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瑤依答:“隻是不知道那是什麽。”

“我告訴你,那上麵是所有冥使的夜書——”

冥使多數都是直接上任的,並沒有經過修煉,而冥使的能量則是靠取世外天爐的火種來維持的。燒這天爐的人都是些閑散的老神仙,茗遠真人也是其中之一。每年的元月,記錄了冥使一年心神消耗的夜書會呈上來,給老神仙們一個交代,也算是個信息回饋,兩方調整。

“如果是夜書,這個時候交上來不是很奇怪嗎?”瑤依詫異。

“我也覺得很奇怪,但是看過以後,我就不奇怪了。秦司案在這裏麵還加了一字條,如是寫的:‘失血過多,不知道用什麽補身子好,陶冥使辛苦。’我翻出陶知羽的夜書,他這幾個月並沒有太吃力的任務,卻堪稱血流如注——我問你,他這是在幹什麽?”

乍聽之下,瑤依不知如何辯解,但她忽然想到焰湖龍珠。這個陶知羽定然是有秘密的,要不也不會聚攏了那些罕見的寶貝,但是單憑這個就能說明他為人叵測嗎?瑤依說什麽也不相信!

茗遠真人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慮,繼續說:“你可不要覺得我是大驚小怪,盡管這夜書上記載的不是很精確,但是費力查一查還是能知細節的。他消耗血氣的時間無一例外是在午夜,而且多是在月圓之夜。血液流失的多少也在隨月相的轉變而轉變,你難道不明白,陶知羽怕是正在研習邪道的東西!”

瑤依心想,那又如何?好在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你還覺得這個陶知羽是值得維護的嗎?”

“師傅,”瑤依定了定神,緩緩道:“徒弟還沒有查得水落石出,所以不敢妄加斷言。您還不知道,您親選的靈童興許就是個大騙子。既然師傅也有看錯的時候,徒弟就更要不怕麻煩,拿到真憑實據,給師傅看個清清楚楚!”

還是好茶,但是這一次,似乎喝得更快。沒多少功夫,兩人的茶杯就見底了。

“說到底,”歐陽穆列直一笑,“秦司案你就是擔驚受怕太久了,想找棵大樹靠一靠嘛——”

“是啊是啊,”秦墨昭連連點頭,“現在這世道是叫人越發為難了,我可是累到折騰不動了啊……”

“哎呀!秦司案可別這麽說,”穆列做出誇張的神態,“怕折騰,可就沒人要啦——”

秦墨昭一愣,嚇得連忙打嘴。

歐陽穆列笑了笑,又說:“說來說去,誰願意折騰呢?可誰又能不折騰呢?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折騰,自己卻幹看?要麽大家都不折騰,要麽都折騰——又怎麽可能都不折騰呢?說到底,秦司案,在這一切開始之前,你不是也給陶知羽來了那麽一小手嗎?”

交給茗遠真人的夜書……看來渡雲閣已經人盡皆知了。秦墨昭的笑中顯出一絲得意,卻連連說:“小伎倆,小伎倆,怎麽好意思提起——”

“就算是小伎倆,也起了大作用。你一定知道,這麽一來,茗遠真人一幹最好自我標榜的老家夥就不會插手這件事了,這可是幫了大忙啊——”穆列揚了揚下巴,漂亮的眼睛一閃,“秦司案的手段也有意思得很,倒也不著痕跡。”

秦墨昭笑了笑,這個歐陽穆列,攙和進來也沒有多少時間,就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老神仙確實是最容易忽略和最難擺平的一群人。其實不管是天庭的神座還是地府的審核組,都是處在利益旋渦附近的人,就算烈性如齊組長,也不得不衡量利益衝突。這就是顧慮,人一旦有顧慮了,就容易被鉗製住。而雲遊修行的老神仙往往置身事外,所以不容易被人留意,但他們又往往最好打抱不平,所以經常出其不意地把事情壞掉。最重要的是他們管起事來屬於眾在參與,不涉及自己的利益,自然來去自如。

但是利益的涉及與否也不是絕對化的,秦墨昭顯然深諳此道。

“其實咱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說不定陶知羽自己本來就不幹淨。”

“哦?”

“我交給茗遠真人的東西沒有半點攙假,全是實情——”

穆列盯著秦墨昭,秦墨昭沒有半點偽裝的跡象,穆列好奇,“真的?”又說,“那我們一開始還捏來捏去的幹什麽,不是瞎折騰嗎?”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到底在搗鼓什麽,我們不是還不知道麽——”秦墨昭無不遺憾地解釋著,“如此一來倒不如把疑點放在那裏等著別人去折騰,省了事不說,也沒人再說你指手畫腳……為人不羈,還子夜血注,隨月相漸變……讓他猜去吧”

穆列忽然沉默。秦墨昭不明所以,也跟著沉默。

半晌。

“秦司案,給我講講這裏麵的……”穆列說:“給我講講這裏麵的文章,怎麽樣?”

