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春季的時候,湛明瀾接受調任,去J市啟銘分公司任市場部經理。分公司的運營剛起步,市場部和營銷部的職責很大,湛明瀾每天工作不低於十小時,忙到連去J市逛一逛的時間都沒有。

忙到這個地步,隻有一個好處,負麵情緒都被迫壓到心的最底層。

她好像完全成了一個女戰士,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早晨七點來公司,晚上八點離開公司,回到離公司隻有十分鍾車程的公寓睡上一覺,等天亮了再趕來。

一般來說,晚飯是在公司解決的,基本是吃各種類型的商務快餐,吃的時間長了有些反胃,她偶爾去公司附近的商業街上喝煲湯,但明堂堂的大廳,四處可見一家三口,情侶二人,唯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吃東西,顯得突然又寂寥。

於是,去了兩三次,也就作罷。

殷虹時常來電話,關心她的生活,她都會笑著說挺習慣的。

湛博俊偶爾也會和她通電話,她在電話這頭聽出那邊的他情緒偏低,悶聲悶氣的,顯然還在為華筠的事情耿耿於懷。

其實她很理解他,他從小到大順風順水,沒遇過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偏偏第一次戀愛遭受這樣的打擊,輸得一塌糊塗,以他的性子,心裏會記很久。

“姐。”湛博俊聲音有些緊繃,“華筠還跟著他呢。那天我在大街上看見他們了,他開車帶華筠到粵港吃飯,兩人下了車,一同走進去,舉止非常親密。”

湛明瀾在電話這頭保持沉默。

說到言敬禹,除了匯報工作上的事情,兩人基本沒聊過私人話題,至於工作電話,也是她不得已主動撥過去的,他倒是從沒有主動聯係過她。

湛博俊冷笑了一下:“難不成,以後華筠會成為我大嫂?真是荒謬。”

“你最近實習怎麽樣?”湛明瀾淡淡地轉移了話題,湛博俊現在讀大四,上半學期在省院實習。

“一天到晚繪製建築施工圖,沒什麽新意。”湛博俊說。

“好好實習,其他的事情別想太多。”湛明瀾囑咐。

掛下電話,湛明瀾喝了口蜂蜜紅棗茶,繼續翻開企劃書,腦子卻出現短暫的空茫,眼前的字一點點地變大,飄來飄去,她輕揉了下眼睛,凝聚精神在文字上。

這天下班,湛明瀾和市場部的幾個同事請J市一家國企的領導吃飯,地點選在J市的揚廷酒店的宴會廳,卻沒想到遇見了封慎。

當時她從洗手間出來,見他和幾個穿著同樣華貴的男人一道走向電梯,她看見他的側著身子,正低頭很認真地聽邊上的人說話,下一秒,不經意地側頭過來,眼睛對上了她的。

她笑著點頭示意。

他卻和周圍的人說了幾句,徑直走向她。

“好巧。”他說,“竟然在這裏碰上你。”

“我從啟銘總部調來這裏的分公司有些時間了,今晚請幾個領導吃飯。”湛明瀾解釋。

“分公司剛起步,有的忙吧,你看起來有些疲倦。”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反問:“很難看嗎?”

“不難看。”封慎輕笑,“就是黑眼圈重了點,看起來需要好好睡一覺。”

“嗯,我今晚會早睡的。”湛明瀾想了想反問,“你怎麽在這裏呢?”

“我來參加朋友的婚禮,順便給自己放個假,在這裏待幾天。”封慎很自然地接下去說,“你有時間嗎?我們可以一起出去走走看看。”

湛明瀾停頓了一下,明顯呈現出一種“琢磨該如何拒絕”的神情。

“不願意就算了。”封慎輕輕抬臂,整理了一下袖口,視線從湛明瀾的臉上移開,“那我先離開了。”

他邁著長腿很快離開,她重回了包廂,幾個同事正在向領導敬酒,滿室的酒精味,她輕輕蹙起了眉,然後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推開,從邊上拿了一瓶椰子汁,拉開拉環,喝了幾口。

當晚,湛明瀾大瀉大吐,顯然是吃壞了肚子,在房間裏翻箱倒櫃,都沒找到一片止瀉止嘔的藥,她隻好穿好衣服,撐著病軀趕去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藥店買藥。

店裏除了她,還有一對小年輕,穿著粉色呢絨格子衛衣的女孩靠在她男友肩上,虛弱地說:“好痛,快痛死我了。”

