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聲音越發蒼涼,目光暗淡。他恨恨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如果你們還是這樣,你還是這麽搖擺和沉默,一定會——”
賽蓮聽到細小的聲音從鏡子的後麵傳來,他還在這裏,怎麽連片刻的清靜都不給自己留……他是來看自己出醜的嗎?
剛剛鏡子裏的一切,是他預料到的?甚至是他策劃的?
“這遊戲快玩到頭了,”她說,“越來越沒意思,我都累了。”
確實很沒意思。賽蓮想到鏡子裏那個沉默的兒子,那種眼神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樣的忍氣吞聲和唯唯諾諾,曾經讓童年的她顫栗。這之前,她的父親和別人的父親並沒有那麽多的不同,隻是沒有太多的親近,但是從那一刻起,父親成了她心中的一處鬱結。
這鬱結注定越結越大。
就在他們一家搬到燕壁後的第七天,老人去世了。他們事後才知道老人的身體早已經有了病灶,那一陣子女人為了給新上司留下好印象,心思全用在了竭力表現上,而那兒子正在女人的督促下準備跳槽。
“去燕壁文化大學,”女人說,“那是在教育部說得上話的地方,別在你這個破師專磨了,能磨出什麽出息?我可不要你把我的新生活給毀了。”
歐陽教授慢慢抬頭,兩手一攤,“你們要我怎麽樣?”
知羽笑笑,並不作答。
“你們要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這句話已經近乎哀求了。
“你別把事想得太複雜了,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知羽見歐陽教授全然是副開不起玩笑的樣子,想想還是溫和下來。
“聊什麽?”
知羽頓了一下,“就說這個書房吧——你想到什麽說什麽。”
“這書房沒什麽好說的……”歐陽教授的聲音不自然了,“這裏一直就是這樣,很亂的……”說完還幹笑兩聲。
“其實我挺喜歡書房的,”知羽慢慢地說,“我也想有個書房,可惜沒有。如果有我一定天天呆在裏麵不想出來……”
知羽一改往日的不羈,態度越來越軟。
歐陽教授沉默了,很深的沉默,很久不說話。
知羽就坐著看著他,表情輕鬆,也不說話。
小棉原本還沉得住氣,但隨著知羽和歐陽教授交談的深入,煩悶一點一點爬上來,她氣急敗壞地知羽:“你要瘋啊還是要死啊?他都這樣了你能問出什麽來?”
知羽瞪了小棉一眼,小棉氣呼呼地低了頭。
歐陽教授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緒,緘默得近乎呆滯,知羽觀察著他的表情,慢慢地說:“這書房真的很不錯,我剛剛看了看,好書也很多。如果把這裏的書都讀完了,應該會是個很淵博的人了。”
歐陽教授的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知羽裝做沒看見,“我自認為讀過的書還算多,但是我有個同學,她讀過的書那才叫多……聽說她小時候整天整天不出門,就在家裏看書。哎,你說她一個那麽小的孩子,怎麽會對書有那麽濃厚的興趣呢?那真是沒完沒了地看。而且她看的還不是那些簡單易懂的書,全是些難啃的東西。我真不知道她怎麽讀得下去……不過她也告訴我,有的書她隻是翻和看,並不真的明白裏麵寫的東西。”
歐陽教授似乎聽進去了,眼神一閃一閃的。
“她看書還能看到忘了吃飯——那時候她才小學。我上小學的時候知道什麽?就知道玩。你看看人家,再看看我,我就覺得自己真不行,差得太遠……我跟你說個她的故事。有一次她讀書讀得入迷了,她媽叫她出來吃飯,她舍不得書,就沒馬上出來。等她出來的時候飯都吃完了,她媽氣哼哼地說‘叫你吃飯你不吃,你又不是什麽大小姐,我還時刻準備著侍候你吃飯啊?’,然後她就沒吃上飯。這還沒完呢——”知羽越說越來勁,“你猜怎麽樣?”
歐陽教授居然答話了,“怎麽樣了?”
“後來她還是去書房看書,還是會因為看書而吃不上飯!她和她媽互相不願意退讓,這個僵局竟然一直維持了很多年,到她上高中的時候還是這樣!”
歐陽教授愣了半晌,“那……她的……她家別的人呢?”
“別的人?她都不怎麽提。她爸應該挺忙的,貌似都沒時間過問她的生活,她還有個哥哥,不過是孿生的。那時候他們倆都不大,誰能照顧誰啊……”
歐陽教授抬起頭看了知羽半晌,又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過這也不好。到最後她胃都不行了,真沒辦法。她媽媽也是個有事業的人,忙得很,估計那段時間也是心情不好……誰知道呢?”
“她爸爸……”歐陽教授想了想問,“她這些都和你說了,倒不提她爸爸?”