這裏麵確實有文章。

“看上去,陶知羽似乎和邪道的人有瓜葛。這樣的事如果放在了別人的身上,也不過是不義不道什麽的,聽上去嚇人,如何處理倒還不一定。但是陶知羽是冥使,這就不一樣了。天爐之火對那些老神仙來說是一次很大消耗,而耗費偏偏又送到了給自己找麻煩的那撥人口袋裏。費這麽大的勁去喂一隻狼,那不是開玩笑嗎?”

“怎麽見得一定是狼呢?就算是學了些所謂的歪門邪道,就一定是不軌之人嗎?”穆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問。

而秦墨昭的答複,竟然是穆列出乎意料地有意思,“有的事哪有那麽多靈活處理?這麽說好了,隻要是和邪術有了瓜葛,就注定是下地獄的命,就是在魔王的名錄裏留了底,那就是回不了頭的命。能有機會被拉回來的少數人中的少數人,就是這樣,還要算上前科。”

說不定,陶知羽和賽蓮之間真的有所串通……穆列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複雜。

穆列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奇怪的遊戲,這個遊戲的主題好像就是發現相識的人原本是個陌生人。

後半夜。

“師傅,徒兒鬥膽問一句,”瑤依小巧的雙唇已經被咬得發白,“那歐陽穆列的齷齪之事,師傅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卻隻因為他和渡雲閣的瓜葛才不動聲色?”

老神仙似乎也愣了一下,“地府的事我向來是不過問不猜想的,如此看來,你是從地府查到了什麽。”

“徒兒知道的也沒有那麽詳盡,有的事也隻是猜想——”

“這個歐陽穆列我確實喜歡得緊,也曾經覺得奇怪……不過這件事並不難以查訪。”老神仙平靜地說:“舊年之事,自有舊年之法,舊年司理,舊年別錄。”

瑤依一下子被點醒,大聲道:“多謝師傅指點!我這一番查訪定然要將一切見個天日!”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氣一滯——

“胡鬧!”茗遠真人喝道,“怎麽還是這副不要命的樣子?你還是著急,卻不多想想別的。”

瑤依心中憤懣,快人快語道,“師傅若有擔憂大可不必再問此事,有什麽後果,徒兒來的擔當!”

話一出口方才覺出不敬,卻也完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讓人不舒服。瑤依感覺到壓力從周身襲來,原本平和的神光閃爍起來。瑤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因為他知道,師傅生氣了。

果然——

“既然是這樣,瑤依,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茗遠真人的聲音變得很冷,“但是你要知道,你這麽做的後果。”

瑤依低著頭,一聲不吭。

“渡雲閣看上去是個閑人呆的地方,實際上是天庭和世外仙人間的樞紐。察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不轉告渡雲閣。而渡雲閣如今的閣主是個有手段的人,做起事情來最是利落,也最是不講餘地。這還不算,渡雲閣現在在天庭重要至極,我明白告訴你,這一番起落,陶知羽的命就是再大,也難逃幾百年的打壓,如果不好的話,他這條命就算是交代了。”

老神仙不會暴怒,但是這幾句話的嚴厲,如初冬的寒風,冷的不是這一時半刻,而是隨之而來的一切。瑤依聽到自己左邊胸膛裏的碎裂之聲,知羽——,她在心裏顫抖著喊了一句。

“事到如今,有的事也不得不告訴你了。”老神仙一聲歎息,滄桑之至。“為師曾經告訴過你,世間之人追逐名利雲雲就是飛蛾撲火,你可還記得?”

“徒兒記得。”

“其實這話,為師沒有說透。這句話的後麵還有兩句話,現在正是時候說給你聽。其一,為名利雲雲甘願自焚的不隻是世間之人,飛升的上神,也難逃蠱惑。其二,會被名利之火燒到的,不僅僅是自己跑去玩火的人,還有想去撲火的人。”

“師傅……”瑤依強忍著心痛,問:“徒弟迷惑,請師傅指一條明路……”

“很簡單,如果不想葬身火海,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柴堆,遠離那些不明不白的火苗!”

神光慢慢被月華洗去,瑤依再抬起頭的時候,隻剩下過耳的風聲。

遠離。唯一的辦法,是遠離。

天一閣真冷啊,原來從來沒覺得天一閣這麽冷。瑤依的心已經涼透了。滿頭的冷汗讓瑤依的秀發貼在額邊,她反倒長長出了一口氣。

一切難堪都已經被羅列在眼前,瑤依反倒不再畏懼。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何不就放手一搏?知羽,我知道,當你麵對同樣的情形,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不想落在你後麵。

“舊年……”

茗遠真人的話又從耳邊浮現,瑤依果決地站了起來,奪門而出。