男友一邊幫她挑選治痛經的藥,一邊柔聲安慰:“吃了藥就不痛了,等會我再幫你揉揉,再貼個暖寶寶。”

“我快痛死了……痛死了……”

“你就是這樣,一點痛就呼天喚地,越喊越痛的,分散點注意力,寶貝。”男友轉身,將她摟在懷裏,聲音帶著無可奈何的寵溺。

湛明瀾付了錢,拿了藥盒後徑直走出門口,一陣寒風直撲過來,鑽進小腹,立刻又覺得不對勁,趕緊裹了裹圍巾,快步走回公寓,開了門就奔向洗手間。

出來的時候,她照了照鏡子,成功地看見了一臉蒼白,和鬼似的自己。

她就著溫水吃了藥,躺在床上,蓋好被子,拿過手機隨意翻著。

翻到了幾條保存的短信,都是她和言敬禹的,有一條是他發的“瀾瀾,我想你。”是那年聖誕節,他在拉斯維加斯,她在S市,分隔兩地,沒能一起過。另一條也是他發的“我剛下飛機,你吃了早餐沒?我帶蝦仁滑蛋粥過來。”記得那天清晨,陽光很好,他帶著粥,出現在他宿舍樓下,她連頭發都沒來及梳,就趿著大嘴猴的拖鞋飛了下來,興奮得不行……

湛明瀾一條條地翻著,手指按到了“刪除”這個鍵,屏幕立刻探出一個“確認刪除?”的指令,她頓了頓,最終選擇了“否”。

將手機扔在一邊,她將被子拉至腦袋,閉上眼睛入睡。

湛明瀾沒有請假,隔天依舊去公司,忙到了下午,實在有些撐不住,便提早離開。

J市的交通擁塞,似乎時刻都在堵車,湛明瀾等待的時候,接到了市場部芳姐的電話。

“我們上報總部的單項推廣申請項目,原則上總部需要三個工作日完成審批,但到今天為止已經是九天了,經銷商那邊一直在催,語氣越來越差,我聯係總部相關負責部門,電話又打不通。”芳姐語氣有些焦躁。

“好,我知道了,我去問一下。”

掛下電話,湛明瀾撥了總部相關部門的座機,無人接聽,她想了想後撥了言敬禹的手機。

過了很久,電話才被接起,聲音低沉中帶著一些慵懶:“喂?”

湛明瀾剛要開口,便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活潑雀躍的女孩嬌聲—

“敬禹哥哥,我好了,你快來看看啊。”

是華筠的聲音,湛明瀾心跳漏了一拍。

幾乎是刹那,她按下了結束通話鍵。

過了紅燈,打了方向盤,車子向左,進入寬敞無阻的富侖路,湛明瀾本能地踩油門加速向前。她的腦子亂得很,神經繃到了一個快斷裂的極限,涼意一點點從四肢百骸蔓延開,指端僵硬得沒有知覺。

手機持續震動起來,在狹小的空間發出令人心煩的聲音,嗡嗡地傳入湛明瀾的耳畔。

頓時,神經繃到了一個臨界點,下一秒,發出細微的撕扯聲。

她眼前一黑,身體被一股衝力直拉向前,怎麽也收不住,然後又被安全帶拉回。

視網膜上出現了一抹殷紅,蜿蜒而下,抬眸一看,擋風玻璃碎裂,幾塊玻璃飛墜下來。

她頭暈得難受,胸口悶堵得喘不過氣來,手指一點力氣都沒有,疲憊地垂下了眼簾,緩緩閉上了眼睛。

似乎過了好一會,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急切又有力。

她想回應,但喉頭像是裹了什麽東西,半點聲音都發不出,整個人昏昏沉沉,無止盡地下墜。

下一秒,副駕駛車窗被砸碎,一隻沾了碎玻璃沫子和血漬的大手探進來,解開鎖,打開門,將她整個人攥了過來,橫抱起來。

“明瀾?”他低頭喊她的名字,她顯然已經昏過去,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轉而命令邊上的人報警,叫救護車。

湛明瀾昏睡的時候,夢見了言敬禹。

她九歲認識他,喜歡他了十七年。

她的童年,青春到現在,似乎都被言敬禹這三個字占據。

她的回憶,也滿滿的是言敬禹。

腦海裏浮現的是,她躺在病床上,一個勁地咳嗽流涕,言敬禹走過來,陪坐在她身邊,拿過紙巾幫她擤鼻涕,用手探探她的額頭,然後變戲法一樣端上一碗冰鎮楊梅,在她睜大眼睛,滿眼驚喜的時候,捏起一顆塞進她嘴裏。