知羽看著歐陽教授,他已經被很輕易地套進了知羽的思路裏來。得手如此容易,也許是因為太就太單調的日子。在這一切的單調中突然出現一點點熟悉又遙遠的東西,也許真的很容易讓人無法自拔。知羽想,花了點時間也不算太虧了,他想這之後,他會知道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就算是當年的白衣少年去問,女孩都不會告訴他。
知羽在一點一點爭取歐陽教授的信任。這位別人口中的成功人士已經很久不能由衷地信任別人了,這也許是知羽麵前的一堵牆,也許隻是一塊鬆動的磚。知羽需要他自願說出一些事。
“也許……她父親……”歐陽教授剛張了張嘴,又不動了。
知羽心裏片刻失望,馬上做出輕鬆的樣子,“好了,還是說說這書房,說說這書——您肯定是個淵博的人。”說著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好書,這可都是好書——”
歐陽教授不可置信地看著知羽拿起空無一字的書本,津津有味地翻閱,忍不住問:“怎麽?你能看見書上寫著字?”
知羽衝他眨了眨眼,那樣子倒有幾分滑稽。
歐陽教授愣愣地看著知羽,慢慢說:“年輕人——我可以這樣叫你吧?這個書房已經很久沒有人進來了,我也很久沒有出去了……我想不是……這麽說吧,我天天在這裏隻是知道了很多在別人眼中不可思議的事……”
這在這個時候書房裏的燈光突然開始閃爍,跟著一些黑影開始在書房裏穿梭,他們發出古怪的風聲,無數書本紛紛掉落在地上,揚起塵土……
這隻是一轉眼的事,吃驚的小棉甚至來不及尖叫,因為在下一個瞬間,這裏又恢複了平靜。
歐陽教授還坐在知羽的對麵,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神情,卻已經滿頭大汗……
輪到知羽欲言又止。過了很久,歐陽教授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很準時,兩個小時一次。”
小棉又要張口,被知羽一下子捂住嘴。
歐陽教授忽然問:“你們是怎麽進來的?”知羽還沒有回答,他就喃喃地說:“你們能到這裏來,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們大約也不是一般人……不然我也不用說什麽,你們肯定……”
肯定沒救了。知羽在心裏把歐陽教授的後半句話說了出來。
“我想跟你們說些事情,但是又……我已經很久沒有……也許是從來沒有,跟別人暢快地說過什麽……”歐陽教授的麵容變得很痛苦,“我一開始隻想讓你們趕緊走,但是現在我想說點什麽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是你那個同學的經曆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的很多事……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的事。”
知羽的心驟縮起來。到這個時候,他就該當個完美的傾聽者了,因為歐陽教授此刻的神誌已經混亂,這個時候他想說,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反悔,甚至有對他們不利的舉動。
但願他能一吐方休,把一切說個幹淨,那就謝天謝地了。
然而歐陽教授又沉默了。
他總是沉默。
書房裏依舊有細小的聲音傳到知羽的耳朵裏。這個時候,他甚至比歐陽教授還要緊張,因為他到這個時候也不知道這書房中的各種奇怪現象該做何解釋。
他隻覺得有無數雙細小的眼睛在暗處盯著他,明亮而隱蔽。從塔底一路走來,這感覺跟隨著知羽,越來越強烈。
居然是這樣……
賽蓮的心情已經很不好了,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她憤恨地瞪了那鏡子一眼,一甩手竟把自己傷口上的血甩到了鏡麵上。
鏡麵如水波動,那幾滴血竟融化在了鏡中。
賽蓮終究還是要沉默屏息,一點一點平靜下心情。
自己確實並不完全了解這麵鏡子,她說給自己聽,那是時間之塔剛剛建成的時候,那個人送過來的。他說的對,如此龐大的塔,她偏偏要獨居,當然需要些非同一般的東西才能控製住局麵。所以賽蓮接受了,這鏡子於她隻是個工具,而這工具她本已經用得爐火純青。
是意外吧……畢竟在塔裏這麽多年,她的情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太大的波動。這鏡子既然讀的是意誌,當然會受影響。
知羽還在塔裏,現在他應該已經找到歐陽教授的書房了。賽蓮知道自己耽擱不起,她一定要完整地聽到他們所有的對話。
賽蓮閉目片刻,慢慢睜開眼睛——
鏡中有又流光轉動,緩慢而妖異。不一會兒,另一副景象出現了……然而賽蓮卻渾身冰冷——
仍然是那間書房……卻仍然不是塔中的書房。
這一次是傍晚,書房裏一片狼藉。賽蓮看見一個才八九歲的小女孩坐在一摞書上,眼淚巴巴地看著書房的門。
賽蓮愣了愣,手上一緊,留在傷口上的玻璃片割進肉裏,鑽心地疼——
就在這個時候,鏡子裏傳來腳步聲。糟糕了……賽蓮一陣心慌,一手按在鏡麵上,口中念念有詞。停,停,停,別讓我看這個,她在心裏慌忙念叨著,無意間手微微顫抖。就見一道耀眼的火花在鏡麵上迸發,燙得她手心一灼,立馬血肉模糊!賽蓮忍著劇痛站穩,耳邊傳來的赫然是那小女孩稚嫩的哭聲……
“爸爸……”那聲音小小的,委屈極了,“爸爸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