:“那會我放學回家,基本都是一個人吃飯,雖然飯菜很精致,但吃在嘴裏半點味道都沒有,現在想來是太冷清的緣故。”他持著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到碗裏,將魚刺撥開,“瀾瀾做的飯菜越來越香了。”
“那你多吃點。”湛明瀾咬了口四季豆,津津有味道,“自家種的豆子果然和外麵買的不一樣,特別的鮮甜。”
他們在院子裏種了簡單的蔬菜,番茄,蘆薈,四季豆,南瓜,小黃椒,小蔥,每天悉心照料,成熟後直接摘下來,洗一洗後就可以炒菜吃,湛明瀾愛上了自己的蔬菜園,享受這樣自足自給的生活。
飯後,湛明瀾洗了碗,擦幹淨手後回房,又聽見封慎在說電話。
暮色沉沉中,他從椅子上緩緩起身,用很慢的速度走到窗前,手指撫了撫衣角。檸檬黃的燈光下,他高大的剪影落在白牆上,黑白分明。她停下了腳步,站在入門處,聽完他說的話後,按著門框的手指逐漸變成青白色。
直到他按下電話,轉身過來,將視線投在她的臉上。
“要不要吃水果?”她笑了一下,說著欲轉身,“我將櫻桃洗一洗。”
“瀾瀾。”
她停步。
“過來。”
她知道逃避不了,回過身,走到他麵前,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將她按進懷裏:“你聽到了?”
她點頭。
他的下巴輕輕磨蹭她的額頭,讓她有些微微的癢,幹淨溫熱的呼吸氤氳在她發間,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地閉上,安靜地將腦袋貼在他胸膛,那裏強有力的跳動昭示著一種源源不斷的力量。
“我擔心你,才會緊張。”湛明瀾說,“真的,我很擔心你。”
“你希望我不要做那些?”
湛明瀾沉默,心知肚明,對此,她沒有資格要求封慎。他已經為她讓步太多了,他給她了平靜,快樂的生活,以及永遠的依靠,她不該再幹涉他任何的決定。
良久,他低下頭,深埋在她發間,嗅著屬於她的味道,平靜道:“瀾瀾,我也不想再讓你提心吊膽,但是,”他鬆開按在她腰間的手,掰正她的肩膀,逼著她看他的眼睛,“我做不到。”
暮色的院子裏,樹葉婆娑,點點濕意從葉子上滑落,尖棘這個地方,每每下雨後,細細長長的蚯蚓從泥土中冒出來,走路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黏到鞋子底下,前幾次她回屋,封慎幫她鞋底下的蚯蚓撥下來,在她不沒注意的時候放在她麵前,她嚇得尖叫起來……
她已經喜歡上尖棘這個地方,喜歡這裏熱乎乎的泥土,喜歡她的蔬菜園子,喜歡這裏的太陽,金燦燦的讓人不敢直視……
“那麽,你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陪著你。”她說。
過了一周,莫俠按時前來,照例單獨和封慎談了很久。出房間後,湛明瀾對他們談的內容沒過問半個字,隻是問了莫俠一些其他的。
“你媽媽看了你寫的信後,心情和精神都好了很多,也不再追問我你們到底在哪裏,為什麽還不會來,說起來,她真的挺善解人意的。”莫俠停了停後說,“不過她好像也隱隱開始懷疑,你們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湛明瀾點了點頭。
“反正,她知道你沒事後一顆心就落下了,你在信裏也答應她處理好事情後會回去的,她就安心地等你。”
“謝謝你。”湛明瀾說。
莫俠突然笑了:“對了,你怎麽不問我們在房間裏密謀什麽呢?”
