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聲音更小,“好了好了……好孩子別哭了……爸爸給你帶了點蛋糕來,吃吧……”

然後是一鎮哽咽的聲音,小女孩似乎慢慢安靜了下來。

父親的聲音,“孩子,媽媽最近工作很忙,咱們在燕壁還沒有地方住,你和哥哥也不能入學,媽媽為了照顧你們隻有兩頭跑……你要體諒她,啊?”

細碎的咀嚼聲,孩子怕是已經餓壞了。

父親:“所以媽媽心情不好是正常的。你看哥哥從來都是順著她說話,而且特別聽媽媽的話,所以他從來不被罰。你要是象哥哥一樣,也不會被罰的。”

“爸爸,”小女孩很小心地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先發誓不告訴媽媽和哥哥好嗎?”

“啊?好啊……”

“你發誓——”

“我發誓——我一定不說,我背著媽媽給你拿吃的,我們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了。打死我也不說——”

小女孩被逗笑了,而這個家裏也確實隻有父親和自己一樣常被母親收拾。“哥哥其實一點也不聽話,他背著你們幹很多壞事。那天廚房裏的手工餅幹是他偷吃的,媽媽不知道,還以為是咱們的貓咪……還有還多這種事……”

父親沉默片刻。“我早就覺得你哥哥太精明,現在看來……哎——,你先吃,吃飽了嗎?”

“吃飽了……”

“真的?”

賽蓮知道,這個時候小女孩紅著臉搖了搖頭。

“那我再給你拿點來,想吃草莓蛋糕還是橙子餅?”

“草莓蛋糕,爸爸。”

“好,乖乖等著啊——有事和爸爸說,一定幫你的。”

賽蓮早就轉過身去,整個過程中隻有那些熟悉的聲音從鏡中傳出來,叩擊著他的聽覺和神經。怎麽辦?她問自己的時候,已經感覺到視線模糊一片。

賽蓮這個時候才忽然想到自己要看鏡子——不是讓她不知所措的鏡子,而是普通的能梳妝的鏡子。

賽蓮竟然拋下這圓形的空間,轉身奪門而出。出去了她才想起來,這塔中向來是沒有普通鏡子的。她隻有再回去。賽蓮一時間進退兩難,隻有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才慢慢地走進去。

鏡子裏已經恢複了平靜。賽蓮看到自己的麵容映在鏡中,一雙杏眼通紅,而從眼中流出,爬滿麵頰的赫然是鮮紅的血。再看看自己的雙手,賽蓮覺得自己要被鮮血給淹沒了。太狼狽了,太狼狽了,賽蓮連抱怨這種情緒都顧不上了,她急需要休息。

這個時候,那個聲音又出現了,“真累了?”他說:“我以為你說著玩的呢——”

“你幹什麽!”賽蓮嚇了一跳,不可避免地氣急敗壞,“又是這樣,我連點隱私都沒有了?天天生活在你的陰影下!”

“我本來就是個陰影。”那聲音不以為然,“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後悔了嗎?”

“沒有。”賽蓮黑著臉。

“不過說到隱私,我倒想告訴你,真正的隱私是誰也看不到的。它們都在你心裏,有的你甚至連說都說不出來。而那些別人能夠知道的事情,還不夠私人,所以它們不夠隱蔽——你現在心理平衡點了吧?”

賽蓮不吭聲。

那聲音笑了笑,“後來怎麽樣了?”

“什麽後來怎麽樣了……”

“剛才鏡子裏的事啊,”那聲音興致勃勃地問,“後來你吃上草莓蛋糕了?”

半晌。

“如果我能看到你,”賽蓮咬牙道,“我一定撕爛你的嘴!我一定把你的血放出來當泔水去喂豬!”

“可是你看不到。”那聲音似乎很享受她的憤怒,“就算你看到了,也未必能把我怎麽樣,你別忘了,你是怎麽來這裏的——你後來肯定沒吃上草莓蛋糕。”

賽蓮隻覺得渾身冰冷。“對,我沒吃上。”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輕,“後來他在廚房碰到了她,然後就把我說的話全漏出去了,第二天我一整天什麽也沒吃——你滿意了嗎?”

唐主編那天跟她說的話,是賽蓮一生中第一個致命的打擊。饑餓她是可以忍受的,懲罰她也已經習慣,但是那是她第一次因為信任一個人而出賣。

這個人又恰恰是她的父親——這一瞬間,爺爺的去世,還有他說過的話又回響在賽蓮的耳邊。

“今天你們怎麽對待我,明天你們就會怎麽對待孩子們。”

唐主編那天的表情很可怕,她確實已經為工作提心吊膽了一天,匆匆從燕壁趕回來。實際上歐陽教授是趁她不在家的時候給女兒偷偷拿的食物。

“你今天都做什麽不該做的事情了?我告訴你,我可都知道了,你要全說出來還行,少說一句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賽蓮不吭聲。

“不說?也好,就知道你這副德行——我替你說!你偷吃東西了!你自己偷吃,還你誣陷你哥哥偷吃是不是?”

“我餓——”

“閉嘴!我就知道你要偷吃的,你和你爸一個德行——我就沒想到你居然還說謊誣陷你哥哥!你能耐夠大的!什麽你都會啊?我明明看到是貓吃的,我親眼看到的,告訴你!”