以及,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他開車帶她去H市掃墓,結果遇到了劫車黨,她背部受傷,動了手術後,趴在病床上,痛到渾身流冷汗,他低頭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那一刻,她感受到什麽叫做雖然痛,但很幸福。

後來她入睡,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放,一直到天亮。

……

夢詳細又真實,以至於她差點混淆了現實。她緩緩睜開眼睛,第一感覺就是頭痛得厲害,喉頭很幹,整個人軟得沒有力氣。

慢慢地,天花板,白牆映入眼眸,她將視線往下移,竟然發現自己真的握住了一個人的手。

“哥?”她突然澀澀地喊了一聲。

“醒了?”封慎低頭,用另一隻貼了膠布的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熱。”

湛明瀾盯著他看了很久,問道:“是你帶我來醫院的?”

開口說話的時候,胸口一陣痛,她忍不住皺起臉。

“我去叫醫生。”封慎起身,走出門外。

沒一會時間,兩名醫生就進來,問她哪裏不舒服,她說胸口很痛,醫生做了簡單的體格檢查後說:“應該是撞到胸了,先拍個床邊胸片。等明天再做其他的相關檢查。”

湛明瀾做床邊胸片的時候,封慎就等在外麵,詳細問了醫生她的情況,醫生說幸好她意識清晰,神經條件反射正常,如果胸部和頭顱沒有問題,基本沒有大礙。

封慎再次進去的時候,湛明瀾正在調點滴的速度,他走過去,將她調快的速度又放緩下來,說:“別急,反正你是一定要住院的。”轉頭看她,她麵色蒼白,唇色很淡,整個人都很清瘦,頭發有些亂蓬蓬的,額頭上被飛墜玻璃紮到的傷口已經被紗布抱住了,挺狼狽的樣子,不過她看起來挺平靜的,沒太大的異常。

“謝謝你。”湛明瀾微微一笑。

封慎今天去參加朋友的婚禮,車子開在富侖路上,突然聽見前麵一聲似轟炸的聲音,有人嚷了句“撞車了!”,不知為何,他太陽穴跳得厲害,探頭看了一下,竟然是湛明瀾的車子,昨日在揚廷酒店散場後,他走出門口,看見她開車回去,無意中記住了她的車型和車牌。

他立刻下車,跑過去,看見她沒有知覺地閉眼靠在皮椅上,車門車窗都上了鎖,他用手砸開了車窗,解了鎖,將她整個人拽了出來。

“以後開車小心一點。”他垂下手,看了她一眼。

“嗯。”湛明瀾點頭,想了想說,“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封慎的視線在她的臉上巡視,似笑非笑:“我沒事。”

那也太麻煩你了。湛明瀾在心裏加了一句,但沒說出口,因為封慎已經在她麵前的沙發上坐下,拿出手機翻閱起來。

“肚子餓嗎?”他一邊低頭回短信,一邊問。

“有點。”

“我已經叫人去買粥了,等會就送來。”封慎敲完最後一個字,收好手機,“醫生說了,你可以進食。”

“太麻煩你了。”湛明瀾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他很平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忽視了她的客氣和疏離。

過了十多分鍾,有人將粥送上來,封慎接過,打開後,用手背碰了碰溫度,幸好還是熱的。然後他看了看湛明瀾,她右手手背上插著針頭,隻剩下左手,而顯然她不是左撇子。

封慎端著粥往她的床邊一坐,修長的手握著一根小小的塑料勺子,舀了一口,很直接地往湛明瀾的唇邊送,湛明瀾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在他言簡意賅的“張嘴”兩字下,輕輕張開了嘴,吮吸了一口熱乎乎的粥。

尷尬,無止盡的尷尬。她竟然像個孩子一樣,一口一口地被喂粥喝,而且喂她的竟然是一個關係不怎麽親密的男人。

他喂的速度有些快,一口接著一口,她上一口剛咽下,下一口又在唇邊,慢慢地喝了大半碗,整個身子都暖起來,手心和額頭甚至沁出了一層細汗。

他見狀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她用左手拿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她的餘光瞟到了牆上的掛鍾,已經過六點了。

吃完粥,封慎又坐回沙發上,然後手裏捧著一本不知何時何地冒出來的書,很安靜地低頭看。

他看了一會後,察覺到室內有些熱,脫下了西服外套,擱在一邊,卷了卷襯衣的袖子,摘下腕表,繼續翻書看。

“那個……”雖然他不說話,湛明瀾卻不能當他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是花瓶一樣。

“什麽?”他抬了抬眼皮,挪了挪長腿,反問。

“你真的沒事?我的意思是我一個人在這裏是可以的,你不用特地留下來照顧我。”

