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說去,還要說到我和我先生的工作。我們真的都太忙了,總有幹不完的事。其實到最後,家務什麽的都主要是由賽蓮來操持的,所以我們對家裏一些細節都不怎麽注意。而且一般出差在外幾天,回到家裏都累個半死,也沒有精力再去看什麽細節。我確實覺得家裏漸漸變得有點怪怪的,卻說不上來。反正感覺是很陰森。賽蓮其人你也知道的,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我覺得家裏都是由賽蓮來收拾的,沾染上她的味道也可以理解,所以就沒怎麽留意。
“不過後來我也發現了些不對勁的地方。我兒子平時也不怎麽做家務,賽蓮去外地上大學以後家裏就很容易變得很亂。我有的時候會請鍾點工,有的時候就自己收拾。這樣就發現家裏很多異常偏僻的角落裏也擺了東西——充分利用空間麽,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東西都是七個一組,圍成圈均勻碼放的,而且一旦把這個格局打破,那麽這七件東西必定會有一件在第二天就找不著了。賽蓮不願意我動她房間裏的東西,經常是人一走就把房間鎖上,把鑰匙隨身帶著。我曾經找人砸開過她的房間,就感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我以為是什麽小動物死在裏麵了,到處找也找不到,當天晚上還做了惡夢。以後就發現,隻要賽蓮不在的時候,不鎖上她房間的門,晚上必定做惡夢,我先生和兒子也一樣。
“簡單說吧,越到後來家裏奇怪的事情就越多。我們都是現代知識分子,而且在各自的圈子裏都是受關注的,怎麽可能去請什麽風水先生,什麽降頭師?後來我和我先生商量過,說這個地方也許太陰晦了,也許我們應該搬家。但是我兒子死活不肯走,跟瘋了一樣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一次我試圖和賽蓮談這個事情,但是她不說,她當時的表情很可怕,真的象鬼一樣的。我用盡了辦法,最後她說,‘很好。’又說,‘快了。’我問她什麽意思,她就笑,那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唐主編一直說,一直說。知羽看到她的眼神在跟隨著她講話的內容變化,很真實。唐主編確實是在不惜血本地坦白。她的情緒起伏很大,到了最後就是很長時間地發呆,久久緩不過神來。
半晌。
知羽試探著小聲問:“……唐主編?”
唐主編擺了擺手,表示沒有要說的了,然後就背過身去,疲憊地靠在那一堆廢鐵上。
還有最後的半個小時。
賽蓮又一次爬上塔頂,遊戲快要結束了,她要在這裏等知羽出現。如果知羽沒有出現,她則要帶上漏盡的沙漏去找他。
賽蓮知道,知羽已經遇到了第六個亡靈,他離塔頂隻有一步。但是這一步可大可小,他們到底誰輸誰贏還不好說。
在這個遊戲裏,她原本還是自如的,是隨心所欲的,是悠閑的,她設想過,她有足夠多的辦法拖住知羽的腳步。到了最後,她讓他贏他就能贏,她不想讓他贏他就贏不了。是的,贏得遊戲本身並不是賽蓮的目的,她本要以此來換得更多的東西,為她的塔,為她已經選定的不歸路。
賽蓮的遺漏是,她沒有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牽製住。她的位置太有利了,她在暗處,知羽在明處,而且她更熟悉這塔。
不過這都是真的嗎?
那些所謂的優勢真的那麽簡單而確鑿嗎?
賽蓮看著那徐徐落下的細沙,一言不發。藍色的火焰在台上燃燒,在火焰的中心,時不時躥起一點紅色。賽蓮又把那顆定時炸彈一樣的龍珠掏出來看了看,那龍珠裏正流轉著什麽金色的,亮晶晶的**。賽蓮感覺到它的溫度,簡直就是一塊烙鐵。
龍珠在藍色火焰的光輝下似乎更加神秘和富於變幻。
賽蓮抬頭,驚異地看到多年以前的那個瓷娃娃正坐在沙漏的上麵——是的,就是她的那個瓷娃娃,摔碎了的瓷娃娃。她是被拚接成的,賽蓮還能看到她身上細小的裂痕。
娃娃的眼睛很大,直直看著賽蓮。
這幻象來的也太過離奇了,而且她那麽清晰,沒有半點虛無縹緲的意味。賽蓮一點一點上前,瓷娃娃一直看著她。娃娃沒有消失,沒有變模糊,而是象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一樣,安安穩穩地呆在同一個地方。
那雙眼睛真大,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這又是誰的把戲?賽蓮沉下聲來問:“你是誰?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認識我了嗎?你不可能不認識我的!”這回答的聲音細細的,有點怯怯的,確實是從娃娃體內發出的,但是瓷娃娃花瓣一樣的嘴唇並沒有開啟。
賽蓮有些不知道如何問下去,她穩了穩心神,說:“不管你是誰,至少告訴我你是來幹什麽的?”
