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那聲音也變得很陰沉。誰想賽蓮竟不依不饒,追問道:

“什麽時候修好?”

誰知那聲音竟說:“我並沒有說一定要修。”

“這樣放任下去,”賽連一字字道,“這塔遲早要被血淹沒!你要想滅我完全可以直接下手——我的檔案都從地府提出來了,不會有人追究你的不是。你又何必如此?”

“我會處理的,你不用發瘋,除非你也想變成小鐵那樣,你知道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賽蓮僵立在原地,雙拳緊握,似乎是要握碎千年的堅冰……

從鏡子裏滲出來的血當然不會是歐陽教授的,歐陽教授隻是個神經質了的野鬼。他的血就是流也不會從鏡子裏流出來。

那從鏡子裏流出的血是鏡子鑄成的時候就已經溶在其中的。

修補鏡子,之所以要用到那麽多孩童的血就是因為鏡子破碎的時候血是有流失的。按常規的方法修補鏡子需要很長的時間,這是因為新鮮的外來血液需要一定的時間重新和鏡子合為一體。

把帶有沉重怨氣的亡靈封進鏡子裏,之所以可以縮短修補鏡子的時間,就是因為那怨氣可以同時吸住鏡子和鮮血。

用亡靈來修補鏡子,過程不會比普通的修補方式複雜太多。而作為邪法,在儀式即將完成的時候折磨亡靈是一個既定的過程。歐陽教授當然也不能幸免,他麵對的將是比在書房裏承受幻象和自我瓦解能直接更血腥的折磨。

紅眼睛對賽蓮的內心始終抱有一種近乎偷窺的興趣。他發現了這個女孩的軟弱,發現了她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糾結。紅眼睛本來就是用來看人心的,在這雙眼睛裏,並沒有什麽相貌,身份,才能,隻有一顆顆赤裸在空氣中的心髒。

多數人的心髒還在跳,但是已經沒有新鮮的血色了,完全是貨架上幹淨的豬肉那種感覺。有一些人的心髒就不同,它們還留有著新鮮和生機,但是這樣的心髒往往都傷痕累累。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順從而平和地求生,那就不能有太多想法,需要怎麽做才能得利就去做好了,不要考慮別的。人麽,一開始肯定還是有些想法的,但是多數人扭不過現實的殘酷,都會成一架又一架的豬肉架子。

而那些比較倔的,則往往給撞得頭破血流。

其實人間是很複雜的,並沒有一個完全正確的統一標準。也會有那種很會和人打交道,又懂得保留自己的人,也會有那種又尖刻又懦弱的人。紅眼睛見過的心髒不計其數,他從來沒有見過兩個八成以上相同的人。

而賽蓮,則是特殊中的特殊。

她的心髒已經全然成了黑色,散發著金屬一樣的光澤,但是當紅眼睛仔細看的時候卻發現那心髒還是鮮活的,血液在裏麵安然流淌。

賽蓮渾身散發著一種特別的頹廢,在學生時代這尚不明顯,但是修築了時間之塔以後,她就成了真正的暗夜之女。

紅眼睛的地位其實比賽蓮要高出很多,但他對賽蓮倒很通融,從來沒有因為她的不敬而治罪。

賽蓮是個有特殊之處的人。紅眼睛覺得她的內心沉睡著比常人更可怕的力量,她性情大變的時候會殘忍得可怕。為了報複,她有能力想出各種惡毒的辦法,為了一時的惱怒和仇恨,不管做出了什麽,她也不會認錯。

還記得她眼中的鬼火麽?那可是天生的。

歐陽賽蓮,真的很象個魔道中人,她簡直就是個魔君。誰知道呢?也許這個姑娘就是有什麽背景的。當然,現在她隻是個女孩子了,但是以前呢?以後呢?

紅眼睛試圖去查賽蓮前生的經曆,三生的經曆,卻一無所獲。他居然也會一無所獲?這太荒謬了,但這是真的。

一切都被擦去了,似乎有人提了一大桶忘川水來,把一切都衝刷幹淨了。

太不可思議了……這是為什麽?

賽蓮,這個和水妖同名的女孩子,鉤起了紅眼睛的好奇心,他想要知道連賽蓮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於是他對她周圍的人也產生了興趣。

歐陽教授、唐主編和穆列當然是他最感興趣的幾個人。

修補鏡子既然需要這麽個過程,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歐陽教授腦子裏已經被作踐得隻剩下些垃圾了,但是這些垃圾裏也不見得就沒有可以看出端倪的小碎片。

賽蓮在鏡子中看到的是一張破碎的臉——很碎,非常碎,那不是米煙和爆炸可以完成的效果。

紅眼睛把歐陽教授肢解了,裂解了,歐陽教授變成了一堆碎片,變成了一大筐再也拚不到一起去的拚圖塊。

這樣的歐陽教授被封進了鏡子裏,這離魂飛魄散,離徹底的消亡,隻差一點點——

微乎其微的一點點。

紅眼睛這般做的時候當然也想不到,鏡子修好並不是歐陽教授徹底退場的時候。實際上,帶有沉重怨氣的亡靈是一種很頑固的東西,經曆了毀滅性的災難和折磨並不一定會讓他們銷聲匿跡,如果鎮不住,他們很有可能會在過後變得幾百倍得強大,那麽鎮壓他們的東西就會被他們所利用。

那鏡子是何其罕見的神物?難道連它也無法禁錮那個畏縮了一輩子,到死都不能說一句痛快話的歐陽教授嗎?他能有多大的怨?真的有那麽大?

