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交談,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宮廷大婚臨近之際,蕭皇後牢牢把控各方消息。來朱明院央求,給久未見麵的父王進獻一盤喜餅。蕭皇後順手接過銀盤,喚人驗過毒,準備按照以往的戒備方法送到地牢去。李若水卻拉住她的手臂說道:“母後怕父王的瘟病魘了我,不準我去見父王,但可指派一個貼心的奴才去嘛,這盤喜餅是我親手做的,交給侍衛我不放心。”
最後,聶向晚取得兩人的信任,手捧銀盤走向玄英院冷宮。
一番繁瑣的諭令檢查後,她沿著曲折幽暗的石梯向下,來到一間潮濕的地牢前。門口有另置的籠舍,通常由侍衛把守。她說明來意,並塞過銀子,聲稱替公主轉達些體恤話。侍衛們會意,打開鐵門密鎖,遠避幾丈開外,任由她隻身鑽入地牢。
北理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石床上,仍有神智,褥底鋪著的幹草透出臭味。聶向晚放下銀盤,湊近說道:“陛下,奴婢便是每晚從氣窗吊下字條的人,若是陛下信我,半個時辰後請吃下這盤餅子。”
皇帝睜開雙眼,看清了聶向晚的模樣,吃力說道:“你這女娃有心了,每晚來探望我。隻是外麵看得嚴,你怎麽將我帶出去。”
聶向晚附嘴過去,細細說出了計劃,並叮囑道:“陛下要一切如常,不能讓侍衛起疑。”
皇帝閉眼考慮一陣,最後應了用桑花果詐死之事。
聶向晚處置好一切,拿出一封討伐蕭皇後的詔書,請皇帝用指上的寶石戒指蓋了紅泥徽印。她退出地牢,走出石梯入口,路過宮院內殘破花圃時,腳步不由得頓住。紅色佛盞花似是吸足了地底冤魂之血,越長越淒豔,根莖處的銅繡也越來越重。她蹲下身,用發上別著的曲卡挖了一個小坑,伸指進去掏了掏,卻未發現大的變故。
這可奇怪了,她暗想,每晚來探查北理皇帝病情時,她曾倒了一些煉金水進佛盞花根,用以探查地底的礦藏是何種物質,而今日顯露的狀況表明,佛盞花圃下似乎隻埋著死人屍骨和銅鏽,與《北水經》所記載的內容不符。
《北水經》有雲:北理伊闕皇宮由玉石堆砌而成,所藏頗豐,且有奇礦。
院外巡查的士兵喝令聶向晚離開。
聶向晚擺脫士兵,輾轉找到聶無憂,出示印章詔書,說道:“事成。”聶無憂瀏覽一遍詔書,將它收好,商秋院外已響起騎兵跑動的聲音。
“戒嚴!”
騎兵統領手持大旗發號命令,催動其他兵卒圍困宮內四院,不多時,皇宮便像鐵桶一般,擁堵得水泄不通。
聶向晚與聶無憂雙雙對望一眼。“桑花果藥效發作了。”
聶無憂點頭:“大婚之前,皇後肯定要對三宗封鎖陛下駕崩的消息……”
正說著,內侍手持蕭皇後金印進來傳令,聲稱皇帝染病不治,已薨歿,棺槨停放在朱明院偏殿。他裝模作樣地安撫一番,匆匆趕去其他內院。
聶向晚一心掛著冷宮花圃下的礦藏,辭別聶無憂,慢慢走回居處。別院旁邊便是供奉特使的宮苑,此刻未點燈,滿地冷清。她拉過一名宮女詢問,才得知花雙蝶已離開伊闕,坐車回了華朝。
洗漱完畢後,聶向晚愁腸百結地躺在木床上,思量著該如何避開眾多的守兵,再去冷宮內探一探。突然,鄰近的宮苑傳來一聲巨響,帶動別院地麵也抖了兩抖。
士兵喧嘩:“卓大人宮苑失火,閑雜人等回避!”
卓王孫居住的宮苑空無一人,整座庭院被炸平,大火熊熊燃燒,趁風一吹,火舌遍布其餘房屋。聶向晚抱著被褥跑出,與宮女驚惶逃竄去他處,更多的侍從及兵士加入救火行列。她兀自跑了一陣,趁慌亂中混入夜色,施展輕功一路奔向冷宮。
因地處偏僻又無異事,玄英院兵士值守較渙散。聶向晚摸進後門旁的神廟裏,藏在塑像後。她本待守兵換崗之時,再去正殿探查,卻無意發現神像前的桌案有些異樣。
小小一間土廟裏,居然藏有乾坤。案底灰塵散落得厚薄不均,聶向晚從薄處入手,探查到了一條地道。她的目力強於世人,不需點燈,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地道越走越沉,兩旁的石壁觸手可滑,似乎滴著水。她走了許久,眼前的光亮陡然變大,定睛一看,原來是絢麗晶石迸出輝彩。
聶向晚站在一間空曠的石穴裏,抬頭仰望穹窿頂。各種玉石晶石如同天河垂珠,掛在縫隙處。饒是她這種愛好鑿空、玩賞玉器之人,也不能全數說出各種玉石名目,遑論那些奇光閃閃的晶石。更奇妙的是,石壁底部連著泥土夯成的地基,四處泛落著紫紅之色,斑斑駁駁,透出花紋。
她拿出采掘佛盞花的花鏟,在地基上輕輕敲打,聽到不同回響。她發力挖去,挖到半鏟尖紫珠般的石塊,用手一撚,質地竟是十分堅硬。
“紫紅石,珍異礦藏,伊闕獨有,遇火不化。”靜寂的石穴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語聲。
聶向晚抬頭,發覺一塊落地生成的晶石屏後,坐著一道雪衣身影。他的衣襟纖塵不染,坐在一片流麗生光的玉石堆裏,如同點染靈芝瑞露的仙人。
“公子怎會在這裏?”