湛明瀾也跟著笑了:“我好像也沒什麽興趣知道。”
莫俠緩緩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總之不會是壞事。明瀾,他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擔心,僅此而已。”
“我知道。”她想了想說,“其實他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隻是怕他的身體吃不消。你也知道,他的腿傷沒好,每逢陰雨天就痛得厲害,痛起來也沒藥可治,隻能忍過去,我看著挺難受的。”
“慢慢來吧,隻要有信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莫俠往外走,環顧四周,看到角落裏溫馨的小設置,笑說,“對了,你們倒挺會過日子的,這樣的小地方,能找到樂子,要換做是我,待個兩三天沒問題,超過一星期肯定抓狂。”
“其實這裏挺好的。”湛明瀾說,“一年四季都冷不到哪裏去,一個月最多下兩三次雨,其他日子都是大太陽,曬在身上特別舒服。”
“你很喜歡這裏?”莫俠轉過頭來,問她。
湛明瀾將掛下來的頭發撥到而後,點了點頭:“嗯,很喜歡。”
莫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然後收回了目光,說:“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故鄉,你現在對這裏還處於新鮮期,所以不覺得無聊,真要你待一輩子,你的感受慢慢地又會不一樣了。”
湛明瀾垂下眼眸,片刻後說:“也對。”
這天晚上,湛明瀾輾轉難眠,過了很久才迷迷糊糊進入夢境,胡亂做了兩個噩夢後被嚇出一身冷汗,睜開眼睛時呼吸略微急促,本能地伸手去摸左邊,卻是空的,她立刻起身,撚了壁燈的開關,待看見封慎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時才放下心來。
他穿了長衣長褲,很安靜地坐在那裏,修長如玉的手擦亮一根火柴,映得他的一雙眼睛和外頭的月光一般亮,然後湊向自己的臉,正要點燃唇上的煙,看見起身的湛明瀾,隻好作罷,滅了火,摘下煙。
“你說實話,是不是總是趁我睡著了偷偷抽煙?”湛明瀾雙手抱膝,微微鼓起腮幫子,做氣惱狀。
“真沒有。”他苦笑地搖頭,“這是第一次,就被你逮到了。”
湛明瀾跳下床,走到他身邊,一手擱在他的肩膀上,柔聲問:“怎麽睡不著?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沒有,別擔心,隻是突然醒了,覺得外頭的月色不錯。”封慎點了點外頭的夜色,“就坐過來欣賞一下。”
湛明瀾拿過一塊珊瑚絨薄毯,穩妥地蓋在他的身上。
“別著涼了。”
“對了。”他手裏還把玩著那根煙,想了想說,“為什麽不問我和莫俠在談什麽?”
“不想問。”
“是不敢問?”他糾正。
湛明瀾看著他,伸手撫了撫他眉間那個淡淡的褶印,坦承道:“嗯。”
“瀾瀾。”他握住她的手,緩緩拉下來,按在自己的腿上,就這樣看著她。
月色投射進來,他的身上被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寒意,他寬厚的手掌按住了她的手,湛明瀾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散發著冷氣,隻有他的掌心傳遞著溫熱,抬眸對視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今晚他的眼眸和平常不同,特別冷靜,特別清亮,像是一道光,似乎能穿過她的靈魂。
“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去計較那些。”他說著,輕抬另一隻手臂,撫上額角,“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許不甘心?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背著你走路了。”
她的心頓時被緊緊揪住,難受得無法承受。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
……
“何況他還對你做了那些,我每想到這裏,都恨不能殺了他。”他緩緩加大力道,扣緊了她的手腕,認真地問,聲音和夜色一樣沉靜,“你讓我怎麽放下?如果你有辦法,你告訴我,我會放下的。”
湛明瀾搖了搖頭,輕輕說:“我沒有辦法。我能做的隻是陪著你,不管你在哪裏,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
“好了,回去睡覺吧。”他垂下眼簾,鬆開了她的手腕。
月底,湛家。
湛博俊握著筷子一動不動,對麵的殷虹抬頭,看著他幾乎沒動的碗飯,輕輕蹙眉:“怎麽沒有胃口?”
“媽,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姐在哪裏?”湛博俊放下筷子,語氣鄭重。
殷虹握著勺子的手頓了頓,沒有立刻作答。
“你別想騙我,我看見了你梳妝台上的那封信,上麵的字跡是她的。”
殷虹歎了口氣,柔聲:“博俊,我不是故意瞞你的,隻是你姐姐說了她暫時有事,等處理好事情會立刻回來的……”
湛博俊突然起身,一臉驚愕,提聲道:“媽,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能瞞著我?你知道她在哪裏為什麽不告訴我?還有,你怎麽知道她的消息的?是誰告訴你的?既然找到姐了,為什麽不馬上帶她回來,還有什麽事情比家人還重要?”
“你先坐下,我再和你好好說。”殷虹見他情緒激動,趕緊安撫他。
湛博俊臉色緊繃地坐下,殷虹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他說了遍,他聽後萬分震驚:“媽,你快給那個莫俠打電話,我要他帶我去見姐,立刻,馬上!”
殷虹拗不過湛博俊,主動聯係莫俠,莫俠在電話裏直言,現在真的沒法帶你們去見湛明瀾,等一切安排妥當後,會詳細告訴你們是怎麽回事,她也會立刻回來見你們。
明知道湛明瀾還活著,好好地待在某個地方卻無法見到,這個事實讓湛博俊費解,他的腦中充斥著各種問題,從湛明瀾的車禍,到離奇失蹤,警方的搜尋無果,關於越南黑勢力的謠言四起……
他心煩意亂之時,卻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
當看見手機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時,他的心像是漏了一拍,手指一直虛按在接聽鍵的上方,卻沒勇氣按下去,直到鈴聲停止,他還怔怔地看著那串號碼。
幾秒鍾後,鈴聲又響起。
他閉上眼睛,緩緩按下接聽鍵。
電話那頭一陣靜默,他當下想的是,她會不會是撥錯號了。
“博俊,我有個事情要告訴你。”華筠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