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追問
紫雲散去,焰彩化作鳳凰,拖著絢麗羽翼浮遊於空,讓袁擇臉色一變。
袁驪拍手叫道:“這個法術好厲害啊,把皇後娘娘的徽誌升到天上去了。”
袁擇厭惡的正是這個,他與皇後鬥了多年,因忌憚國師的法力,難免在氣勢上低於她一籌。可是隨後而來的稀奇場麵,實出他的意外,不經意間,他竟然站了起來。
彩鳳雲蓋之下,慢慢走來兩隻梅花鹿,雙角戴花,口銜鈴鼓,拂響一片沙沙樂聲。它們悠然走了一陣,徑自低頭去拱苜蓿草。一隻皮粗肉糙的大白熊跟在後,嘴裏叼著一隻魚,背上係縛大彩球。另有兩頭小熊到處亂走,聽見領頭的熊王在叫,又不情不願地跟上去了。最後來的是一隻龐然大物,長著駱駝般溫馴的嘴臉,全身披著皮甲。它的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一座小平台,上麵還搭建了一間小小的花籃亭子。聶向晚盤膝坐在裏麵,笑得溫文無害。
袁驪歡呼一聲,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擇咳嗽了下,喝道:“來者何人?”
聶向晚彎腰施禮,朗聲道:“國師門下白衣小童,領皇後懿旨前來恭賀小姐生辰。”
袁擇冷笑道:“你怕是說錯了吧,我隻聽說過皇後下令,來我這塢堡踏平祥瑞之氣。”
聶向晚穩坐不動:“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負了皇後娘娘一片好意。我知小姐喜歡遊樂,特意進了雜耍班子,與班主一起獻藝。誠不誠心,但看小姐的喝令。”
袁驪叫道:“父親別嚇跑了她,我要看雜耍!”
袁擇見愛女滿心歡喜的樣子,無奈把手一揮,喝道:“罷了罷了。”
草地上走來另外幾隻駱駝車,雜耍班的藝人全數上場,演示各種本領。聶向晚取下熊王背負的彩球,拋出去,兩頭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戲。梅花鹿仍在吃著草,熊王吃完魚,呼哧呼哧吐白氣,聶向晚見了,忙扯過它脖頸上的貂絨錦帶,低聲道:“不可再貪嘴。”
熊王搖搖晃晃走到蹺板旁,用一隻腳掌踩住了一頭。它喔地一聲叫喚,小熊從另一頭的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雙雙被彈飛。袁驪開懷大笑,聶向晚乘機向袁擇請求,騎駱駝繞著石湖走一圈,不著痕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據蒙撒查算,袁擇瑞氣最盛的地方就在石湖,可是袁擇貴為宗主,哪是那麽好打發的,因此,她才要想辦法踩掉這股氣,方便回去複命。
一切安置妥當後,被袁驪挽留下來的聶向晚顯得十分輕鬆。吃完晚膳,她由著仆從伺候沐浴淨身,換上整潔衣袍,打算熄燈休息。
袁驪卻摸進門,央求她再變些戲法引住卓王孫的注意。聶向晚奇道:“難道小姐對卓公子上了心?”
袁驪低頭擰衣角,不答話。
聶向晚遲疑:“據我說知……那卓公子已經有了妻室,且對妻子頗為愛護……”
袁驪不禁嚷道:“還好也沒生下娃,又是賤籍出身,怎麽與我比?你不知道,當初她從袁家逃出去,已經引得我父親不痛快了……”絮絮叨叨說出卓妻阿碧的往事。
聶向晚盤膝坐在床鋪上,支起下巴頦,做出一番認真傾聽的樣子,心底卻有些好笑。若能在這個關口留住卓王孫,不失為一條良計。至於卓王孫是否再納妻,那得看他的歡心,她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夠對付袁擇的逼婚。袁驪又拉她的手,她便趁勢說道:“小姐會吹笛麽?”
袁驪掏出一柄小竹笛,吞吐道:“我隻會吹一些放羊的小曲。”
聶向晚肅容說道:“卓公子通曉六藝,才情卓絕,被華朝士人推為榜首。平常的小詞小曲,恐怕難得入他的眼。”
袁驪急道:“那怎麽辦。”
“小姐勿憂,我替你想法子。”
夜風正涼,聶向晚站在花牆之後,仔細捕捉風聲流動的微響。依照華朝名士的品性,當是喜愛風雅事物,因此月下美人邀約賞花,也是投其所好之舉。她想起以前在連城鎮學音律時,葉沉淵曾用一曲《杏花天影》催發花藤跳舞,誘她駐足觀望,那麽今晚待她依樣施展開來,或許能牽引住卓王孫的目光。
花牆那邊,使出纏功的袁驪果然請來了卓王孫,聶向晚立即屏聲靜氣地站著。一番言語之後,落在卓王孫身後的袁驪掏出竹笛,輕輕吹響一聲,隨後隻是應對口型。聶向晚也輕輕抬起長笛,查看風聲流向,吹奏了一曲《杏花天影》。
在兩人合計的演示之下,垂在石壁上的紫藤花翩躚舞了一曲。袁驪比卓王孫更加驚異,清脆笑聲飛過了牆。聶向晚便在笑聲中一步步緩慢後退,離開了院子。
正待她寬衣睡覺時,雜耍班的藝人來報:“小童姑娘,那頭大白熊撞開了欄車,跑去了石湖。”
聶向晚為湊足熊王的魚食,花費了一些時間。她提著木桶走向石湖,卻發現卓王孫已經站在了石台旁,周身披散著蒙蒙月色。
她躊躇一下,還是走向了熊王。
大熊前掌趴在石台上,半個身子浸在湖水裏,看似在散熱。見到聶向晚來了,還喔地喚了聲。聶向晚硬著頭皮走到卓王孫身旁,低聲道:“公子讓讓。”待卓王孫慢吞吞退向一邊,她將木桶裏的魚食放到熊王跟前,說道:“好大白,上來吧,我給魚吃。”
熊王掙紮了一下,慢慢爬上石台。聶向晚趁機將木桶朝後移動半尺。
身後卓王孫在問:“大白是你豢養的?”
