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列和秦墨昭都坐下了,兩人全是一副哭喪臉,眼見的就是裝出來的。
茗遠真人本想將屋裏的弟子都差到外麵,想想還是算了。
秦墨昭先說:“瑤依仙子她……您千萬要注意身體……”
穆列說:“我才見過瑤依姐姐一麵呢,誰想……”
關於瑤依“失足”跌入忘川的材料,秦墨昭已經報到上麵一份,今天來也沒忘帶一份一樣的。秦墨昭鄭重其事地把東西交到茗遠真人手裏,穆列則半低著頭,暗中悄悄留意老神仙的神情。
老神仙沒什麽表情,接過東西來點了點頭,打開就看。這中間四下一片寂靜,茗遠真人的麵色不算輕鬆也看不出沉重,隻是凝神翻看而已,看過就將東西往身邊的小桌上一放,不再提及。
不知道怎麽了,秦墨昭就瞧出不對,馬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穆列則全然是一副不明事實的小孩子樣子,見老神仙抬頭,也就愣愣地看過去。
“瑤依的事情讓地府如此費心,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茗遠真人心裏歎息一聲,卻說:“秦司案倒是稀客,來一次不容易。想秦司案近來也操勞多了,這眼前的各項事可有不順利的?不知道老朽能不能幫上忙——”
秦墨昭和穆列東西帶了不少,自然早就有把茗遠真人的神誌給擠占住的意思。如果茗遠真人不說什麽,他們倒要變著法兒的給他引過來,但是現在老神仙劈頭就來這一句,倒讓兩人有點反應不過來。尤其是秦墨昭,一下子就愣了。
“那……怎麽敢勞煩您呢?”秦墨昭趕緊堆起笑臉,“秦某也不過是個小字輩而已,能有什麽事值得老人家您操心?我這次來,主要是把穆列給安全送過來……那個,最近發生太多事了……”
“是啊。”茗遠真人慢慢道,“秦司案的煩心事,老朽也聽說過不少。那高塔的案子,想是擱置了?”
“那……也隻能擱置了。陶冥使還沒回來麽……”秦墨昭一看這個局麵不清晰,不由自主就往回縮。
穆列聽出語病來,轉過身裝作端茶水,卻踩了秦墨昭一腳。秦墨昭聲音一提,“不過!不過……地府的調查還是有不小的進展,這事說水落石出,也不太遠了。”
“是嗎?”茗遠真人語氣淡淡地。
秦墨昭這個笨蛋!穆列心裏一陣涼,其實他並不是沒有察覺到什麽,他早就覺得這個局麵不太對勁……穆列甚至已經猜想,老神仙是事先知道了什麽了。這個時候如果犯含糊,那可就全交代了——季航說的沒錯,秦墨昭看著有手段,其實不過是些市井圓滑,扛不了大世麵的。
不過,這樣也有好處。穆列斷起小杯喝茶,麵色依然是天真自然。
在離開地府前,季航已經陸陸續續告訴了他很多東西,也交給了他很多東西。這個時候,穆列還不用著急,盡管有些事是他要和秦墨昭一起盡力讓老神仙相信的。
不過那些事隻是秦墨昭來這裏的目的。穆列此行,顯然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這黑暗是一朵碩大的黑牡丹,千層萬盞,一幕幕開啟,開啟之後又是黑暗,往複不止。有些很小很小的聲音時不時從黑暗中傳出來,如同竊竊私語的小獸正注視著知羽和小棉艱難的行走。
小棉無法抑製自己的膽怯,顫巍巍地開口:“還,還要多,多遠?”
“不遠了,你少說些話,要注意休息。”
“這裏太黑了,我害怕……”
“不用怕,”知羽感覺到背上小棉在顫抖,那種小小的恐懼和無助傳播到他的心裏,甚至讓他難過起來。“沒事的,我在這裏呢,我會保護你。”
小棉不說話了,隻是緊緊樓著知羽的脖子。
無比深邃的黑暗慢慢揭開帷幕,知羽在緊張中被絆了一下——
是一本書。
他停下來,試圖看清楚那是什麽書,但當他看清的時候,知羽卻迷惑不已。這是書嗎?書名確實是寫在封麵上的,好像是本《邏輯學》教材,而且還標了書號,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這書裏卻是一片空白?知羽放下小棉,將書從頭翻到底,確實是一堆白紙,一個字也沒有!