恐怕沒有人願意相信,但事實說明,這是真的。

如果鏡子一直往外湧血,賽蓮和知羽也不用跟這塔較勁了,他們都得另找地方解決問題。

這個時候,賽蓮正靠在塔中一個偏僻的角落裏。她想到很多事,多數都和現在這難以定論的局麵有關。

她想起鏡子的時候,也想起從鏡子裏浮起的,歐陽教授破碎的臉,和驚恐萬分的眼睛。

賽蓮這才覺得,也許有些事情她也並不清楚。

也許歐陽教授的怨氣並不僅僅來源於他們所預計的那些事情,比如唐主編的蠻橫,比如賽蓮的報複。

也許整件事中還有什麽一直被忽視了的東西……它從沉睡中慢慢蘇醒,發出了不安分的聲音。

歐陽教授就是它的喉舌……

因為歐陽教授知道它是什麽。

唐主編突然轉過臉來,看向知羽……知羽嚇了一跳,那眼神,他怎麽也想不到唐主編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竟很有些巴結的意味……

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下一個瞬間唐主編就恢複了平靜,衝知羽優雅地笑了笑。這中間的時間確實很短,如果是普通人,隻怕都不一定能有所察覺。

知羽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唐主編先開口了——

“陶冥使還生氣嗎?不願意坐過來一點?”

“我……”

“剛才是我態度不好。”唐主編說:“我可以道歉,很真誠的道歉。”

“別別別……”知羽簡直要撓頭了,“那個……剛才的事情也過去了,不提也罷。我還是關心您能提供的信息。”

“這次我會配合的——我剛才情緒不穩定,現在調整一下,可以了。我可以保證。”

“那就好。”知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小棉在一邊,對著知羽擠了擠眼。

紅色的月亮仍掛在空中,唐主編轉過來,麵對著知羽,背對著它坐著。知羽剛要開口,唐主編卻先說話了——

“你什麽也別說,我來說。”她說:“我會把我知道的都說給你,包括所有的細節。請別打斷我,我上了年紀了,被人打斷了會接不上思路的。”

知羽點了點頭。

“我知道賽蓮為什麽修這塔——其實十幾年前我就有種預感,她會報複的,她一定會報複的。不管怎麽說,她是我的女兒,我了解她。從她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是不可能安安分分過一輩子的,必定要做出點什麽來,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她是會爆炸的那種人,也許會變成禮花,也許會變成炸彈。

“你提到過窗口閃過的人影,其實早在她上高中的時候就有了。一開始隻是她房間的窗口,大約一個多月才有一次,後來就是家裏所有向陰麵開的窗口都會有,而且是每個星期一次,到鬼月的時候則更甚。我和我先生都是經常出差的,我兒子大多數時間在學校,而且他的房間窗戶是往陽麵開的,所以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對這個人影見怪不怪了。說真的,這人影也確實沒有傷害過她,家裏的東西也沒有壞的。

“她身上的傷口,說起來其實很奇怪的。她身上的傷口一直很難愈合。在你看來我也許是個殘暴的母親,其實我體罰她的時候心裏是有數的,一個母親不可能下那麽重的手。和她差不多的情況,正常人的傷口很快都會好起來,而她的傷口一開始會愈合,但是到最後總會留一條線,總也不好,總也不好。我覺得奇怪,問過她怎麽回事,也給她找過各種藥,但是都沒有什麽用。這麽說好了,上藥和不上藥,她的傷口愈合的速度和程度都一樣。

“我想你應該見過的,賽蓮的眼睛裏有鬼火。這是也是她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了的。那時候家裏養了隻貓,最聽她的話。那時候她剛上小學,我發現她和貓玩的時候,眼睛裏就很深,而且幽幽的,那樣子說來怪嚇人的。後來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那鬼火也在長。她從小就不順,越是碰到不順,那鬼火越大。但是很奇怪,我知道她其實很討厭小鐵,按照常理,她看著小鐵的時候眼睛裏應該有鬼火的,但是沒有,就算是小鐵讓她分外惱火的時候也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想明白過這是為什麽。小鐵和我兒子接觸比較多的時候,她一開始似乎很冷漠,視而不見,到了後麵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暗處觀察這兩個人。那段時間她對小鐵也不是特別反感了,似乎是不怎麽在乎了,有的時候反倒有點客氣。

“也許是她們相處時間長了,也互相習慣了?但我倒覺得,那段時間裏賽蓮看著小鐵的眼神簡直象是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