聶向晚抬起木桶底敲擊石麵,繼續誘使熊王上岸,回道:“不是。”
“可我瞧著與你差不多,都是一個心眼。”
聶向晚抿嘴不答,因為她知道,一旦回答了氣勢就會落向下乘。
卓王孫卻說道:“你來之前,我已喂了兩塊肉餅,它為了要挾第三塊餅,這才下了水。”
聶向晚忙回道:“公子不可隨便喂食,大熊笨重,不識人性,恐怕會誤傷公子。”
“大白很通人性,比你的心思淺。”
聽到這淡淡的一句話,聶向晚提桶的手不由得一頓。她暗想,卓王孫話中有話,難道是他看出了什麽?要找出疑問也很簡單,隻要她不著痕跡地試探就行。
“公子似乎是對我心生不滿……”
夜風微涼,大熊抬掌爬上石台,抖了抖身上的水。卓王孫始終垂落右手,左掌卻輕輕一動,在袖口處翻出了一張油紙包住的糟肉餅。大熊聞到味道,自發走上前,站在卓王孫身邊便不動了。他無意喂食,它也不刨抓,隻是低頭嗅著。
可見,大熊是很通人性的。
卓王孫抬眼看著聶向晚,道:“我問你一句話。”
聶向晚這才知道他深夜來石湖的目的,竟是為了一句話。
“方才代袁驪吹笛子時,你心裏可曾想起一個人?”
聶向晚見先前暗助袁驪的伎倆被識破,也不推脫,索性爽快問道:“誰?”
“教你吹曲的人。”
“公子為什麽要問?”
“夜曲低回婉轉,似乎寄托了哀思。”
聶向晚默然。她當然知道這曲《杏花天影》是為了訴說吹奏者身不由己的隱痛,就如葉沉淵的心意一樣。站在花牆後吹奏時,她並沒有想到很多,然而頭腦中突然浮現的影子,的確是揮之不去的。
卓王孫看著她暗淡下去的眼睛,再緊著聲音問了一次:“真的想起了那個人?”
“是的。”
卓王孫笑了起來:“那便好。”
聶向晚心奇,凝神去看卓王孫,發覺他的眉眼有異於前,竟然透著一股隱隱的熟悉感。正待她深究時,卓王孫突然放下肉餅,轉身離開了石湖。
大熊毫不客氣地啃食完肉餅,一路循著卓王孫的背影走去。聶向晚站在石台上怔忡許久,暗想,這絕對不可能,他明明是卓公子,在蕭皇後的宴席之上,我已驗明過正身。卓公子談吐大方,行使使臣職責,若是換做旁人,一定不會做得這般出色。
然而,他為什麽追問她的想法,又是讓她費神之事。
聶向晚慢慢走回屋舍休息,仍然推想不出其中的聯係。一想到即將要來的公主大婚,她不得不摒棄其他的心思,轉念推敲自己的計劃是否可行,將卓王孫的問話拋在腦後。
翌日清晨,梳洗一新的袁驪經過院落去向卓王孫請安,站在窗前的聶向晚自然看得見。隨後,袁驪請求卓王孫陪她遊玩,甚至還提出同行華朝的要求。桑麻扶著雜耍班的欄車出塢堡,趁機向聶向晚說了這則消息。
聶向晚低聲道:“小姐纏住了卓公子,這可是天大的機會,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
桑麻點頭道:“趁風行船,我們甩開手幹吧。”
蒙撒特使離堡,袁擇自然不會出來送行,蕭蕭古道外,倒成了聶向晚與熊王分別的地方。她塞給雜耍班主一些銀子,好好與熊王道了別,委托他送還烏幹湖去。熊王舔食她的手心,她笑著拍拍它的頭,依然說道:“以後再來看你,別忘了我。”
黃葉飄零,她騎著馬走向伊闕,與熊王反向而行。從苑囿中打獵回來的聶無憂截住了她的道兒,問道:“事成了麽?”
聶向晚點頭。
他揚手丟過一張白狐皮,道:“送你的。”
她也隨手接過,問:“還過幾日便是大婚,公子怎麽不準備?”
聶無憂笑道:“已經準備好了。”
“公主那邊呢?”
“我已講明大皇子留不得,她哭著哭著,就睡了。”
聶向晚微微一歎。聶無憂卻淡淡說道:“夫君與兄長,國家與私情,總要有所取舍。”見她默然不應,又冷不防問道:“你呢?”
聶向晚抬頭看著他,他依然淡淡說道:“葉沉淵遲早會發現你的事,到那時,你選擇站在哪一邊?”
聶向晚奇道:“他是如何知道?”
“你義父已經被請進了連城鎮軍營,他雖然圓滑,就怕敵不過葉沉淵的拷問。”
聶向晚沉默一刻,細細思量之後,便抬頭說道:“緊要關頭不可分心,義父那裏我先放一放。至於公子的問題麽……”
“怎樣?”
“我留在北理助公子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