小棉忽然說,“那邊有光——”
前麵有個很小的光點,一閃一閃的,分不清是遠是近。知羽感覺不會太遠,他背起小棉,向前麵走去。不過十幾步,那光消失了,知羽又踩到一本書。
這次是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知羽翻開,也是一篇又一篇的空白,一個字也沒有。
再往前還有什麽?那光點如同黑夜中的螢火,難於捕捉。知羽開始在行動間留意周圍的聲音。這個時候小棉安靜得出奇,也許是因為感覺到了知羽的緊張。
第三本書是《哲學之美》,知羽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半晌沉默。
也許是因為,它是懸在半空的,書頁雜亂地卷曲著,看上去無比詭異……
也許是因為,它的作者,知羽認識那個寫書的人。
他把它從半空中拿下來,這仍然是一本空白的書,在翻書的時候,知羽聽到了一個人的歎息聲——
他翻幾頁,那歎息聲響起來,知羽停下來的時候周圍又恢複平靜,他再翻幾頁,那歎息聲又回來,如此往複。到第十二次的時候,知羽放下書,憑空抓住什麽東西一拽,吱嘎吱嘎的聲音馬上灌進耳朵……黑暗中有細小的光束插進來,是緩慢的,怯懦的,那光線如同生了鏽一樣,混濁無比。小棉想被隨之而來的腐朽之味一嗆,一瞬間呼吸都不通暢了,隻伏在知羽的肩上咳起來。
知羽目光閃爍,掃過這片陳舊得幾乎一碰就要化成煙塵的一切。
這是個書房,一個巨大的書房,一排接著一排林立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乍看之下就是個小型的圖書館。
隻不過這圖書館更象是從土裏挖出來的。
而且所有的書,都隻有空白頁。
“這次又是什麽……”小棉可憐兮兮地問。從跟著知羽進來開始問了三四遍,知羽正找著什麽,回頭看見小棉臉上的驚恐和疲倦,馬上把嘴邊的責怪給咽了回去。
知羽問小棉:“你玩過捉迷藏吧?”
“恩……玩過。”
“你玩得怎麽樣,拿手不拿手?”
“捉迷藏……都是很小的孩子玩的遊戲,我都這麽大了……你問這個幹什麽?”小棉忍不住問。
“捉迷藏都是藏的人看得見找的人,”知羽似笑非笑,“現在書房的主人也藏起來了,正看著我們,等我們去找。”
不遠處,一聲清脆的響聲綻開,賽蓮垂下布滿了血跡和紅酒的手,高腳杯的殘骸在她的手心閃閃發亮。
“你打算怎麽樣?”
“你現在越來越有意思了,不去看看知羽打算怎麽樣,倒來問我打算怎麽樣。怎麽,你不會是真不想玩了吧?”
“玩。我隻是突然發現我不知道這遊戲是沒有規矩的。”
“你後悔了?”
重重的青氣籠罩著賽蓮的麵容,她想到了回答,卻不做聲。過了一會兒,她說:“這塔還是不是我的?還該不該我來作主?”
“塔是你的,但不總是你的。你要知道,我所做的都是為了維持運轉,為了應對類似於冥使進入塔中這樣的特殊情況。你倒是說說,是不是?”
“但是你的行為將蠶食塔裏的回憶。”賽蓮的聲音越發冰冷和瘋狂,“小鐵已經異變了,你還要讓容納了小鐵回憶的那一層變成……你是在毀掉唯一一件我所擁有的東西!”
那聲音笑了,沒有發出笑聲,但是賽蓮的敏銳捕捉到了那笑。那隻是一閃而過的事,卻把賽蓮的心一下子扔到了冰冷的海溝裏。那笑分明是在說,我就知道,你就這點出息……
“你到底想怎麽樣?你到底要什麽?”賽蓮覺得筋疲力盡。
“我怎麽知道?”那聲音竟很無辜,“欲望哪有完全滿足的時候?以前我覺得我對你已經無所求了,但是現在,我不想再旁觀了,就忍不住進入了遊戲。以後——誰知道呢?”
真是個無賴。賽蓮啞然,啞然之後卻是大笑,笑得周圍的黑暗都顫栗起來,笑得到處都是回憶的精靈驚恐的私語。笑聲戛然而止,賽蓮的聲音變得嘶啞如天狼——
“好,很好。我早就知道是這樣,所有的人都是踩在別人的屈辱甚至屍骨上尋歡作樂,你該知道,對這點我比你的體會要深。”
那個聲音似乎哼了一聲。
“所以,”賽蓮的笑詭異如帶毒的玫瑰,“你不要以為,我當初真的相信了你說的那些鬼話,相反,我從一開始就懷疑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我已經摔過很多次了,這一次既然賭上了一切,我就不可能讓你這麽輕易地得逞!”
“怎麽,你還想鉗製住我?”這似乎是個笑話,那聲音滿是輕蔑。
“鉗製是不能了,”賽蓮的回答無比悲涼,“但是同歸於盡,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什麽東西在黑暗中一閃,那聲音如消失了一樣,突然間隱沒,不再出現。
賽蓮慢慢轉身,慢慢走開,她就象剛做完一個漫長的惡夢一樣,心力交瘁。塔中那些閃爍的影子怯怯地看著她,周圍的寂靜裏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賽蓮感覺到自己本已凝固的血又開始聒噪起來……
她不知不覺地走進了那間放著巨大鏡子的圓形房間,不知不覺地在鏡子前坐下。
賽蓮聽到細碎的聲音從鏡子背後傳出來,是自己耳鳴了嗎?
她盯著鏡子,如雕像一樣一動不動。今天發生太多難以承受的事了……鮮血和美酒滴在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妖豔的尾巴,在鏡子的反光裏,寂寞如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