封慎的眼眸劃過一絲很淡的笑意,隨即依舊低頭,輕輕翻書,聲音平緩無波瀾:“我再坐一會就走,你不用急著趕人。”

湛明瀾幹笑了一聲,不知說什麽才好,其實她心裏是有顧慮的,他那副泰然處之,悠然自得的樣子,讓她不得不懷疑,他好像一直要留在這裏陪她,如果真是那樣,就太不適合。一來,給他添麻煩,二來,她和他的關係沒有親密到可以共室過夜的地步。

幸好,他說坐一會後會離開,她也就放心了。

“你在看什麽書呢?”她隨意問道。

封慎拿起書本給她看了一下,報出了一個對她而言很冷僻的書名和作者,她搖頭表示不知道。

“沒事,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很冷門,文字也比較吊詭,行文分散,讀起來的確有些吃力。”封慎說。

“那你為什麽要讀呢?”湛明瀾反問。

“因為我喜歡他這樣的風格,兼具街頭鬧劇的粗俗和蓬勃的詩意,矛盾得讓人覺得有趣。”

“是嗎?”湛明瀾好奇了,“到底是講什麽呢?”

封慎便為她讀了一段,他的聲音低低醇醇,非常好聽,湛明瀾聽完了反問“然後呢?”,他便又讀了一段,她又問“然後呢?”,他又讀了一段……

湛明瀾在他的睡前故事下,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連護士進來拔針都沒有察覺,一直到近天亮才睜開眼睛,揉了揉,看見一個“龐然大物”依舊坐在沙發上……她一怔,隨即又定睛一看,封慎坐在沙發上,他的西服外套依舊擱在遠處,那隻名表alange&sohne還靜靜躺在沙發前的小幾上,一切都沒變。

空氣裏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早春的寒氣混合一起,很是凜冽,澄淨。

他還是著了那件淺灰色的襯衣,坐在那邊,低頭研究似地看一張藥品說明書,聽到她的動靜,抬起頭來,俊臉上的表情平常,沒有不耐和疲憊,似乎挺適應這裏的環境。

“那個,你沒睡覺?”湛明瀾驚訝,他竟然在這裏陪了她一晚上。

“睡過了。”他收好說明書,點了點坐著的沙發,“不過我認床,這沙發又硬,睡得不舒服,所以很快起來了。”

“你怎麽不回去呢?”湛明瀾尷尬,一想到自己和他在這個房間待到了天亮,就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不管他表麵上看起來多麽人畜無害,他畢竟是個雄性動物。

而且,他不是說坐一會就走的嗎?怎麽坐到了天亮?

封慎沒有回答,起身,徑直走到她身邊,俯身,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說:“等會醫生查房的時候,你得告訴他你哪裏不舒服,任何的異樣都不要忽視。”

湛明瀾點頭,又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淺淺一笑。

“我先去一趟洗手間。”湛明瀾撐起身子,下床的時候,封慎彎腰將她的鞋子放在她腳下。

她踩著鞋子,走到洗手間,方便了一下,然後看見洗手台前擱著嶄新的洗漱用品,顯然是剛買來的,她拆開後刷了牙,又洗了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再走出去。

封慎正站在床櫃前,拿著她的手機,見她洗漱完畢,說:“你的手機沒電了。”

“哦。”湛明瀾點頭,想了想說,“我能借用一下你的嗎?打電話和同事說一下情況。”

封慎將手機遞給她,她打了電話給芳姐,說了自己的情況,並交代了一下相關事宜。

轉身的時候,發現封慎就貼在她身後,她差點撞進他寬闊的懷裏,幸好他及時扶住了她,拿過了手機,放回口袋。

“那今天,我一人可以的。”她笑著說,“你真的不必再陪我了,忙自己的事去好了。”

封慎輕輕揚了揚眉,臉上隱約透出“此人揮之不去”六個字。

“恰好,我今天沒有其他事情可忙。”

……

在湛明瀾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之際,他抬了抬手臂,輕輕地整了整她的頭發。

“幫人幫到底,我都陪你過夜了,索性留下來等你做完全部檢查。”

湛明瀾忽略了“陪你過夜”四個字的微妙,想了想說:“那好,如果你不嫌麻煩。”

他淡淡地笑:“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