瓷娃娃的眼神有點恍惚,“我也不知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誰剛出生的時候能知道自己來這世上做什麽呢?你剛出生的時候知道嗎?”
“別編得太離奇,”賽蓮的聲音嘶啞了,“那樣別人是不會相信的……”
接著,賽蓮聽到一聲歎息。瓷娃娃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賽蓮忍不住問:
“怎麽不說話了?”
“你這麽不相信我,我還能說什麽呢?”瓷娃娃的聲音更小了,“你一上來就覺得我是別人的詭計,我還能說什麽呢?”
“那你倒解釋解釋,你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賽蓮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也平和下來,“你至少要留給我自己判斷的餘地。”
“這還用解釋嗎?”瓷娃娃似乎有點著急了,“你修築了這時間之塔,你時間的秘密,知道人的秘密,知道回憶的秘密,怎麽就不知道我,是從你的回憶裏生出來的呢……”
這下輪到賽蓮沉默了。
“時間不隻是無形的,也可以是時間流,回憶也不隻是無形的,可以是飛來飛去的蝴蝶一樣的精靈。這些精靈的體內流動的原本都是時間流,這個時候精靈都是伏在人的靈魂裏沉睡的。經過了人對經曆的記憶以後,精靈體內的時間留就會發生變化,精靈會慢慢蘇醒過來,飛動起來……”
“這些我都清楚……”
“這些你都清楚,就更應該知道,”瓷娃娃一字字說:“就更應該知道人對這些精靈的影響。”
賽蓮接過話來,淡淡地說,“人的記憶消退了,背負著這段記憶的精靈也會死去,人的記憶變化了,精靈的性情和模樣也會變化,如果……”
“如果有一段記憶象一塊無法愈合的傷一樣讓人反複痛苦,那麽精靈體內的時間流就會沸騰,會爆裂和膨脹。如果在所處的空間裏有特定的條件,那些變化了的時間流就會把精靈化成那一段記憶裏有代表性的東西。”
瓷娃娃說:“你總想我,總想我,我就出現了,就來找你了。”
沙漏裏的沙子漏到了後麵,每一顆落下的時候都閃過藍色的火光。瓷娃娃雙手扳著沙漏的邊緣,那小手白生生的,有一點點顫抖。
“你並不是剛出生的,”賽蓮帶著自嘲的意味,“剛出生怎麽可能知道這麽多?你本來是個回憶的精靈,後來變成了這娃娃而已。”
“是啊——但是精靈已經死了,活過來的就是現在的我,你的瓷娃娃。”
“我明白了,”賽蓮盯著瓷娃娃看了許久,“我明白了。”瓷娃娃也看著她,眼中幽幽的,流轉著什麽。
賽蓮心上的結太多了,瓷娃娃隻是其中一個。在堪稱生動的那些傷痕裏,這娃娃大約是很靠前的一個,不是第一個,也是頭幾個。娃娃自己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是合乎情理的,但這中間還有些別的什麽……
那龍珠,那從回憶裏攫取的法術,那個沒有指向的詛咒。
當賽蓮從那鏡子中看到瓷娃娃的時候,瑤依正站在塔底的中心位置,當瓷娃娃的影子開始追逐時間之塔的主人賽蓮時,瑤依正順著那漫長的階梯向塔下的世界走去。
這個時候的賽蓮又如何能知道,由於瑤依向塔底世界的進發,兩顆龍珠雖然曾經處於分離的邊緣,卻尚且還有一條細微的線聯係著。正是她自己把那線給徹底切斷,於是這瓷娃娃從記憶裏活脫脫走了出來。
這娃娃,就是龍珠帶給賽蓮的,奇怪的事情。她之前的失控、煩躁和無常,都有龍珠的作用。賽蓮守著這時間之塔已經有十年的時間,一直在和那些回憶的精靈打交道,一直在和自己的回憶角力,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看到這瓷娃娃坐在自己麵前,而且還坐在那沙漏上,眼前這個在記憶裏出現了無數次的小人兒,這是焰湖神龍的法力帶給她的。
瓷娃娃幽幽地看著賽蓮,這個可愛而嬌柔的娃娃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很可能並不是個禮物,也不是什麽紀念品,而是個炸彈,她會以某種無法預計的方式讓賽蓮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