聶向晚不得不驚奇,按照常理來推斷,卓王孫應該滯留在袁擇塢堡內。
卓王孫清淡回道:“蒙撒起了歹心,炸平我宮苑。”
“可公子又怎會在宮苑裏?”
“待你走後,蒙撒派人接我回宮,聲稱皇後旨令,需我出席婚禮。”
聶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孫周身:“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孫不語。
聶向晚看到晶石屏旁邊有道水晶拱門,裏麵光芒稍黯淡,好奇不過,拽起一塊彩石照亮就走了進去。洞穴內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紅石,形狀不一,藏量頗足。門外卓王孫在說:“出來,我有話交付你。”
聶向晚圍著土坑打轉,隨口說道:“公子請講。”
“我要看得見你。”
聶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說出失禮的話,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門處,一腳踏在外,露出個半身。她繼續用花鏟刨那洞壁,剝落兩粒紫紅石後,將它藏進袖口。
卓王孫見她忙個不停,再喚了聲:“你出來!”
聶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遊走,扒在洞穴頂仔細勘探。頂部有一處土磚年久鬆脫,隱隱透出腥臭,她隨手一拉,一點殘骸骨末合著佛盞花根滾落,染她一手銅鏽。
原來佛盞花下,紫紅石洞穴之上,布置了一截夾層,用以掩護底部的礦藏。若不是本月內朱明院杖斃多名官員,又遣她來埋葬屍骨,被她看到了紅佛盞的根繡,這個秘密或許要藏得久一些。
門外傳來淡淡的呼吸,壓抑了一種幾不可聞的骨骼關節輕顫聲,在如此寂靜的石穴裏,落入遍開功力的聶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淨手,走出拱門,站在卓王孫身前。
“公子要說什麽?”
卓王孫默默吐納,極力平複肺腑間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開,情毒像是百花障裏的霧氣一般,密密麻麻衝上他的四肢百骸。他隻能坐著不動,抑製住毒血的翻湧。
“過來。”他啞聲吐出兩個字。
聶向晚在他丈許遠的地方站定,蹲下身,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斂了眉目,聲音難掩蕭瑟之情。“你曾問我為何來北理。”
“是的。”
“我為我的妻子而來。”
聶向晚杵著花鏟,應聲道:“公子與尊夫人的私事,不應當我這外人麵說,我看公子吐納遲緩,像是受了內傷,不如讓我給公子護法,公子自行調息一下。”
卓王孫啞聲道:“聽我說完。”
聶向晚盤膝坐定,隻能默然。
“我的妻子為了我,入華朝做平民,費盡辛苦才來到我身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以為她已入華朝籍貫,當是全心歸屬於我。華朝出兵與她的國家對戰,將她的國民收編為獵戶,遷入人口匱乏的華西等地,隻留下少數奴工造船。她聽到戰亂消息,哭著要回去,見我不應,竟然在我麵前服毒自盡。”
聶向晚聞言心裏一動,低頭仔細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孫又緩緩說道:“她卻不知我已經離不開她,隻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苟活,隻是在完成上輩的使命。自她服毒後,我像傻子一樣不吃不喝,等著她能睜開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懷裏,無論我怎麽喚,她都像聽不見,動也不動。我舍不得殮葬她,屬下便將我迷暈,將她放進棺槨安葬。”
聶向晚暗暗思量,難道阿碧已經死了?可是並沒有聽到謠傳。她的事情竟與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時的她懷著怎樣的決心,卓公子又是怎樣處置敵對的關係。正紛亂想著,耳邊傳來卓王孫越發凝澀的聲音:“她的性子與你極相似,若是這事再來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怎樣想的?”
聶向晚遲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與我一致……”
“但說無妨。”
聶向晚仍在遲疑,一來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禮儀,二來是卓王孫於她有恩,若是直言說出,恐怕會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孫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說道:“你說出來,我以後便不會錯了。”
“難道公子的尋妻之事還有轉機?”
“嗯。”
聶向晚想了一刻,抬頭道:“既然公子執意要聽,那我便猜測幾分。”
卓王孫舉袖掩了下嘴角,不著痕跡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聶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斬斷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試想,生她養她的故土,她怎會不眷念。尊夫人先前離家去國來到公子身邊,那隻是喜愛公子的緣故,然而國家受難,她愛護的便是千千萬萬民眾,她哭著請求公子,隻想借公子之力,使民眾免於流離。公子不懂她,吞沒她的國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將她抽筋剝骨一般,卻還想著將她留在身邊,做一個不懂情仇的傀儡,這種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會得以善全,遑論她還是個經受教養長大的世族子弟。”
卓王孫咳嗽一聲,嘴角滲落大片血跡,飛濺在雪白衣襟上,染出淒厲的梅花紅。
聶向晚抬眼看著卓王孫入鬢的白發、琥珀色淺淡的眸子,輕輕一笑,清冽說道:“你說是不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