“你沒看到。那天貓咪和我在一起玩。”

唐主編一愣,更加惱怒,“那就是你偷吃的!數罪並罰,明天一天不許吃飯!”

“你偷聽我和爸爸說話,你怎麽不被罰?”小賽蓮無法控製自己,忍不住問。

“我偷聽?我偷聽!告訴你,是你爸親口和我說的!還我偷聽?歐陽——你過來,你告訴她,讓她死擰死擰的,傻瓜蛋一個!”

小賽蓮盯著父親,眼中已經近乎哀求——

但是父親點了點頭。

“他和你說什麽了?讓你這麽信任他——”唐主編覺得好笑。歐陽教授一下子緊張起來,但是小賽蓮還是一言不發,隻是深深低著頭。

她再抬起頭的時候,房間裏已經沒有人了。隻剩下她和她無窮無盡的淚水。

歐陽教授突然站起來拉起知羽就走,知羽的手腕被抓得生痛,小棉的驚呼在身後響起。歐陽教授頭也不會,拋過去一句,“不需要太多時間,很快——”

他拉著知羽走進林立的書架裏,直奔最裏麵的一處罅隙。這個罅隙隻能容納兩個人,歐陽教授不由分說把知羽拉了進來。

“這是……”知羽不知該說什麽。

“你別說,聽我說。”歐陽教授把聲音壓低,“我不知道這座塔到底是通過什麽來監控的——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在嚐試,但是都沒有結果……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個書房裏隻有這裏,我們現在說話的地方是安全的,隻有在這裏說話她聽不清楚。”

知羽盯著歐陽教授炯炯發亮的眼睛,這哪裏象個神誌不清的人?這和知羽之前的判斷顯然大相徑庭,知羽一時間簡直弄不清楚自己該怎麽想。

歐陽教授問:“你倆怎麽進來的?”

這個該怎麽回答?知羽說:“我們……”

“這麽說吧,你是不是從陽台上來的?是不是看到黑影?如果是,那你們就是被選中的人,你們是她故意拉進來的——”

“我們……不完全是,我們不是她的獵物……”知羽說著,小心地看了歐陽教授一眼。

歐陽教授的眼睛亮得出奇,“那你是不小心進來的?”又說:“不對,依照她對塔的把握,就算是個老鼠也不可能撞進來——她有辦法……你是什麽組織的人,是來查這裏的事情的!”說到後麵歐陽教授的聲音都變了。

他居然……然而知羽隻有點頭。

“這個地方我確實是不懂的……怎麽就你……和個小丫頭?就算是一千人來也未必能起什麽作用。不過我知道你已經明白了一些事情,但還有不少東西搞不清楚——”

“您說的完全沒錯。”知羽一咬牙,索性把底給交了,“我和賽蓮打了賭,現在我要帶著那個小女孩去塔頂。她承諾,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可以繼續調查直到把一切搞清楚,如果失敗……”

“肯定沒好結果,你不用說我都能想到——她有辦法把人往死裏整。”

“現在我已經知道這裏的布局和結果了,實際上我知道多數東西是怎麽起作用的,但是我現在所知道的全是她的事,僅僅是她自己的心思——”

“你想知道她的後台……”歐陽教授囁嚅,“她有這樣的天賦但是,不可能自己做到這一切。我也猜到了……其實我在這裏曾經聽到過那個人的聲音……但是我從來無法打探到別的任何事。一旦我前一天的打探有所進展了,第二天就會把知道的全忘記。”

“您已經知道了這麽多……”知羽不知道從何說起。

“但是我永遠也不知道那些黑影是什麽,也永遠不知道為什麽我永遠看不了那些書——那些書我看過無數回,但是我現在……”歐陽教授說不下去了。

知羽沉默。歐陽教授確實是個在思考中生活的人,知羽不知道他是怎麽想出這麽多事的,不管多堅固的碉堡都不可能滴水不漏,他大約是從一些極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裏發現了什麽。果然——

“那時候我在外地出差,在賓館的陽台上多站了一會兒,居然就靠著欄杆睡著了,然後就夢見這個書房,再然後就出不去了——書也讀不了,什麽也沒有,我能做什麽?開始一年,我就徹底瘋了,最糟糕的時候我什麽都鬧,一天天就象個猴子一樣,每天都有幻覺,什麽東西都有可能啟動奇怪的幻覺,根本無法逃脫。到後麵我找到了書房裏唯一一本不是空白的書,才慢慢鎮定下來。後來我猜出來這塔是賽蓮的,才漸漸想出點門道,我就到處看,到處看,然後連推帶猜,把哲學學院的東西和市井常識全加進來想來想去……想完了還到處試,撕碎這個看看會怎麽樣,動動這個又會怎麽樣……這樣漸漸地不是總發作了……我……”

知羽說,“您別著急,這些很重要,我要知道細節,我願意在這些上花點時間。”

“太久了……”歐陽教授捂住頭,“太久了,我沒和別人所過話,我都快不會說話了……你不知道的,我以前看見人就怕,現在簡直變本加厲,我現在仍然很容易變得……我要趁我還能說,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了,你本來不會知道這個書房有這麽個地方,本來不會聽到這我說這些,我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想就抑製不住地要把這些事告訴你……它們已經冒出來,不過也許過一會兒,我就不再能說了……快提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